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麗尼(1909—1968)原名郭安仁,湖北孝感人,曾在福建四川等地從事寫作和教學,任重慶相輝學院、武漢大學教授。建國後曾任中南人民出版社編輯,暨南大學教授,著名文學翻譯家、散文家,著有散文集《黃昏之獻》、《鷹之歌》、《白夜》、譯著有《前夜》、《貴族之家》、《萬尼亞舅舅》、《海鷗》、《天藍的生活》等。
麗尼的一生與南方結下了不解之緣。南方有他的愛情,有他的事業。
有他年輕時代寂寞彷徨與苦苦探求的身影……南方又是他最後的歸宿。那裏長眠著他冤屈的靈魂。《鷹之歌》則是他早年寫下的一首留戀南方,眷念女友的心靈之歌。
南方的黃昏誠然很美,然而使作者魂牽夢繞、殷殷思念的僅僅是南方的自然景物嗎?不是!不時牽動作者心靈的恰恰是發生在那裏的“我”的一個“憂愁的故事”,是那身披晚霞,鷹一般勇猛飛翔的天真、熱情的女友——一個勇敢抗擊漫漫長夜的年輕的女革命者。作品通過對南方黃昏美景的描繪和對“鷹”的禮讚,含蓄地表現了作者自己對過去的一段南方生活的珍惜;和對南方親密女友的深切懷念,同時揭露與控訴了反動勢力的殘暴。
這篇散文還表露了作者理想與現實、希望與迷茫的內心矛盾,但更使我們窺見到了作者由憂鬱、感傷走向“奮興”的心路曆程,而這正是女友的精神、女友的犧牲所帶來的思想感情上的深刻變化。作為一位慣於抒唱苦悶、憂鬱調子的歌手,麵對女友淋漓的鮮血,他終於“忘卻了憂愁,而變得在黑暗裏感覺奮興了”!
在這篇散文裏,作者采用了象征隱喻的藝術手法。如:“鷹”象征著為爭取黎明而抗擊黑暗的女友,“火焰”隱喻革命與進步力量,“潮濕的柴草”暗指殘暴的反動勢力。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作者不便於直說,於是便采取了這一方法,將其主觀情感熔鑄在象征性的形象與畫麵的描寫之中。
熔抒情、敘事、寫景於一爐,營構富有詩情畫意的藝術境界,是這篇散文藝術上的又一特點。我們完全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篇“詩化”的散文。
它不僅運用了詩的想象、詩的筆法、詩的語言,而且還獲得了詩的情調、詩的氣息、詩的意境。作品一開始是以複遝的句式,反複歌詠“遙遠而美麗”的南方,為全文奠定了一種深情綿邈、回環委婉的抒情基調;而“晚霞”、“山崗”、“大海”、“漁船”、“榕樹”等黃昏景色的描繪,則把讀者一下子帶進了一個美麗迷人、詩意濃鬱的藝術境界,並為作者展示抒情的主體形象——“鷹”的出現,作了藝術的渲染與鋪墊、烘托與映襯。鷹的出現,不僅帶活了整個畫麵,使“黃昏夕照圖”變得有聲有色,動靜結合,而且奏響了樂章的主旋律——對女友的崇仰與深切懷念。接著,便展開了文章的主體部分,簡潔而凝練地敘寫了故事發生的背景、“我”與女友的交往、女友的精神風貌及其壯烈犧牲,並揉以主觀情感的抒發。結尾則回應開頭,不僅進一步深化了作者的主體感情,而且使文章前後貫通;融為一體,形成了一種回蕩的抒情旋律。
遲暮麗尼細雨如同遊絲和網膜,我們的心是給牽掛住了。肩著重負,我們的腳步無奈何地移動著在密林之中;路是潮濕而且泥濘,有冷汗滲透了我們的頭額。
因為著這艱難而猶豫的旅途,我們沉默了。
我們能發出一句鼓勵的言語麼,像往日一樣地?我們還能說出“勇敢一點”麼,像往日一樣地?
我們曾經說過。“勇敢一點吧,有一天我們會越過這濃密的森林,而達到彼方的平坦的路。”然而,如今,我們是隻能拖著我們的沉倦的腿,而作著絕望的休歇了。
是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忍耐呢?然而,當“勇敢”變作了“忍耐”的時候,我知道我們的年歲就會加增,而路途對於我們也將變得更為狹隘了。如此,我們惟有在忍耐之下將日子從今天推到明天。
林路是多障礙的,橫枝刺破了我們的麵頰,使我們改變了形象。我們將以這含羞的破碎的臉麵去瞧見什麼呢?
日子變成憂鬱的了!隻有細雨霏霏地落在我們的眼角,使我們不能把雨滴和我們的眼淚分辨出來。然而,我們!我們難道還能落淚,像往日一樣麼?
負擔會加重了來,我們的背脊將變為麻木,終有一日,沒有什麼會使我們感覺著鞭撻之苦楚的了。
天已暮矣!無休止的雨點擊著枝頭的敗葉,森林變得可怖起來了。
然且,且慢!我們難道還是害怕著遲暮如同害怕著死亡的人麼?
五月麗尼的散文較多采用散文詩的抒情方式,著力表現人生旅途中彷徨、迷惘、焦慮、失意等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黃昏之獻》寫青春夢幻消逝之後的空虛與悵惘,文字中彌漫著憂鬱而美麗的黃昏氣氛,那裏交織著黑暗與光明,失意與企望。《鷹之歌》開始淡化了黃昏情緒,作者在不斷作自我解剖時,也觀照周圍人生,但大部分筆墨仍用於展示自我心理曆程。
《遲暮》運用獨語式的散文詩的抒情方式,表現“我們”這樣一群普普通通的旅行者在越過密林,向往“達到彼方的平坦的路”的過程中,所遭遇到的種種惡劣的自然環境,如遊絲般的細雨,多障礙的林路,刺破了麵頰的橫枝,以及伴隨著這一過程“我們”的心緒變化,從最初的勇敢到無可奈何的猶豫、沉默,再到絕望的休歇、忍耐直至最後的再一次振奮起來。在閱讀過程中,讀者也會有一個陰鬱、愁悶、晦澀、振奮的心境變化,自覺不自覺地與文中的“我們”產生情感上的共鳴。文本采用獨語式的第一人稱敘述角度,作者可以從容自由地以“我們”的心緒的發展變化來結構文章,寫來自然而然,絲毫不露刻意為之的做作,使抑鬱的心緒彌漫全文字裏行間,得到最好的表達。
《遲暮》還成功地運用了象征手法。以一列行路人“我們”在旅途中的種種心理變化與意緒的消長停落,來象征追求理想過程中的種種艱辛挫折及追尋者雖曆經坎坷但卻彌堅不摧的韌性。勞·坡林認為“象征的定義可以粗略地說成是某種東西的含義大於其本身”(《詩的聲音與意義》)。用藝術公式來表達就是“鷹不是鷹,而是另有所指”。除了整體的象征之外,“我們”象征追尋理想的人,多障礙的林路和刺破了我們的麵頰的橫枝是追尋理想過程中外部阻礙事物(環境)的象征,“含羞的破碎的臉麵”是理想追尋者內部心理障礙的象征。“彼方的平坦的路”象征“我們”所追求的理想的彼岸。象征的寓意是通過暗示方法實現的。這種間接表現的暗示方式使它具有一定的朦朧性,多義性。“由於象征經常獨自存在,讀者又很少得到或者根本得不到何物被象征化的暗示,象征主義作品不可避免地具有某種內在的暖昧性。”(查爾斯《象征主義》)“我們”是在追尋理想,但“我們”象征的是革命者呢,還是學者或者是藝術家呢?林路與橫枝象征的是反革命勢力的過於強大呢,還是生存環境的險惡或者是現實物質條件的艱難呢?“含羞的破碎的臉麵”象征革命者在革命低潮期的動搖與彷徨呢。還是學者對自己即將創建理論的不自信或者是藝術家在創造作品過程中的沮喪呢?“彼方的平坦的路”象征的是革命者心目中的未來世界呢,還是學者心目中的皇皇巨著或者是藝術家心目中的經典力作呢?象征的意義可以是上述任何一種或上述一切,但也可能哪個都不是。我們不能肯定作者心中想的到底是什麼,它們暗示著多種模糊內容,並不能用單一的確定的意義去概括。但我們又分明感受到了“我們”對實現理想的渴望與痛苦複雜的心路曆程。整個作品意象體係的象征意義是通過暗示實現的。龐德認為“象征——我認為恰當完美的象征是自然物體。詩人如果使用象征,必須注意到不使象征作用強加於人,這樣對於不理解象征本身的象征作用的人——例如以為鷹就是鷹的人來說,也不會失卻這一節的詩意。”(《回顧·信條》)這段話用於對《遲暮》的評價,也是十分恰當的。因為即使拋卻作品的象征寓意,《遲暮》對旅行者的心緒變化的描寫也是十分成功的,同樣對讀者具有強烈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