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我突然看見遠方出現了一個愛情的象征,它不高也不低。
我趕著羊群朝它走去。
走了一個多小時,我終於走近了它。
敖包的旁邊,不見了那個氈房——她撥了木樁,收起哈那杆,卷起氈布,遷走了?
可是我在草地上看不到一點遺跡。好像這裏根本不曾有過什麼氈房。
我木木地站著。
天上的白雲朝遠方的遠方飄去。
一隻灰色的跳鼠在草叢中跑過,那筆直的尾巴豎起來,頂著一綹毛,顛顛晃晃,就像驚濤駭
浪中的一根桅杆。
我失魂落魄地趕著羊群離開那個敖包,走了。
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喲,
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
隻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
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
走出一段路,我又看見了那具骷髏,比牛小,比羊大,它趴在草地上,那兩個空洞在看著我
。
它的身上披著一件藍色的袍子,有綠色花紋和金色花邊。一條紅腰帶隨風朝一個方向飄動,
好像在指引什麼。
戈壁草原是黃色的,可那具骷髏下麵的沙土卻是褐色的。
我知道,我是一個男人,不應該草木皆兵,應該兵皆草木。
我可以說我不害怕,但是我無法製止我雙腿的顫抖。
我抬起顫抖的腿,猛地踏在那具骷髏上。
那骨頭很酥脆,一下就碎了。
那一年,我離開了那裏。
有人接我的班。他也是一個愛想心事的男孩子。
在無邊無際的戈壁草原上,在浩浩蕩蕩的風中,中士鄭重地把那根羊鞭子交給接我班的人,並對
他說:“你要像愛女人一樣愛它們。”
我的胸前掛著大紅花,光榮地回到家鄉。
從此,我永遠離開了那片戈壁草原,永遠離開了那個美好的年齡。
我一直沒有把那張奇怪的照片丟棄。我可能永遠都找不到謎底,但是我至少要把謎麵帶著。
我回到東北老家之後,被分配在啤酒廠工作,當秘書。
一次,廠裏的車去榆樹縣送啤酒,我搭車去了。那個被開除的人就在那個縣。
我很不容易找到了他。他已經結婚了,窮得叮叮當當。
我對他說,我和他曾經在一起,他也是放羊兵。
我把他約到外麵,坐在一家冷飲亭裏,和他聊起那片戈壁草原,聊起那些羊,聊起那個和他
相好的厄瓜多爾女人。
他很冷淡,似乎不太願意說起那件事。
我把那張照片拿出來,說:“你看看這張照片,是不是她?”
他愣了。因為他在照片上看到了他自己。
“你怎麼有我的照片?”
我低頭看,發現那張照片已經變了——那個女人隻剩下了袍,臉被挖去了。而她身邊的
那個中士竟然有了臉,他笑吟吟地站在草原上。
他正是我麵前的這個人。
難道,當時我慌裏慌張,把照片抽錯了?
難道,誰在黑暗中把照片掉包了?
“你說是誰?”他問。
我語塞了。
“這個女人怎麼沒有臉?”他又問。
我想了想,說:“這是你跟誰照的?”
“我跟好幾個厄瓜多爾女人照過相,我也不知道這個是哪個。”
看來,這件事永無對證了。
我又說:“你能不能給我講講你和她的故事?”
他歎口氣,接著說了一句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話:“她最先出現在我的望遠鏡裏。”
我打了個激靈。
他不再說了。
我問他:“她死了,你知道嗎?”
他沉吟半晌才說:“我被處分後,並沒有像你們想的那樣跑回東北來,我從這裏直接去了那片草原,探訪她的下落……”
“你看見她了?”我瞪大了眼睛。
“我隻看見了一具骷髏,不知道是什麼的骷髏,趴在草地上,挺嚇人的。那骷髏的上麵披著
她穿過的那件藍色蒙古袍,束著她那條紅腰帶。”
“這是什麼意思?”
“她對我說過,隻要我看見她的衣服,就說明她到更遙遠的地方去了。”
更遙遠的地方,在天邊那朵雲的下麵。
天邊那朵雲的下麵,有一個放羊的,他舉著望遠鏡四下觀望。現在,他的臉還很白淨
。
有一天,他突然在望遠鏡裏看見了一個厄瓜多爾女人,她穿著一件藍色的袍子,有綠色的花紋
和金色的花邊,係一條紅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