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辜鴻銘老先生說過,華人和中華文明的三大特征是深沉、博大、純樸。美國人博大、純樸卻不深沉;英國人深沉、純樸卻不博大;德國人深沉、博大卻不純樸。
不過,似乎還要補充一個特征,即靈活。日本人曾學華人深沉(緬懷曆史,注重經典)、博大(容得外來東西)和純樸(言忠信而行篤敬,務實肯幹),卻沒有學到“靈活”。
靈活正是一種適性。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盡管落葉飄零,也可以落地生根,適應異樣的泥土,如種子般發芽、成長;盡管風雨變幻,也能夠頑強存活,靜觀大千的百態,以自己認同的適性而安身立命。
中華文化洋溢著一種樂觀情調。漢字發明了一個奇妙的“處”字。“處人”、“處事”、“處世”,都講究“善處”,講究“處”得適合。傳統文化強調人與他人、人與自身、人與天地相處的和諧。和諧相處如一股暖流,將心比心,把分散在天南地北的人聯係起來,親者守望相助,疏者彼此走近;和諧相處還如一把利劍,削去種種曆史的和現實的憂患與痛苦,開創適者生存與發展的人生之路。
這種“適性”,反映了中華民族的自然觀,一種自然的認知方式。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可以群”即是基於“人能群”的一種天性,也就是說,無論處人、處世,都要依自然需求的理由,適應天然,執中忌偏。人的智慧在乎順天而為,人的才能在乎順本性而為,這就意味著人的活動性、創造性,並不張揚膨脹為意誌抽象、與天相爭的“絕對主體精神”,而是如管子所說:“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以為人”①①管子:《管子·內業》。,人作為“天物”之一,應當平等於、親近於他物、他者。
這種以自然與人性靈動聯係的認知方式,也影響了中華文化傳統的觀感方式,作用於文學的母題和評價尺度。於是,我們看到了中華經典文論中有“適音”的主張:
夫樂有適,心亦有適。人之情,欲壽而惡夭,欲安而惡危,欲榮而惡辱,欲逸而惡勞。四欲得,四惡除,則心適矣。四欲之得也,在於勝理。勝理以治身則生全,以全則壽長矣;勝理以治理則法立,法立則天下服矣。故適心之務,在於勝理。①①《呂氏春秋·適音》。
何謂適?衷(按:通“中”)音之適也。何謂衷?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小大、輕、重之衷也。黃鍾之宮,音之本也,清濁之衷也。衷也者適也。以適聽適則和矣。①①《呂氏春秋·適音》。
由此可知,從人生到藝術,從“心”與“物”到“知”與“行”的關係,都強調適性,有順勢應變之適應,有權重清濁之適音,這才是勝理。在漢語詞彙裏,“適從”、“適切”、“適當”、“適度”、“適時”、“適意”、“適足”、“適中”、“適可”等等無數的構詞,都體現了中華文化精神與東方智慧,“能以久處其適,則生長矣”①①《呂氏春秋·侈樂》。。同樣,當我們以“適性”觀察海外華文文學,也不難看到這種明顯的感悟方式與表達方式。
(一)“適人”之適性:欲榮惡辱
海外華人在他鄉生存與發展,必然有個“適人”、“善處”的問題。反映在文學與審美中,就是如何既以傳統的道德觀念、行為方式、處世準則為基石,又在並非純粹自我的領域,而是在印證滲入自我的他者情境中,表現出一種帶有倫理傾向的適性愉悅。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有一部旅美華人的長篇自傳體小說《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創下了短短數月就發行50萬冊的記錄。正當有關機構籌拍同名的電視劇之際,遭到了在紐約的個別華人不實之詞的攻擊。為正視聽,作者周勵在上海召開了記者招待會,公布了題為《曾經滄海難為水——我,還是我》的書麵發言:
我還是我——一個站在少年宮的草坪上唱歌,看著《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念著普希金的詩,戴著中隊長標誌長大的我;
我還是我——在北大荒的荒原上,背著那隻魔鬼檔案,一邊放著豬群,一邊高聲背誦李白詞《夢遊天姥吟留別》的我;
我還是我——一個雙手空空,帶著40美元孤身闖入美國,通過艱苦奮鬥拚搏,開拓出大批美國客戶,將中國新產品不斷打入西方世界,每次當我帶著美國客戶穿梭於祖國大地時,我有一份驕傲,一份自豪。
我還是我——當我的美國客戶稱我是“曼哈頓的中國女人”時,我最感興趣的是“中國”。在和麥克的交談中,我最感興趣的是“城南舊事”,躋身在美國商場中,卻忘不了北大荒的小屋。終於有一天,我用心血和淚水,醮著蘊藏在我胸中的波濤,寫成了一本書——《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打開這本書,你就看到了我們這一代人,也看到小說後麵那個精神的我,真實的我。①①林鋒編:《曾經滄海難為水——〈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出版前後》第72頁,同濟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這個“精神的我”、“真實的我”,雖然寫了商業行為,但在“贏利”的背後,是更具“適人之適”的智慧之花和辛勞之果。紐約這樣的城市,是富人的天堂,也是窮人的地獄。它所擁有的絕頂豪華和現代文明,似同天堂;它所展開的劇烈競爭,爾虞我詐,巧取豪奪以及黑暗角落裏的種種犯罪事件,卻又是地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中的女主人公,也曾掙紮在生活的底層,經曆端盤子,擦桌子,當保姆,跑新聞,開拓市場,賺取傭金等等艱辛,但她不僅以東方人的適性忍受了這些苦難,還以東方人的智慧善於尋找機遇。蒼天不負有心人,機會終於來了,她從中美之間的貿易中介做起——千方百計把中國貨(從30萬碼坯布到皮鞋、木珠門簾、絲綢飾帶)打進歐美市場。為了讓中國的抽紗窗簾打入德國市場,為了讓中國抽紗總公司買下德國賽特公司全套抽紗機械設備,她可以在48小時裏隻睡三個小時的覺!女主人公的創業過程常常是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兔起鶻落,撲朔迷離,機遇與陷阱相隨,坦途與泥坑相間,眼淚與歡笑交織。入商場很容易染上商患(利欲熏心,損人利己,不擇手段,坑蒙拐騙),然而女主人公如此直言:
我給自己定了一條原則:作為一個以美國商場為生活背景的人,頭腦,應當是商人的頭腦;但靈魂,不是商人的靈魂;也不能把自己的靈魂和時間都賣給那些靈魂也是商人的商人!①①周勵:《曼哈頓的中國女人》第63頁,北京出版社1992年版。
我們當然要在商言商。為商之道,並不完全在於利用各種關係和後門,而在於吃苦精神、誠信、審時度勢、當機立斷,在於高於一般商業行為的人生目標。涉足商海而又能適在生存,更要能認識自己的潛能和價值,用非同異常的智慧、氣質和風度去駕馭商道。小說的主人公是女性,書中有一段獨白:
一個女人是否可愛,主要在她的氣質。而我,就是要在美國商人麵前表現出一個東方女性的氣質。我去見客戶時,總是淡淡地施以脂粉,從來不濃妝(那樣給人的形象隻是秘書或女售貨員)。除了結婚戒指外,盡量不戴其它首飾,衣著得體。我總是穿著能體現出東方女子線條美的絲質連衣裙,有些是我自己設計的,但隻是一條裙子而已,不戴金光閃閃、令人爍目的項鏈、手環、耳環,不珠光寶氣,也不穿戴任何名牌——在美國商人麵前,你是無法同他們所擁有的錢財和各種名牌貨相比的,那麼就做一個“清純女子”好了,如日本電影中的那“純情少女”——她們往往純樸自然得如同清澈見底的一汪清泉,在當今這充滿財富與權力競爭的社會中,猶如一股清新的風,令人神怡,令人心動。
如果一個東方清純女子,操一口流利的英語,微笑著向客戶推銷自己國家的新產品,專注地傾聽客戶的各種要求,然後以“歐美式的工作效率”迅速反饋各種信息,那麼那些美國百萬富豪、億萬富翁們怎麼可能把她拒之門外呢?隻要他們在生意上有一點點需要,或者是有一點點可能的需要,他們都會傾心與她合作……①①周勵:《曼哈頓的中國女人》第48—49頁,北京出版社1992年版。
從隻帶40美元獨闖曼哈頓,到擁有好幾家公司,一個中國女子能在美國這塊競爭激烈的土地上站住腳,不僅是因為有一定的專業技術,也不僅是一生總是在拚打,更重要的是由個人在一連串磨難中逐漸養成的那種堅毅的性格,那種幾經掙紮而元神未傷的韌性與激情,那種在物欲橫流的世界,維持人格尊嚴而不退化為“經濟動物”的心靈狀態。精神天地的充實永遠是一個優質人生的必需前提。正是有了東方女性的這種適性,才能在異國他鄉、在激烈競爭中美麗不屈,即使走到哪裏,枝頭也常常開滿鮮花,隨風搖曳。《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再次證明了“適人之適性”的生命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