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適性母題(2 / 3)

對於海外華人——中國移民的這種“適人”之適性,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就有學者作過如此論述:

精神上的推動力。——這些人一般都是精力充沛的人,有著一種幻想的冒險欲望。他們是農莊和漁船的“新苗”,強壯而健康。喜歡遷到新的地方去住,可以看到新鮮事物,過新的生活。這種生命力和毅力驅使他們出洋。

此外,他們做事精明強幹,使他們遠適異國得到成功。中國社會的傳統,他們是很尊重。很景從的,這就使得他們不論作為工匠,或從事其他職業,都成為對新社會有貢獻的成員。

還有,作為移民,中國人適應氣候的能力是異乎尋常的。這一點也是不可忽視的。不論是熱帶還是溫常,他們都能適應。①①陳達:《中國移民——專門涉及勞工狀況》,1923年版。參見《華工出國史料》第四輯,中華書局1981年版。

誰說華人自古至今都安土重遷?在世界正走向地球村落的潮流中,華人越來越超越狹隘的民族和地域的閥限,以“適人”之遠適而成為具有優秀素質的“國際人”,並在海外華文文學中得以藝術呈示。

(二)“自適”之適性:獨釣空蒙

如果說“適人”之適性是在遠適他者的自下而上環境中維係一份為人的準則,在印證滲入心靈的習性中獲得一份審美愉悅,那麼,“自適”之適性,則是在遠適異國他鄉的過程中,能摒卻功利的一種自由愉悅,獲取一種獨釣空蒙的自在。

中華文化中有“自適其適”,的說法。這個說法最早由莊子提出。他似乎不讚成為人處世僅僅滿足於“適人之適”,還應當有“自適其適”的悟道方式。莊子有雲:“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拓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①①見《莊子·駢拇》。可見他是從另一個層麵,強調了要有“自適其適”的愉悅境界。

在包括海內外的大千世界裏,人總是向往自由的。自由的人是真實的人。但在實際生活中,人又無處不在“枷鎖”、在“圍城”之中,種種追求自由的可能性,往往要付出現實之不自由的或大或小的代價。在海外華人的生存領域,人來到那個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的世界,注定要被那個世界所塑造、所左右,欲望騷動著人,功名煎熬著人,倫理擠壓著人,毀譽追逼著人,而許多學而不思之輩往往自溺其中、罔然其間,導致徇彼而喪我,背離了自己活潑潑的真實生命。此時,如何以“自適”反抗禁錮,就有著特別的意義。

美國出生的第二代華裔作家中,黃玉雪的《華女阿五》是擁有大量讀者的小說之一,被視為亞裔/華裔文學、社會、曆史研究者的必讀書之一,曾一度作為亞裔文學的範例而廣泛用於加利福尼亞州的中學文學課堂。作為華裔女性,黃玉雪以自己的創作證明著:“作為少數民族的一分子不等於低劣,除非你願意如此。相反,你要使它成為你著名的標誌。”①①此係1993年黃玉雪應邀在米爾斯學院畢業典禮上做的題為《運用你的多樣性》(ExercisingYourDiversity)的演講時的名言。轉引自莫娜·珀爾斯:《采訪黃玉雪》,載黃玉雪《華女阿五》第251頁,張龍海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

《華女阿五》是一部自傳體小說,講述的是從幼年到23歲以前一個女孩的成長經曆。在全書的開頭,就描寫了主人公玉雪如何在嚴格的中國式禮節氛圍中長大的情境:

在玉雪五歲之前,她幾乎都在中國人之間生活,因為她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家裏,黃家。生活雖然無憂無慮,但卻墨守成規;雖然莊重嚴肅,卻也適得其樂。她所碰到的幾個問題都是些中國小女孩的行為舉止是否得當的問題。

年齡這麼小,她已經懂得紀律的意義,盡管不明白其必要性。小女孩絕對不許質疑父母的話,除非她想挨揍。她不許直呼長者的名字……隻有父母和父母輩的叔叔、阿姨才能直呼他們的名字……總而言之,小女孩對長者隨便不得,即使遞東西時也要用雙手,以示尊敬。

小女孩生活中的主要詞語是尊敬與長幼次序等,自己的想法卻無關緊要,因為她沒有說出來……

盡管父母很疼她,但是她還得小心謹慎,稍有不慎,馬上招來嚴厲的懲罰。教育與鞭打幾乎是同義詞……鞭打所帶來的羞辱遠遠大於所帶來的疼痛。

正是在這種教育背景下,玉雪對中國的文化傳統總是十分敏感。及至長大,她不得不麵臨一個現實的問題:作為華裔女性,如何麵對來自家庭內部的中國文化(等級觀念,長幼有序,忽視個人,男尊女卑,父母威權等等)和外部世界的美國文化(開放、自由、尊重個性,崇尚創造力等等)?而且,作為弱勢族裔的女性,又如何在白人男性控製的主流社會獲得成功?

女主人公的奮鬥,是在努力找回自我的同時也追尋自由與平等。在成長過程中,她認識到無法輕易地拋卻她的華文文化背景及所得到的滋養,正如作者在1989年版的導語中所言,“中國文化既是她力量的源泉也是她的長處”;她也很快發現白人思想中自由平等、尊重個性的長處之外,還有種種不足。於是,她在兩種文化的拉力中保持平衡,采取了中庸的自適之道。玉雪深知,在白人男性主流社會中,她受限於女性身份,且受製於種族歧視。盡管在她成長過程中曾經受到許多白人朋友的幫助,但她仍然感受到了主流社會對華人的偏見。上七年級時,白人男孩理查德惡罵她是“中國鬼”、“憑票取衣”的中國佬。這個男孩不僅成績無法和她比,而且家庭教養也乏善可陳。但玉雪的中國教養使她避開了白人男孩的挑釁。中國人“忍為貴”的意識和“有容乃大”的襟懷,也使她懂得人畢竟生下來各不相同,不應該對別人指手畫腳,因為人人各有長處。中國文化精神,使她漠視來自白人的種族歧視。她相信:“世人皆知,中國擁有優秀燦爛的文化。她的祖先創造了偉大的藝術遺產,發明了對世界文明產生重要影響的東西——指南針、火藥、造紙術,和其他許多重要發明”①①黃玉雪:《華女阿五》,第61頁,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年少的玉雪知道如何善用中國文化的積極部分,為自己贏得麵對白人的不卑不亢的信心和勇氣。她到白人家裏幹活,決心要靠自己的汗水去獨立完成學業。進入米爾斯學院後,又悉心挖掘自我潛能,養成對音樂和製陶藝術的興趣。畢業以後,就業辦公室人員曾建議她到華人的公司裏找工作,提醒她作為華裔在美國會受到種族偏見。偏見再次激怒了她。玉雪認為身為華裔有許多有利因素,基因中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她下定決心堅持自己的追求和信條,一定要在白人的公司裏找到自適的位置。終於,她不僅在美國人的紅十字會和造船廠找到了工作,還成為自由號艦下水儀式的主持人。她用自己的勤勉和才智,證明其中國血統和女性身份沒有成為人生的障礙,並在曠工問題的征文比賽中獲勝,為家族和整個唐人街增添了光彩。

《華女阿五》的“自適”之道,在於通過中美兩種文化比較之間找到平衡點,汲取東方人的智慧,利用西方人獨立自由的精神,在白人男性的主流社會中找到了自適,掙脫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帶給她的限製,從而“放心於物外”,心適行適,保證了自己審美人生的自由性和純潔性,產生真正的生命愉悅感和自我滿足感。

“自適”之適性由於與功名利欲區分開來,去掉那些傳統的或現代的陳規俗見,除卻一切損人的或損己的貪婪迷誤,使人在現實的種種無序中,在顯示華人世界的厄運、困頓、不完滿的遭際中,可以經過清理、拷問,與有意義、有價值的東西相遇,獲得一種照亮後的提升和徹悟。例如在海外華文文學中,多有與“愛”相關的話題。倘若以“自適”之適性,去對“愛”的存在加以追問,對“愛”的真實慢慢親近,對“愛”的責任把持承擔與憐憫,對“愛”的虛空祛除浮泛之物並悉心撫摩人性,那麼,你就有可能像旅美作家劉墉所展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