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悲情綠洲(2)(3 / 3)

但是,一種隔世的蒼涼感卻油然而生。一個善良無爭,勤勞簡樸的族群,就這樣因為水的背棄而舍土棄家,天各一方,陸沉於星移鬥轉的曆史長河中。大自然,就是這樣難以抗拒,不可逆轉?

這使我想起,從19世紀末葉開始,人們曾不斷地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深處發現人類文明的古老遺跡。當考古學家為此而歡呼雀躍時,環境學家卻冷靜地指出,這無疑構成人類生存圈不斷後退的有力的例證。

我們眼前的這一切,不正是默契地驗證著這樣一個事實嗎?

大自然的懲罰比人類的屠戮更嚴酷

但這一切,都是因何而發生的呢?

於是,帶著一些疑問,在餘暇時分,我們去走訪吾塔姆鄉尤奴艾日克村的長者吐爾迪·熱合木,他是一位走過了接近一世紀人生的老人。

一個世紀的閱曆,理應在他那已經老去的記憶中留下絲絲縷縷。

老人的家是簡直就是個美人窩。裏裏外外走動的女人們,無論長幼,都有著、或者曾有過幾分出眾的姿色。當我們在占據半間屋的土炕上坐定時,女人們就貓在角落裏,靜靜地諦聽我們的談話。雖然,掩不住的羞怯還會時時出現,但社會的開化,已經使她們不再避諱外人,並對我們的話題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杏幹、大棗、葡萄幹、茶水、饢餅,照例攤開在寬大的炕麵上。

我們頗為費力地盤膝而坐,一邊看著他漂亮的重孫逗弄他的胡須,一邊用心地從老人家冗長的低吟中捕捉有關水的信息。但,記憶的長河,時常會在九曲回腸中迷失和中斷。當我們發覺了老人家顯見的疲憊而告辭時,得到的僅僅是這樣一個梗概:老人家原居米蘭,20世紀50年代攜妻隨父遷居若羌,逐漸棄漁牧而隨農耕。對這一切,他完全無法複現一個清晰的年表,但對於我們所關心的台特瑪湖,他卻仍能給出一個確切的回答——當年“紅衛兵”造反的時候,那裏還有水。

當然,那後半句,應該算作我對他的手勢的理解。因為說到此,老人家做出了一個水深沒及膝蓋的動作。

這就是說,40年前,老台特瑪湖仍然是有水的。

而40年的光陰,才剛剛將一個壯年漢子變為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卻早已將一大片微波蕩漾的湖沼地,變成了一片涓滴不存的沙漠。但前者尚有他的子嗣傳承,而後者呢?它將永遠地喪失它對前者的後世子民的滋養功能。

這突然給我一個啟迪——大自然的懲罰,遠比人類自身的屠戮更為嚴酷。

事實上,自先秦有記載至今,在這個漫長的曆史過程中,古樓蘭疆域上出現過的湖泊如鹽澤、喀拉庫順、喀拉布然、阿拉幹湖等等,雖不時有盈虧或“遊移”之變,但像如今這樣齊刷刷集體消失的現象,卻從未有過記載。為北涼所踐踏、為北魏所擠兌,又為丁零所屠戮的樓蘭大地,雖然屢遭人間變故,但隻要有水存在,就從未斷絕過人類的生息。

無論人種學意義上的羅布人應該如何溯源,廣義的羅布人卻在這塊樓蘭遺土上生生不息,直到今天,隻不過是在不斷地含淚告別一個昔日的阿布旦,再去執拗地尋找一個新的阿布旦而已。考納阿布旦、奧特開提幹烏依阿布旦、玉爾特恰普幹阿布旦、喀拉布然阿布旦、英格可力阿布旦、喀爾曲嘎阿布旦……羅布人聚落的遷移,在大地上畫出的是一條無奈的軌跡。而這軌跡,始終以水退人逐為其特征。

而人類聚落的遷移,又何嚐不遵循這樣一條無奈的軌跡?!

號稱1200公裏長的塔裏木河,如今,其實質部分已經隻可用一個拮據的三位數來表示。而它的北鄰孔雀河,也隻有一半的長度可勉強稱其為河流了。萎縮的兩河,無奈地接受著一個衰敗過程向上遊蔓延的現實。每當一個新的“阿布旦”被開辟,就意味著一個昔日的阿布旦被廢棄。人類,你有足夠的阿布旦可供奢侈嗎?!

詭異的是,如果說羅布人的命運確曾是被無奈地把玩於大自然的股掌之中而無力回天,那麼現代人卻用現代科學的產物,持續地毀滅著自己身邊那些賴以為生的水體。這個不爭的事實,時常讓我慨歎今人比之羅布人而不如。當大江大河日漸淪為人類社會的下水道時,人們卻在為提高每一瓶礦泉水的附加值而孜孜以求,這就是悲劇之所在。

當持續的焦渴無情地煎熬著西南大地時,阿布旦,這個延續了上千年的故事,它能讓我們告別一場持久的愚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