臨近畢業時,小傑給姑姑來了一封信,說畢業後有去成都工作的打算,姑姑和姑夫商量後認為小傑性格比較文弱,不大適應周圍沒有親戚朋友的生活,再加上他們就這麼一個兒子,所以決定還是讓他回青海工作。
小傑沒有再回信,隻是在畢業的時候,提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回來了。
姑姑準備了家宴,請我們大家一起迎接學成歸來的兒子。
姑姑一邊殷勤地招待著大家,一邊不時地望一望兒子,她明白他們讓兒子回來,兒子不一定高興。
小傑大概是有了自己的心事。
有一回,在他工作後不久,家裏人去了一趟北山。
北山又名土樓山,其因山腰的北禪寺而著稱於世,北禪寺是道教寺觀,香火一直很旺。到了土樓山,若想爬到山的高處,看淩雲塔的姿影,必得踏上幾百層的階梯,體力好的堂兄、堂弟很快就沒了影子,隻剩下我和小傑喘著粗氣,奮力地往上爬著。
喘息中,我覺出小傑的臉比往日更加清瘦,便擺出姐姐的麵孔,問他幾句話,他先是默不作聲,後來,被我問得緊了,竟流出兩行眼淚來,我不敢再問了。
後來,姑姑告訴我,小傑在上大學的時候有了一個很好的女朋友,是同班同學,家在成都,兩個人商量好畢業後一起到成都工作。
暑期放假,小傑隨姑娘去了成都,住在姑娘家裏,姑娘的父親挺喜歡小傑,母親卻不怎麼樂意,還沒等小傑走,就扯下小傑睡過的沙發單子去洗,小傑看見了,心下一冷,不顧姑娘勸說,上火車走了,從此也就斷了這個念頭。
過了幾年,伯父的小兒子都成了婚,我們幾個大的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大家子湊在一起,兩張大桌子也不夠安排。來的時候,熱熱鬧鬧,走的時候也是大的叫小的呼的,隻有小傑,還是一個人。
他好像不清楚自己到了應該成婚的年齡,在他的麵前說起提親的事,他也是漠不關心的樣子,但是看得出他很寂寞,除了按時上下班,就躲在房間裏聽音樂、讀書,也不大與人交往。
姑姑看他孤單,便背著他請人給他說媒。然而,不幸的事從天而降,小傑得了不治之症,淋巴癌。
起初,那可惡的東西隻是一個小小的疙瘩,長在小傑的脖子上,手術後全家人都瞪著血紅的眼睛,巴望著它是良性的,但切片檢查後,又一次被確診為惡性。
檢查的結果自然是瞞著小傑,瞞著姑姑的。小傑以為做了切除手術,就什麼事也沒有了,隻有我們這些明白人眼睜睜看著小傑一天一天在變化。
又一個春天不知不覺地到來了,天氣一天暖似一天,最早知道春天到來的是與我每日都要相見的一棵大柳樹,尚在其他的樹還沒有一點綠意的時候,這棵大柳樹上的芽苞就已經綻開了翅膀,綠茸茸的,像一塊有顏色的雲團。
這麼美的春景嗬,請你留住小傑的生命吧!麵對大樹,我默默地祈禱著。
伯父和叔父及我的父親都沒有了踏青的興致,可憐的姑姑卻興衝衝地張羅著讓大家一起去沁園欣賞早開的鬱金香。
鬱金香同往年一樣依舊盡情地開放著,紅的一片,黃的一片,或者是紅的、黃的夾在一起,組成這樣那樣好看的圖案。
我和我的堂兄堂妹伴著我們的長輩,同小傑一起在丁香樹的花影下奔跑著,因為要做出十分快樂的樣子給小傑和姑姑看,所以說話的聲音比平日要高出許多。
小傑看上去非常高興,蒼白的臉上竟然有了一點紅暈。他破天荒地和我們一起說笑著,吃飯的時候,還和姑姑密談了一會兒。
我看見我的堂兄眼睛裏閃過一陣淚花,推說吃飽了,便離開了席位。我的伯父和叔父也是拉拉扯扯地說些連他們都糊裏糊塗的話題。
我的心裏難受得像針紮一樣,不敢往姑姑和小傑那邊看。
癌症是殘酷的,它在小傑的體內轉移得迅速而又猛烈。
第二次手術後,疼痛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小傑。
他的脖子,他的胳膊,每時每刻都在疼痛,晚上睡覺的時候,他隻能屈著腿跪在床上爬一會兒,疼得熬不住了,就緊緊抓住姑姑的手,大口大口地喘氣,但從不呻吟。
有一天夜裏,他突然醒來,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望著姑姑:“媽,我會死嗎?我不想死啊。”姑姑心疼地流下了眼淚,摸著他瘦削的臉說:“孩子,你不就是胳膊疼嗎,人家沒有胳膊的人還好好活著呢,你這麼年輕,怎麼會死呢!”
小傑笑了,他忍住劇痛,把頭靠在姑姑的懷裏,安靜地睡了。
這個城市的春天很快就過去了,夏天來臨的時候,小傑已經下不了床,無法呼吸到室外的空氣了。
到了這種時候,姑姑還是堅信他的兒子沒有什麼大病,“這隻是手術後的並發症,調理調理就會好的。”她對每一個來看望的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