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繁華落盡
簡潔的房間,檀香幽幽。
金隨風推門而入,看到床上躺著的人,白衣甚雪,連帶白得嚇人的臉。他似乎將他的個性發揮到極致了呢。
西門雪不是中毒,卻中了烈火掌,鬼王造成的,不過鬼王卻是跟閻王報道去了。苒苒說,西門雪發作的時候,全身是火,瘋狂地想殺人,要不是二娘在,怕是沒人治得了他,可後來便一睡不醒。
自玄天山回來,西門雪就處於這種狀態,要麼慘白的嚇人,要麼急火攻心,走火入魔般,清醒的時候少之又少,後來幹脆長眠似的。
寒冰臉,你叫我如何還你的恩情!
他竟不知道跟著安之跳下後,西門雪竟會如此瘋狂。三人在玉池打鬥一天一夜,整個玉池都塌了。蘇苒苒是從冰堆裏將兩人救回的,二娘也是昏睡了幾天幾夜才睜了眼。
人生得知己如何,夫複何求。
門扉輕響,二娘攜著安之進來。大戰過後,二娘竟衰老了許多,卻風華依舊,金隨風滿心感激。
安之靜靜看著同她一般臉色的西門雪,眼眶濕潤,原來身邊竟有這麼多人因她受苦。之前那種一輩子生活在山穀的想法是多麼自私。
“這麼下去,他會扛不住的……”正常人,幾天不進食也難熬,更何況時刻被病魔折磨的人。要不是蘇苒苒堅持喂他,哪怕他隻能吃下一點點,她都堅持著,西門雪也活不到現在吧。
“有什麼辦法可以救他?”無論多困難,他都會去做。
“烈火掌是至陽之氣,卻帶著邪氣,它形成的熱流在他身體裏流竄,指不定什麼時候爆發。”
至陽,至熱……
不是陰陽相克的麼……
“那不是跟安之相反嗎!”金隨風大喜,或許兩人相互,全都好了呢!
二娘挑眉,顯然忘了兩者的關聯,“可是,該怎麼個相互法……”
怎麼個相互法,幾人陷入了沉默,沒人知道有什麼法子……
許久,金隨風走出房門,看了眼西門雪,再看安之,他對二娘道:“麻煩二娘照看他們一段日子,我出去一趟。”
“你要去哪裏?”安之追至門前,眼裏帶著不舍。
金隨風輕撫安之的白發,堅定道:“別擔心,我會想到法子的。”
“我跟你去。”
“乖,我去去就回。你好久沒見二娘了,多跟她聊聊。”
留下一句,金隨風出了院子,眾捕快在大廳待命。
“老大,朝廷來了人。”
金隨風挑眉,官兵來幹什麼?
“據說,來抓安之大嫂的……”
“為何事?”他不悅,李家的事都告一個段落了,為何還來糾纏。
“那頭不肯說,隻說一定要帶安之麵聖……”
見那老頭做什麼……
“在哪,帶我去見他。”
安之,絕不會與黑暗的朝廷有什麼牽連的。
金隨風與來使談了一會,麵色憂鬱,隻對老甲交代了什麼,就隨官兵而去,好幾天都沒有回來。
安之有二娘陪著,卻時時刻刻想著金隨風,即使發病也念著他。
二娘應對著兩個病人,十分憔悴。
蘇苒苒一步不離,守在西門雪身邊,喂藥喂水,累了也隻是俯在床頭小憩。
深秋,入夜霧重。院裏的人,各懷心事,無一好眠。
祈求上天寬厚,別再折磨世人。
金隨風來到了他最不願的地方,皇宮,如牢籠般,每每都讓他喘不過氣。
明黃大床上,麵目慈祥的黃衣老者,當今聖上,滿麵堆笑,終於金隨風來見他了,雖然大半是被逼的。
“你回來啦。”他笑道,忽略金隨風別扭的神情。
“為什麼還要抓她。”金隨風口裏帶著野蠻,全然不像跟一個高高在上的王者說話,“李家明明是無辜的。”
“所以,朕決定安撫李家的後人,希望能補償……”
“不必了。”金隨風打斷他的話,“她不須什麼補償,隻要平靜的生活。”
皇上並不同意,“你又不是她,你怎麼知道……”
後麵的話被金隨風冷眼瞪回去,他悻悻然撫著胡須,大歎,“堂堂天子,竟被一個小鬼瞪得一愣一愣的……”
真是——丟人啊。
金隨風懶得跟他廢話,“跟你借禦醫一用。”
“皇兒哪不舒服?”皇帝的關切溢於言表,金隨風別開臉,當做沒看見。
“朋友中了毒。”
“哦?”皇帝倒是不急了,“是西門雪吧。他的事,我聽說了。”
金隨風默認,靜待他的回答。
可是皇帝的不慌不急的,讓金隨風十分惱火,“老頭,你到底答不答應啊,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氣啦!”之前跟他要東西,總是擺擺手隨他意願,今個偏偏故作為難。
“人我可以借,可這一借,定是要耗盡我的珍寶啊……而且,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的……”
“你有什麼條件直說便是。”金隨風脫口而出,卻忘了皇帝開出的條件自始自終隻有一條。
“回來吧。”
不可能。換做平日,他定是揮手走人,隻是……
要尋神醫,皇宮便有,要得寶藥,皇宮也有。再要千辛萬苦尋藥,金隨風不怕,可他們支持不住。
“能不能換別的,多少都行。”他試著妥協。
“哦?隻要不住皇宮,什麼都行。”皇帝有了興趣。
金隨風咬牙,“是。”
“嗯……我考慮考慮……”
“你!”金隨風沒想到皇帝竟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現在可是在求朕,起碼得說點好聽的吧?”皇帝眉開眼笑,“叫聲父皇,我就考慮快點。”
金隨風旋身就走,不是他放棄尋醫,他想到更為簡單的辦法,直接搶人,搶藥。
“硬來是不行的……”皇帝一眼看穿他的意圖,喚了名侍從,吩咐他去請禦醫,回頭對金隨風道:“人我先借了,至於條件我以後慢慢想……”
金隨風氣急,轉而邪魅,“難道你不怕我賴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賴到哪去。況且你也不舍得那李家孤兒受苦吧……”
“算你狠。”
金隨風帶著滿腔怒火離開,留下笑趴在床的皇帝老頭。
黃昏,蘇苒苒出去給西門雪煎藥,安之靠在床頭,靜靜看看依舊緊鎖雙眉的西門雪。
金隨風走了好幾日,沒有音訊,那幾個捕快也是躲躲閃閃的。她有試著問金隨風的身份,那幾個都說不清楚,隻是叫著老大。她也便不再探求了,無論什麼身份,他永遠都是金隨風,改變不了的。
思緒回到孤身一人的時候,或許是跟西門雪接觸最多的時候。
師傅的死,她瞬間白發,還有家仇,她幾乎喘不過氣。西門雪的那掌,她並不怨恨,反而希望那掌能結束了她的生命,隻是,竟是金隨風擋下了那掌。
她很矛盾,有段時間她真的恨過金隨風的。隻是,模糊間又想起他的好,他的笑,他喜歡逗她,認為她呆呆的,傻傻的。她甘願,十分樂意這麼相處,如果不是金隨風害死了她至親的師傅。所以,她瘋狂地殺人,那些麵目猙獰的鬼麵人,她恨他們。她去殺了那狗官,那嫁禍李家的貪官,他不配有那麼高的官銜。她上玄天山,她要做完最後一件事,為師傅報仇。
她知道,西門雪一直跟著她,還告訴她金隨風傷得很重,希望再見她。她不願聽到這個人,甚至對西門雪動手,即使不是他的對手。可很意外的,她竟傷了他,劍插進他的腰間,鮮血湧出。她以為西門雪會躲開的,可他卻沒有,她開始後悔,她逃開,逃開這一切。
當她遇到金隨風的時候,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後,默默的,沒讓他發現。那時,她才發現,她對金隨風有的不僅僅是恨。當她看到金隨風與蘇苒苒相擁過夜時,她的心比任何時候都疼。
她說,下次再見,我們隻能活一個。
她氣瘋了,以至於瘋言瘋語,而且逼自己下手。
……
心在一次一次相遇中淪陷,要不是這場劫難,她不會體會到這人世間的喜怒哀樂,人情冷暖。毫無血緣的陌生人,能為你舍了性命,她還又計較什麼呢……
滿心複雜,安之不知如何才能解脫,抓著床杆的手不禁收緊,感覺一陣刺痛,手指碰到木刺,流血了。
無意間,鮮血滴在西門雪唇間,頓時滲入,床上的人動了動。安之暗驚,呆呆看著流血的手指。她的血液裏混著冰玉,極寒之物。至熱,極寒……
她試著喂西門雪自己的血,指尖碰到他的唇,他竟貪婪地吮吸起來。
她怎麼沒早想到,相生相克,相生相克。
蘇苒苒進來的時候,撞見西門雪吸著安之的指頭,眉頭緊皺,趕緊上前,發現安之的臉越加蒼白,再看被褥上的血漬,頓時明白,急急拉開安之的手,心中澎湃。
“安之,你怎麼能這樣?如果你有事,隨風哥怎麼辦!就算這麼救了他,他一定不願這麼活著的!”
哽咽的聲音令得安之一怔,沒想到苒苒竟如此知性,她還曾傻傻吃她的醋,真是愚蠢。
“沒事吧,我扶你去二娘那好不好?”
安之搖頭,撐著暈眩的身子起來,“他剛剛好像醒過,你喂他東西試試看。”
“嗯,我先扶你休息。”蘇苒苒沒有想象中的欣喜,安之慘白的臉著實讓她擔心,以後定不能讓她單獨麵對西門雪,以免幹傻事。
或許安之的血起了作用,或許是西門雪意誌夠堅強,隔天,他清醒了。
睜開眼的那刻,蘇苒苒差點沒撲倒在他身上,她忍著淚水扶他坐起。西門雪醒來的第一句便是問金隨風的下落。
“隨風哥給你們尋藥去了,他沒事。”
對於苒苒的回答,西門雪不信,掙紮著要下床,幸好,二娘跟安之進來阻止。
“我們沒事。”安之的話無疑是顆定心丸,讓西門雪乖乖躺在床上。
“他去哪了?”
幾人都不知道金隨風到底是去哪了,西門雪卻猜出了大概,他讓苒苒去叫太守,兩人在屋子說了好久。蘇苒苒很擔心西門雪的身子支持不住,正想撞門進入,太守從裏麵出來了。
“你們都說了些什麼?”二娘也奇怪他們談話的內容。
太守支支吾吾,打幌子,不願說實話,隻說西門雪交代了些事讓他去辦。
知道再問下去也無義,幹脆放走太守。
蘇苒苒急急跑進屋子。
二娘無奈搖頭,拉著安之出了院子,“帶你逛逛集市去吧。”
西門雪醒來的第二天,金隨風回來了,身心疲憊。
一進門,金隨風就往西門雪的房裏去,甚至沒來得及看看安之。
看到靠在床頭的西門雪,金隨風不顧蘇苒苒,上前給西門雪一拳,將他緊緊抱住,“你這個寒冰臉,沒事幹嘛嚇我……”
西門雪悶哼,卻是嘴角上揚,人都平安,平安就好。
金隨風支開蘇苒苒,自己端了藥為西門雪,笨手笨腳,十分滑稽,“大男人有手有腳,你自己喝!”
西門雪當真一口飲盡,看得金隨風一愣一愣的,“我懷疑,你是不是故意要苒苒伺候你噢……”
西門雪不語,任他嘮叨。
好一陣,金隨風才恢複嚴肅,把玩著藥碗,“你怎麼知道我去皇宮了……”所以,才叫太守傳信叫他回來。
“皇宮藥多。”而且都是稀世珍寶。他料定金隨風會去。
金隨風嗬嗬笑著,真不愧是知己。
“那老頭跟我說有一個辦法可行……”
幽幽的語氣,西門雪猜到些,那老頭該是提了什麼條件,而且是他不能接受的。
“他要我回去……”
果然,西門雪靜靜看著他,不發一言。
“你說,我有得選擇嗎……”
“有。”西門雪回答得堅定,後麵一句卻讓滿懷希望的金隨風惱火,“不用管我就不用回去。”
“寒冰臉,你欠揍!”
金隨風騰地起身,他怕會再給西門雪一拳。
“老實躺著,我找我的小呆瓜去了。”不知道她的病情怎樣了。
安之倚在一棵老樹上發呆,白發挽起,用一支碧簪插著。
金隨風輕輕上前,給安之一個驚喜。
他道:“這簪子很漂亮。”簡簡單單,很配小呆瓜。
是二娘給她挑的。那日逛集市,她看到很多新鮮玩意,卻也收到很多怪異的眼光,隻因她那頭白發。
“你會討厭我的頭發嗎?”跟著老婆婆似的。
金隨風笑,還以為她為什麼不高興呢。輕輕將她攬在懷裏,“小呆瓜的一切我都喜歡,小呆瓜是世上唯一的小呆瓜,什麼都是特別的。”
“可是,他們……”
金隨風故意板著臉,他問,“你是要跟我過一輩子,還是跟他們?”
當然是你啦。安之心裏嘀咕著,羞紅了臉,低著頭不敢看他。
“這不就是了嗎,我才是你的夫君,女為悅己者容,當相公的都說喜歡了,你還鬱悶什麼呐!”
夫君,相公……
安之為這個詞心裏發顫,胸口熱熱的。夫君這個詞,她第一次聽到,沒想到竟是如此地讓他驚慌。
金隨風以為是安之不願意,弩著嘴,滿是委屈,“小呆瓜不要我啊?真可憐……小呆瓜不願意嫁給我,嗚嗚……”
“我願意!”安之急急打斷,竟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如此急切,像是迫不及待要嫁出去的少女。
金隨風笑彎了腰,將安之抱起,在原地轉著圈,鬧著要她喚一聲,相公。
最終,安之還是沒有喚他相公。
西門雪發作了,兩人頓時停下,奔向他的房間。
二娘將他們攔在外麵。
“他正發狂,控製不住自己。”
金隨風硬是要進去,二娘死命攔住,“要是他醒來後發現誤傷了你,叫他情何以堪?”西門雪交代過了,一旦他發作,任何人不得接近他,否則他自行了斷。
兩人掙紮的時候,安之卻是進去了,待他們發現,已經晚了。
一行人衝進去,卻發現門被反鎖。
金隨風隨即撞門,用盡力氣。
當他們趕到的時候,西門雪已經靜下來,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床頭,安之白發散地,手腕鮮紅的刀痕,令所有人一愣。
甚雪的白,妖豔的紅,驚心動魄。
金隨風發瘋地將安之攬在懷裏,嘶喊著她的名,二娘含著淚為她止血。鮮紅的血,冒著寒氣,凍傷了來人的心。
相公。
盈盈一句,隻有金隨風聽清,那是方才要她喚的相公兩字。
相公。
美眸閉,素手攤,安之十分安靜地躺在金隨風懷裏。
靜得讓金隨風不敢觸碰,怕攪了她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