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羊喂飽就行了……
可是,在那荒涼的黑夜裏,在那驚恐而無望的奔走中,中士望見了連隊的燈火,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第二天清早,我把羊圈木門裂開一條窄窄的通道,隻能通過一隻羊,然後我點數。我想知道
昨天在暴雨中有沒有丟羊。
我數了一遍,沒少,反而數多了一隻。
這不可能。我把已經跑到草原上的羊又趕進羊圈,重新數,還是149隻!
平時,假如多了一隻羊,我會很高興,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增加了財產。可這一次,我
感到事情很蹊蹺。
我數了三遍,還是149隻。
……我趕著羊走在戈壁草原上,仔細打量這一群呆頭呆腦的動物。
我不可能分辨出哪一隻是莫名其妙多出來的一隻。每隻羊都像,都不像。
我覺得這事情跟那個氈房裏的女人有關係。
我舉頭四望,天高地遠。沒有了望遠鏡,戈壁草原更加無邊無際。沒有了望遠鏡,我再也看
不到她了。
我變成了瞎子。
而她時時刻刻都可能在窺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包括我撒尿。
我必須要撒尿。我解開褲子,不知道該麵朝哪個方向。她在四麵八方。
恐怖就像天上那朵詭秘的雲,定定地跟著我。我看不見它走,可我怎麼都甩不開它。它的陰
影碩大無比,覆蓋了三分之一的戈壁草原。
我永遠也不可能再看見她了。
我有些後悔,假如我還有一個機會見到她,我不會那樣草率地離開她。我要和她做一次男人
和女人。我想,隻要接觸她的身體,就會打破她的秘密。
有一天,我在半夢半醒中看見了嫦娥。
那可憐的女子,她的肌膚跟月亮一樣白,因此,凡人就看不見她。我看見她在月宮裏洗著衣
裳。
天空地曠,草冷風硬,一個孤男,一個寡女……
我自作多情地想,我和她是天造的一對,地配的一雙。
於是,我朝著1988年的那輪月亮祈禱:嫦娥,嫦娥,你下來吧……
嫦娥真的飄飄悠悠地飛下來了。她身披無縫天衣,臉上含著羞赧的微笑,無聲地落在我寂寞
的生命旁。
她輕輕把手伸向我。
我抓緊了她。她的手微微有些涼,那是月亮的一部分。
茫茫六合是一個大房子。那隻玉兔跳來跳去,點綴著我們的愛情……
回想起來,那就是我真正的初戀了。我的初戀有一點特別。
後來,我先後和幾個女孩子談戀愛,她們都說我太挑剔,我想這肯定跟那次似真似幻的經曆
有關係。
它將影響我一生。
我偶爾對一些朋友說起我的那次初戀,他們都笑我:嫦娥是你的嗎?嫦娥怎麼是你的呢?
在這擁擠的都市裏,房上有房,人上有人,純情成了笑話。在這裏,月亮成了芸芸眾生公共
的餐盤,嫦娥成了袞袞諸公共同的夢中情人……
不過,我固執地認為嫦娥曾經屬於我一個人。不信就算了。
這天,文書趕著勒勒車來了,他來給我送食物。
他走進我的房子,看了一眼我的床,壞壞地笑了。他是老兵,十年了,他什麼都經曆過。他
搖頭晃腦地對我唱:“跑馬溜溜的床上,一朵溜溜的雲喲……”
話題自然而然扯到了女人。
我問他:“這附近有沒有一個厄瓜多爾女人?”
“想了?”
“我遇見了。”
他板起臉,很負責地說:“你可別胡來。”
“怎麼了?”
“原來有個放羊的厄瓜多爾人,他就不收斂,結果……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
“他認識了一個放羊的女人,那女人對他特別好,最後竟然懷了他的孩子,他卻
不知道。後來,他調到了別的地方,悄悄就溜了。那個女人尋他不見,到這裏來找……那
個人因此被處分了。他鬧情緒,跑掉了。咱們這派人到處找他,半年後,終於在他的老家把
他找到了。最後,他被開除了。聽說,不久後那個女人自殺了,工具是一把鋒利的剔骨
刀……”
一股涼氣爬上我的脊梁。
吃飽喝得,我趕著羊群走在戈壁草原上。
天藍藍的,月亮無影無蹤。
我一直覺得那個神秘的女人存在著,她坐在一個很遠的地方,躲在望遠鏡後麵。她奪去了我
的望遠鏡,就是挖去了我的眼睛。隻許她看我。
太陽毒辣辣的,可是我的脊梁一直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