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後，文峰變得沉默而低調。他習慣了低調，因為環繞周身的追捧對他來說總有那麼些諷刺的意味，這種追捧在時時刻刻地提醒他：你是開著飛機在人生路上賽跑的人。你的優越，是作弊。
……走神走到了千裏之外。文峰默默苦笑，他把注意力調整回攝像機前。鏡頭裏正在上演對戰戲碼，正反兩派的兩個女主角各自口中台詞瓢潑如機槍掃射，雙雙都擰著眉毛咬著牙，嬌嗔得像是跟男朋友吵架。
真是好看。文峰歎著氣，想。劇內主推的自然是公司旗下的新秀演員，鏡頭正當中的女主角模樣真是好看，往那裏一站亭亭玉立嬌俏可人，但不能說話，一說起話來就徹底完蛋。那真的不是在演戲，是在秀身材秀臉蛋秀自己，肯定有人告訴過她，你某個角度微笑起來最好看，某個角度挑眉的樣子最誘惑，某個角度露出溝溝的姿態最撩人……於是，小姑娘照單全收，在鏡頭前精確到毫米地一一展現。
這樣的人隻適合去拍寫真。這是文峰的意見。但導演的意見迥然不同。“很好！”導演正在興頭上，激情澎湃得就差跳起來，“給我，給我感覺！對對，很好！觀眾要的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文峰捏了一下眉頭歎口氣，伸手從工作人員手裏把場記表拿了過來。紙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場次安排，小姑娘鏡頭真多，戲份兒真重。文峰頭大如鬥，他把紙頁翻了一篇兒，心說好吧，我已經跟自己的理想主義說再見了，我還在執著什麼呢。
紙張翻過來，文峰的眼前一亮。
那不是劇組裏燈光的關係，文峰麵前的紙張上，一個女孩子的照片清新脫俗地映入眼來。
“這是？”文峰意外。
場記連忙在旁邊賠笑：“哦哦，場記表不夠用了，這地上撿了張紙，背麵兒不用管它。”
“不用管它”的背麵顯然是一個女孩子的簡曆。隻有區區一頁，信息簡潔語言清爽，履曆部分所羅列的文字中沒有吹噓沒有光環，甚至看上去連點兒起碼的粉飾都沒有，一水兒地全是臨時演員、群眾演員的工作經曆。閱人眾多的文峰眼裏，這樣的工作經驗隻能被稱為寒酸。但是文峰卻有點愣住了。
李若溪。他看著照片上清純的笑臉，默念這個名字。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自己見過這個女孩兒。那時她行色匆匆撞到了自己，道歉後低頭而去。這一插曲簡直沒給文峰留下印象，他想也許就如咪咪所說，這是小新人玩兒手腕，打算用這種無比老套但久經考驗的手法接觸一下文峰。文峰碰上過多回，並不覺得可笑也並不覺得可氣，他隻是覺得有點可悲。
但是後來，文峰在導演那裏看拍攝回放的時候再次發現了這個女孩兒。
無比悲催地，她被按在地上暴打了十好幾頓，反複ng反複操練，最後真的被人打出了眼淚。但是聽劇務說，她除了應有的台詞之外一聲沒吭。
“這個演員叫什麼。”那時文峰問了一句。
副導演著忙了，趕緊去翻群演登記名單，在唯一一個沒領薪水就跑了的照片下找到了李若溪的名字。
文峰輕輕點頭。李若溪。他想。這麼幹淨柔弱的小姑娘，讓人簡直擔心會被一頓亂揍打壞在當場，但是目光中有某種非常堅強的東西。這種堅強投射在文峰的眼裏，讓他的心中轟然作響。
他認識這樣的目光。他是多麼渴望，自己還能擁有這樣的目光。
“還能找到她嗎。”他問。
眾人驚了。咪咪姐表示難以理解，她不屑地笑了一笑：“不過是個群演。”副導也抓著頭皮說，沒有聯係方式啊，群演好幾百號，沒法兒人人都登記吧……
文峰心裏遺憾。他想，其實她值得那個機會。如果有可能，她應該去試試看的。
文峰說的機會，是他當晚去到咪咪所在劇組的目的。
一個月前，文峰在父親的公司參加季度會議。文總宣布公司要投資著名金牌賀歲導演馮某的年度大戲。除了鐵打的合作巨腕兒不會更改外，馮導提出今年有打算啟用個新人。馮導二字是金字招牌中的金字招牌，對新人而言不啻為登天之梯，隻要選角的消息一被放出，前來爭取角色的各路人馬必定上演逐鹿大戰。文總對文峰說，這件事情交給你，你留意。
為了這句留意，文峰思量良久。他不想搞海選，至少目前不想。海選兩字一出，就等於放出一個平台供人廝殺角逐。前來廝殺的不是演員本人，遠遠不是，最終決定成王敗寇的還是幕後勢力，還是資本資金，還是社交網絡。與其如此，他寧可他自己悄悄地去觀察，去探索，去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他心中真正認可的人。在這方麵上，他始終無法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李若溪”。此刻，文峰再次默念這個名字。他抬頭，自衣袂飄飄的一眾群演當中找到了那個一臉認真地上演著驚鴻之舞的女孩子。
又見麵了，又是群演，又是這樣的眼神。文峰微笑，他想，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