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坎上啄雨後的露珠”我起了許多感觸。我聯想到一位古代的憤世者的話:“世間無一可食,亦無一可言。” 現在我們見麵了。他更加瘦弱而我則帶著風塵之色。讓我們為著想起了那些已經消逝的歲月再沉默一會兒吧:那些寂寞的使人老的歲月。 我已經開始走入衰老的季節了,卻又懷抱著一種很年青的感覺:仍然不關心我的歸宿將在何處,仍然不依戀我的鄉土。未必有什麼新大陸在遙遙地期待我,但我卻甘願冒著風濤,帶著渴望,獨自在無涯的海上航行。 是什麼在驅策著我?是什麼使我在稍稍安定的生活裏便感到十分悒鬱? 我真像是一個命定的“浪子”,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厭倦了幻想,厭倦了自己”,回到家中去作一個安分的人。我真像是跋涉在沙漠裏就為著“尋找口渴”。 對於明天我又將離開的鄉土,這有著我的家,我的朋友,和我的童年的鄉土,我真是冷淡得如一個路人嗎,我責問著自己。我不自禁地想起了一片可哀的景象:幹旱的土地;焦枯得像被火燒過的稻禾;默默地彎著腰,流著汗,在田野裏勞作的農夫農婦。 這在地理書上被稱為土壤肥沃的山之國,很久很久以來便已為饑餓,貧窮,暴力,和死亡所統治了。無聲的統治,無聲的傾向滅亡。 或許這就是驅使我甘願在外麵流離的原因吧。 是嗬,在樹蔭下,在望著那浩浩蕩蕩的東去的揚子江的時候,我幻想它是渴望的憤怒的奔向自由的國土,又幻想它在嗚咽。 1937年6月11日下午,萊陽 【鑒賞】何其芳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散文名家,他的散文以濃鬱的詩情、精美的文筆著稱於世,他的散文有寫鄉愁別緒,個人感受;有的則針砭現實,揭露黑暗。 《樹陰下的默想》則是二者兼而有之。 首先作者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舊社會知識分子的形象,在敘述中深刻地揭露了社會的黑暗,抒發了朋友之間的友情,以及他們共同的追求。 作者對黑暗的社會現實揭露是深刻的。作者告訴我們,他的朋友在一封信裏寫道:“‘我寧願挑蔥賣蒜,不和那些人往來。’那些人是什麼人呢?不待推測,我就想到那是充滿各地的閉著眼向社會的上層爬的人們。後來他又寄一些新的小詩給我,當我讀到其中的這樣一首:‘我願是一個揀水雀兒/在秋天的田坎上/啄雨後的露珠’”這時作者產生了許多感觸,他想到古代一位人的話:“世間無一可食,亦無一可言。”作者在這裏寫出了一個寧死不屈的高潔的知識分子形象,同時,也對黑暗的社會作了深刻的揭露。 作者在談到他為什麼要離開家鄉時心情沉重地寫道:“對於明天我又將離開的鄉土,這有著我的家,我的朋友和我的童年的鄉土,我真是冷淡得如一個路人嗎,我責問著自己。我不自禁地想起一片可哀的景象:幹旱的土地;焦枯得象被火燒過的稻禾;默默地彎著腰,流著汗,在田野裏勞作的農夫農婦。”接著作者又寫道:“這在地理書上被稱為肥沃的山之國,很久很久以來便已為饑餓、貧窮、暴力和死亡所統治了。無聲地統治,無聲地傾向滅亡。”這就是當時社會的現實。人們是不願意離開家鄉的。但生活逼迫得人們走投無路,隻好背井離鄉。而且這裏還是“肥沃的山之國”,可想一般的地方了!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除了饑餓、貧窮等自然條件,還有暴力等等原因。這是作者對黑暗腐朽的現實進行憤怒的控訴和深刻地揭露。 在這黑暗的現實裏,作者和他的朋友並不隨波逐流,他們在掙紮,在鬥爭。比如作者和他的朋友分別後,他們雖然受著苦難,但他們仍是在鬥爭。作者寫道:我們“各自在一邊受著苦難,他和肺病鬥爭而我和孤獨,和人間的寒冷,最後開始和不合理的社會作鬥爭”。 作者在寫他的朋友時還告訴我們:“全靠他自己,他和那可怕的疾病鬥爭了四五年還是堅強地活著。在這中間他還斷續地以勞力去換取一種極簡單的生活。”他們在鬥爭,他們在死亡線上掙紮。一個得了肺病的人還要出賣勞力,來換取自己最起碼的生活。這是何等的悲慘!這是何等的無人性!這又是何等的社會!作者的這種鬥爭是在追求著人們的幸福和自由的,並不是隻在個人的小圈子當中,正如作者所說的,與寒冷、與苦難、與孤獨作鬥爭,也與社會作鬥爭。作者在結尾時寫道:“在望著那浩浩蕩蕩的東去的揚子江的時候,我幻想它是渴望地憤怒地奔向自由的國土,又幻想它在嗚咽。” 這篇散文用回憶的方法,敘述了作者與朋友之間的生活和友情。作者回憶了是他的朋友第一個影響了他的生活,使他學會了生活,也是他的朋友第一個影響了他的寫作,使他的寫作由浮誇,庸俗和淺薄可笑的感傷變成比較親切,比較有希望。也回憶了他的朋友怎樣與生活、疾病和惡劣的社會環境作鬥爭。用回憶的方法,象講故事一樣,娓娓動聽,使讀者感到真實、親切。另外,把這樣豐富的內容用回憶的方法敘述出來,使故事更加集中、緊湊。 編者注:①指山東省萊陽縣,作者曾在該縣任中學教員。 采蒲台的葦孫犁我到了白洋澱,第一個印象,是水養活了葦草,人們依靠葦生活。這裏到處是葦,人和葦結合的是那麼緊,人好像寄生在葦裏的鳥兒,整天不停地在葦裏穿來穿去。 我漸漸知道,葦也因為性質的軟硬、堅固和脆弱,各有各的用途。其中,大白皮和大頭栽因為色白、高大,多用來織小花邊的炕席;正草因為有骨性,則多用來鋪房、填房堿;白毛子隻有漂亮的外形,卻隻能當柴燒;假皮織籃捉魚用。 我來的早,澱裏的淩還沒有完全融化。葦子的根還埋在冰冷的泥裏,看不見大葦形成的海。我走在澱邊上,想像假如是五月,那會是葦的世界。 在村裏是一垛垛打下來的葦,它們柔順地在婦女們的手裏翻動,遠處的炮聲還不斷傳來,人民的創傷並沒有完全平複。關於葦塘,就不隻是一種風景,它充滿火藥的氣息,和無數英雄的血液的記憶。如果單純是葦,如果單純是好看,那就不成為冀中的名勝。 這裏的英雄事跡很多,不能一一記述。每一片葦塘,都有英雄的傳說。敵人的炮火,曾經摧殘它們,它們無數次被火燒光,人民的血液保持了它們的清白。 最好的葦出在采蒲台。一次,在采蒲台,十幾個幹部和全村男女被敵人包圍。那是冬天,人們被圍在冰上,麵對著等待收割的大葦塘。 敵人要搜。幹部們有的帶著槍,認為是最後戰鬥流血的時候到來了。婦女們卻偷偷地把懷裏的孩子遞過去,告訴他們把槍支插在孩子的褲襠裏。搜查的時候,幹部又順手把孩子遞給女人……十二個女人不約而同地這樣做了。仇恨是一個,愛是一個,智慧是一個。 槍掩護過去了,闖過了一關。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從葦塘打葦回來,被敵人捉住。敵人問他:“你是八路?”“不是!”“你村裏有幹部?”“沒有!”敵人砍斷他半邊脖子,又問:“你的八路?”他歪著頭,血流在胸膛上,說:“不是!”“你村的八路大大的!”“沒有!” 婦女們忍不住,她們一齊沙著嗓子喊:“沒有!沒有!” 敵人殺死他,他倒在冰上。血凍結了,血是堅定的,死是剛強! “沒有!沒有!” 這聲音將永遠響在葦塘附近,永遠響在白洋澱人民的耳朵旁邊,甚至應該一代代傳給我們的子孫。永遠記住這兩句簡短有力的話吧!
正文 第39章(2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