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舉目遠望,山河空悲切。
那蒼天下的皇袍天子緩緩回過身,目光望向西蜀皇後,他此生唯一的正妻,走至跟前,微笑,輕聲說:“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她笑,默不作聲,沒有回答。
他抬手,輕捋她的發絲,食指中指並攏,自上而下輕輕撫摸,目中帶著憐愛。“你入宮,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三年。”
“朕還記得你當時紅衣飄飄,在乾和宮翩翩起舞的樣子,那舞蹈,好似震動了整個西蜀皇都。”
“也震動了朕的心。”
多少年過往,依然會有人記得你當年模樣。
“以前總是事務眾多,沒能和你好好說說話,記得五年前中秋月圓賞花,你低聲說朕已經很多年沒幫你梳頭發了,現在梳,還晚不晚?”
女子笑著說不晚。
立於大殿門口的伽藍陸甲兵馬大元帥暗歎一聲,沒有言語,隻是轉過身去,仰望宮殿外的無盡蒼穹,俯耳聽風聲。
一旁跪地的妃嬪與大大小小的皇子公主一個個寒蟬若禁,默不敢言。
乾和宮安靜之極,仿佛一根細軟銀針落地都能激起千層浪。
空曠的大殿,悲涼的人心。
不知誰的心,在撲通撲通地亂跳,猶如瘋狂。
聽得見。
也聽不見。
天子手持一把玉製雕有龍鳳花紋的十五齒梳子,表情認真,目中含笑,開始給這母儀天下的女子梳頭。
滿目山河空遠望,不如憐取眼前人,不知如今懂得這個道理算不算晚。
他每梳一下,她的淚就多一分。
至二十下,她已淚滿衫。
如雨下。
有些女子終其一生,不過為了找到一個能為自己早晚梳頭的人,後來陰差陽錯,得以人間繁華三千,你拚了命去給她天下所有琉璃富貴,卻不知,她想要的,僅僅是一把梳子。
無關春夏秋冬,無關風花雪月,無關富貴榮華。
所有故事,所有期待,都隻是關於你啊。
他說:“你的頭發,比我第一次為你梳頭時候,少了一些啊。”
女子一直沒有回頭。
隻是用右手穿過發髻,握住那一雙持梳的手。
她有些忘記了,上次這樣握住這位一國之主雙手是什麼時候了。
是誰說的,手牽手,就能一起白頭。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這聽上去更像一句玩笑,而非諾言。
諾言的諾字,左言而右若,以口言說的好像,連諾言都隻是隨口說的似乎好像,還有什麼能夠真正長久?
說諾言的自己都忘了,聽諾言的卻傻傻記了一輩子。
我迷路了,也不想迷途知返,因為我知道,路的盡頭,是你。
所以,別離我太遠,我擔心生命結束的時刻,我都走不到。
所以,能等等我麼?
哪怕是死。
她聲音沙啞,肩膀有些顫抖,說:“王,這麼多年,我從未覺得累,我知道你早已疲憊了,這回好了,我們,可以歇歇了罷。”
他點頭,這次什麼都沒有說,麵龐是不知是寂寞還是蕭索,仔細端詳又發覺是麵無表情,隻是把玉石梳子攥在手中,把她的發髻放下,重新披於兩肩。
他是人間帝王,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就連死,都沒有自由。
他說:“那就你先走,我稍後就來。”
女子終究把頭轉了過來,如水眼波中似乎有留戀與不舍,更多的是一種決然的釋懷。
天空烏雲變幻。
開始下雨了。
不大。
淒淒瀝瀝。
有風,吹亮水花。
吹動長頭發。
他回頭,看著她,問,“這麼多年,累了罷。”
女子滿麵淚痕。
她笑著,搖頭,“一日入宮,終身為妻,一日為妻,生死相依。”
那貴為一國天子的白衣男子聞言放聲長笑。
笑聲英烈,回蕩在整個森森皇宮。
他說,“我早就知道,這一日,遲早會來。”
有一柄劍,輕輕地,悄無聲息地,從她的心髒穿過,劍鋒迅速,血流不多,乍看隻是簡簡單單的幾滴,沒有痛苦。
持劍的是西蜀君王。
他麵無表情。
她亦然,沒有悲傷,沒有難過,也沒有話說。
有許久許久沒有看過下雨天了。
雨,成於天,滅於地,生命不過一瞬,墜下即死亡,卻始終義無反顧地撞向大地,待到來年春暖花開,它又變成雲氣,周而複始,生生世世。
這是雨的命。
它選擇不了。
這是自然的天道法則,因果循環。
生,也即是死。
她長長舒了口氣,體內生機迅速流失,想抬頭,卻發現不知何時已沒了力氣。
雨勢漸漸大了。
她漸漸合上眼睛。
身體前傾,輕輕依在他的腿上。
她也曾有千言萬語,而今默然無一句。
麵色蒼白如紙,青絲散落,像是風中無根柳絮,他雙手撫在她發髻,將她整個身體放在地上,平臥,麵容朝向自己。
他自言自語:“別怕,我馬上就來,記得,等我。”
這個是天子而又不像天子的男人解下白的出奇的衣衫,蓋在她的身體,紅色的血與白色的衣兩種顏色相互混合,像刀一樣紮眼。
她是美麗的,死,也是美麗的。
乾和宮哀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