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此事,陶園林費了幾年的周折,也沒尋找到哥哥的準確下落。是他親自把負傷的哥哥背到師野戰醫院後分手的。奇怪的是,這麼個大活人就從世界上消失了,消失得很徹底。不但遺體找不到,連各類死亡名冊中也找不到。令陶園林和陶園旺的父親傷心的是:找不到下落,部隊就不能給開出烈士死亡證明書,而沒有部隊的烈士死亡證明書,陶園旺就不是名正言順的烈士,就不能享受烈士待遇,隻能當作失蹤人員……
陶園旺的父親在各級報紙上登“尋人啟事”,甚至在一九五四年登了《人民日報》,又和民政局的人屢次到部隊尋找,還是沒有下落。據陶園林說,“一直拖到一九五八年,團政治處才給開了個座談會,找了七八個陶園旺的戰友和領導,地方民政局的人也參加,把這件事才算解決了。座談會上,大家一致認為陶園旺肯定死了。被俘的可能性沒有,死在醫院應該有下落,就是轉到別的民主國家(如蘇聯、東歐各國)治療,也該回來了,或者應該有信……最後大家認定:陶園旺是在醫院轉移途中被炸死的,連抬擔架的人一同被炸死了。加上醫院都是臨時性的,所以無法找到下落。這樣,團政治處上報師政治部,同意這個結論。然後,部隊才給地方政府發函,也給陶園旺家寄了一張烈士死亡證明書,並一次性發給一百八十元撫恤金……”
對烈士陶園旺的家人和他的叔伯弟弟陶園林來說,上甘嶺這一仗是在一九五八年結束的。
在穀山休整地,陶園林所在連隊的指導員劉懷珍開始接待了第一批來訪的報社記者。他除了詳盡介紹了朱有光、王萬成等英雄的動人事跡,還順便談出自己在上甘嶺戰鬥中總結出的防炮彈和子彈的經驗。他說:“聽到‘嗚兒嗚兒’聲音發尖的響聲,這是遠炮,你可以不理它;但是,聽到‘呼——噗’一下過來,帶著風聲的響音,這準是近彈,你得趕緊臥倒隱蔽……子彈的聲音更好區別:像那些‘吱兒吱兒’的子彈聲,隻要你聽見,說明子彈早飛過去了。凡是打到你身上和近旁的子彈,你根本聽不見聲音……”
讓記者為之感歎的倒不是劉懷珍介紹的防炮彈和子彈的經驗,而是他最後補充的一句話:“實說吧,能搞清楚各種炮彈、子彈聲音而又能活下來的人,不多;在上甘嶺,好多新兵糊裏糊塗就送了命……”
山西昔陽入伍的一九三八年的老兵——九十三團一營營長趙疇海,戰後多少嚐到了一點兒分發戰利品的喜悅:臨下陣地前,團參謀長趙文哲給趙疇海打電話,要他從陣地上搞些東西帶下來。趙疇海便組織人扛了些戰利品——鴨絨被子、黃軍毯等。他“組織了兩個排,扛到團裏很多戰利品”。之所以他們陣地上的戰利品多,是由於他們“打得快,敵人沒來得及弄走東西就給趕跑了”。趙疇海給團裏領導每人分了一條黃毯子和一件軍大衣後,“二營營長劉二貴也來跟我要東西,給了他一條毯子、一個帶拉鏈的睡袋……”
在十二軍政治部文工團,從上甘嶺和戰地醫院采訪歸來的創作員甘耀稷,正“爬在朝鮮老鄉的熱炕上,就著一盞瓦斯燈,連夜趕寫組詩《上甘嶺詩草》”。這一組詩,令他在此後幾十年中,“每次讀到它,眼淚都禁不住像寫作時那樣流淌……”詩中有這樣的句子:“下雪了/雪花無聲地飄落下來/更增添了前沿的寂靜/雪落在打斷了的樹樁上/落在焦黑的彈坑裏/雪落在成堆的彈殼上/……最前沿的一個小工事裏/一個戰士/倚靠在射口上/望著外麵/山穀裏敵人拖屍的痕跡……”
嘴部被炮彈片擊傷的一三五團六連連長萬福來,傷口稍稍愈合,可以開口的時候,便在醫院接待來訪的記者,開始講述黃繼光堵槍眼的英雄事跡。“我是黃繼光連的連長,我不講能行嗎?黃繼光是我們連隊的驕傲、是中國人民誌願軍的驕傲!”
從此,萬福來一年一年講了下去。由開始的向一批一批記者、作家介紹,發展到後來的作報告、巡回演講……隨著英雄黃繼光在中國日益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萬福來講演的場次也頻繁增加。“我在朝鮮講黃繼光,回國後兩年給學生、部隊作報告……在杭州住院時講,在上海住院時也講,在開封殘廢軍人總校也講,洛陽講,湖北講,一九六○年在北京施工在北京講,一九七一年在山東施工在山東講,講了不下好幾百場……黃繼光是我連犧牲者的突出代表,其實,我們連沒活下來幾個人:第一次反擊上去九十人,剩下兩個;第二次反擊百八人,最後剩下沒幾個……”
在德山峴,四十五師師長崔建功很放心地和他的侄子崔明禮告別。崔明禮是一九四二年到部隊找崔建功投奔八路軍的。在上甘嶺戰役時,崔明禮是十二軍司令部的參謀,與叔叔崔建功在戰場相遇,而且在李德生的前指裏並肩作戰了一段時間。崔建功雖是十五軍四十五師師長,卻被李德生留在十二軍前指當了顧問。現在,十二軍完成了增援十五軍堅守上甘嶺的任務要撤回穀山休整,陣地又將交回十五軍。崔建功在送走十二軍的同誌也送走他的親侄子崔明禮時,感到很放心:他指揮的四十五師傷亡雖然早已超過百分之百(因為有的人負了幾次傷,負一次傷統計一次;或是傷好了再次上陣地又負傷),但是撤下來後,上麵給他補了一個整師——一八六師,這個師開來後,師、團、營、連、排的幹部帶回,把兵都留給了四十五師。崔建功手下齊裝滿員了,還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