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寬恕.寬恕別人.寬恕自己(2 / 3)

她說話的聲音,本來和她的人同樣美麗。

“人都來齊了麼?……”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也還是美麗的,就像是春天山穀中的黃鶯。

杜軍軍現在才明白南宮洪剛才說的話。

她怕別人聽出她的聲音來,並不是因為那個“人”字,隻不過因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聲音能像她那麼美麗動聽。

丁秀雲道:“丁小中去殺人,都是我叫他去殺的,他自己並沒有責任,他雖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親,但卻一直很聽我的話,他……他一直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她的聲音又變得很溫柔,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他還沒有死,現在你當然也不會殺他了……所以現在我已可放心地死,也許我根本就不該多活這些年的。”

丁乘風突然厲聲道:“你也不能死!隻要我還活著,就沒有人能在我麵前殺你!”

丁秀雲道:“有的……也許隻有一個人。”

丁乘風道:“誰?”

丁秀雲道:“我自己。”

她的聲音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現在你們誰也不能阻攔我了,因為在我來的時候,已不想再活下去。”

丁乘風霍然長身而起,失聲道:“你難道已……已服了毒?”

丁秀雲點了點頭,道:“你也該知道,我配的毒酒,是無藥可救的。”

丁乘風看著她,慢慢地坐了下來,眼淚也已流下。

丁秀雲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為我傷心,自從那天我親手割下那負心人的頭顱後,我就已死而無憾了,何況現在我已將他的頭顱燒成了灰,拌著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現在無論誰再也不能分開我們了,我能夠這麼樣死,你本該覺得很安慰才是。”

她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就像是在敘說一件很平常的事。

但聽的人卻已都不禁聽得毛骨悚然。

現在南宮洪才知道,杜文龍的頭顱,並不是桃花娘子盜走的。

但是他卻實在分不清丁秀雲這麼樣做,究竟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恨?

無論這是愛是恨,都未免太瘋狂,太可怕了。

丁秀雲看著杜軍軍,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你母親,殺死杜文龍的人,現在也已死了,可是杜文龍卻已跟這個人合為一體,從今以後,無論在天上,還是在地下,他都要永遠陪著我的。”

她不讓杜軍軍開口,又道:“現在我隻想讓你再看一個人。”

杜軍軍忍不住問道:“誰?”

丁秀雲道:“宮本藏木!”

她忽然回過身,向樓下招了招手,然後就有個人微笑著,慢慢地走上樓來。

他看來仿佛很愉快,這世上仿佛已沒有什麼能讓他憂愁恐懼的事。

他看見杜軍軍和南宮洪時,也還是在同樣微笑著。

這個人卻赫然竟是宮本藏木。

杜軍軍蒼白的臉突又漲紅了起來,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秀雲忽然大聲道:“宮本藏木,這個人還想殺你,你為什麼還不逃?”

宮本藏木竟還是微笑著,站在那裏,連動也沒有動。

丁秀雲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臉上七十七道刀疤突然同時扭曲,看來更是說不出地詭秘可怖。

她微笑著道:“他當然不會逃的,他現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現在根本就什麼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憂鬱,他已全都忘記。因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為他準備的,用忘憂草配成的藥酒,現在他甚至已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記了。”

忘憂草就是大麻,吃了它的人,就似已完全脫離了這世界,生活在一種虛無的幻境中。

可是杜軍軍卻沒有忘,也忘不了。

自從他懂得語言時,他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去殺了宮本藏木,替你父親報仇!”

他也曾對自己發過誓。

“隻要我再看見宮本藏木,就絕不會再讓他活下去,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攔我。”

在這一瞬間,他心裏已隻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裏生了根。

他甚至根本就沒有聽見丁秀雲在說什麼,仿佛仇恨已將他整個人都投入了洪爐。

×××

“……去將你仇人的頭顱割下來,否則就不要回來見我……”

屋子裏沒有別的顏色,隻有黑!

這屋子裏突然也像是變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間仿佛都已變成了一片黑暗,隻能看得見宮本藏木一個人。

宮本藏木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竟似在看著杜軍軍微笑。

杜軍軍眼睛裏充滿了仇恨和殺機,他眼裏卻帶著種虛幻迷惘的笑意。

這不僅是個很鮮明的對比,簡直是種諷刺。

杜軍軍殺人的手,緊緊握住刀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宮本藏木忽然笑道:“你手裏為什麼總是抓住這個髒髒的東西?這東西送給我,我也不要,你難道還怕我搶你的?”

這柄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也不知將多少人*得無路可走的魔刀,現在在他眼中看來,已隻不過是個又醜又髒的東西。

這柄曾經被公認為武林第一、天下無雙的魔刀,現在在他眼中看來,竟似已不值一文。難道這才是這柄刀真正的價值?

一個癡人眼中所能看見的,豈非總是最真實的?

杜軍軍的身子突又開始顫抖,突然拔刀,閃電般向宮本藏木的頭砍下去。

就在這時,又是黑光一閃!

隻聽“叮”的一響,傅紅雪手裏的刀,突然斷成兩截。

折斷的半截刀鋒,和一支短筆同時落在地上。

一支三寸七分長的短筆。

杜軍軍霍然轉身,瞪著南宮洪,嘎聲道:“是你?”

南宮洪點點頭,道:“是我。”

杜軍軍道:“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南宮洪道:“因為你本來就不必殺他,也根本沒有理由殺他。”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特而悲傷的表情。

杜軍軍瞪著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燒,道:“你說我沒有理由殺他?”

南宮洪道:“不錯。”

杜軍軍厲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經死在他的手上,這筆血債已積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條命,我就該殺他十次。”

南宮洪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錯了。”

杜軍軍道:“我錯在哪裏?””

南宮洪道:“你恨錯了。”

杜軍軍怒道:“我難道不該殺他?”

南宮洪道:“不該!”

杜軍軍道:“為什麼?”

南宮洪道:“因為他殺的,並不是你的父母親人,你跟他之間,本沒有任何仇恨。”

這句話就像一座突然爆發的火山。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說的任何一句話,能比這句話更令人吃驚。

南宮洪凝視著杜軍軍,緩緩道:“你恨他,隻不過是因為有人要你恨他!”

杜軍軍全身都在顫抖。

若是別人對他說這種話,他絕不會聽。

但現在說話的人是南宮洪,他知道南宮洪絕不是個胡言亂語的人。

南宮洪道:“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若有人將它種在你心裏,它就會在你心裏生根,它並不是生來就在你心裏的。”

杜軍軍緊握著雙拳,終於勉強說出了三個字:“我不懂。”

南宮洪道:“仇恨是後天的,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會恨錯,隻有愛才是永遠不會錯的。”

丁乘風的臉已因激動興奮而發紅,忽然大聲道:“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丁秀雲的臉卻更蒼白,道:“但是他說的話,我還是連一句都不懂。”

南宮洪長長歎息,道:“你應該懂的。”

丁秀雲道:“為什麼?”

南宮洪道:“因為隻有你才知道,丁小中並不是丁老莊主的親生子。”

丁小雲的臉色又變了,失聲道:“杜軍軍難道也不是杜家的後代?”

南宮洪道:“絕不是!”

這句話說出來,又像是一聲霹靂擊下。

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著南宮洪,丁秀雲道:“你……你說謊!”

南宮洪笑了笑,笑得很淒涼。

他並沒有否認,因為,他根本就用不著否認,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是說謊的。

丁秀雲道:“你怎麼會知道這秘密?”

南宮洪黯然道:“這並不是秘密,隻不過是個悲慘的故事,你自己若也是這悲慘故事中的人,又怎麼會不知道這故事?”

丁秀雲失聲問道:“你……難道你才是杜文龍的兒子?”

南宮洪道:“我是……”

杜軍軍突然衝過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吼道:“你說謊!”

南宮洪笑得更淒涼。

他還是沒有否認,杜軍軍當然也看得出他絕不是說謊。

丁小雲突又問道:“這個秘密難道花白鳳也不知道?”

南宮洪點點頭,道:“她也不知道。”

丁小雲詫異道:“她連自己的兒子究竟是誰都不知道?”

南宮洪黯然地答道:“因為這件事本來就是要瞞著她的。”

丁秀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南宮洪遲疑著,顯得更痛苦。

他本不願說起這件事,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原來花白鳳有了身孕的時候,杜夫人就已知道。

她無疑是個心機非常深沉的女人,雖然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表麵上卻絲毫不露聲色。

她早已有法子要她的丈夫和這個女人斷絕關係,隻不過,無論怎麼樣,花白鳳生下來的孩子,總是杜家的骨血。

她竟不肯讓自家的骨血,留在別人手裏;因為這孩子若還在花白鳳身邊,她和杜文龍之間,就永遠都有種斬也斬不斷的關係,杜文龍遲早總難免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所以杜夫人竟設法收買了替花白鳳接生的穩婆,用一個別人的孩子,將她生的孩子換走。

花白鳳正在昏迷痛苦中,當然不會知道繈褓中的嬰兒,已不是自己的骨血。

等她清醒時,杜夫人早已將她的孩子帶走了。

杜夫人未出嫁時,有個很要好的姐妹,嫁給了一個姓南宮的鏢師。

這人叫南宮平,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樣,平凡而老實,在武林中雖然沒有很大的名氣,但卻是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

名門的弟子,在武林中總是比較容易站得住腳的,他們恰巧沒有兒子。

所以杜夫人就將花白鳳的孩子,交給他們收養,她暫時還不願讓杜文龍知道這件事。

到那時為止,這秘密還隻有她和杜夫人知道,連南宮平都不知道這孩子的來曆。

第三個知道這秘密的人是賀文海,在當時就已被武林中大多數人尊為神聖的賀文海!

因為杜夫人心機雖深沉,卻並不是個心腸惡毒的女人。

──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時,每個女人心機都會變得深沉的。

杜夫人做了這件事後,心裏又對這孩子有些歉疚之意。

她知道以南宮平的武功,絕不能將這孩子培養成武林中的高手。

她希望杜家所有的人,都能在武林中出人頭地。

所以她將這秘密告訴了賀文海,因為賀文海曾經答應過,要將自己的神技,傳授給杜家的一個兒子,她知道賀文海一定會實踐這諾言。

她也信任賀文海,絕不會說出這秘密。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不信任賀文海,就連他的仇人都不例外。

他果然實踐了他的諾言,果然沒有說出這秘密。

但他卻也知道,世上絕沒有能長久隱瞞的秘密,這孩子總有一天會知道自己身世的。

所以他從小就告訴這孩子,仇恨所能帶給一個人的,隻有痛苦和毀滅。

愛才是永恒的。

他告訴這孩子,要學會如何去愛人,那遠比去學如何殺人更重要。

隻有真正懂得這道理的人,才配學他的賀氏神筆!

也隻有真正懂得這道理的人,才能體會到賀氏神筆的精髓!

然後,他才將他的賀氏神筆傳授給南宮洪。

×××

這的確是個悲慘的故事。

南宮洪一直不願說出來,因為他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一定會傷害到很多人。

傷害得最深的,當然還是杜軍軍。

杜軍軍已鬆開了手,一步步往後退,似連站都已站不住了。

他本是為了仇恨而生的,現在卻像是個站在高空繩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仇恨雖然令他痛苦,但這種痛苦卻是嚴肅的、神聖的。

現在他隻覺得自己很可笑。

可憐而可笑。

他從未可憐過自己,因為無論他的境遇多麼悲慘,至少還能以他的家世為榮。

現在他卻連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都不知道。

小翠死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間最痛苦不幸的事。

現在他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不幸。

南宮洪看著他,目光中也充滿了痛苦和歉疚。

這秘密本是南宮夫人臨終時才說出來的,因為南宮夫人認為每個人都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權知道。

杜軍軍也是人,也同樣有權知道。

南宮洪黯然道:“我本來的確早就該告訴你的,我幾次想說出來,卻又……”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將自己的意思說出來,杜軍軍也沒有讓他說下去。

杜軍軍的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觸到他的,卻很快地說出兩句話:“我並不怪你,因為你並沒有錯……”

他遲疑著,終於又說了一句南宮洪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話:“我也不恨你,我已不會再恨任何人。”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他已轉過身,走下樓去,走路的姿態看來還是那麼奇特,那麼笨拙,他這人本身就像是個悲劇。

南宮洪看著他,並沒有阻攔,直到他已走下樓,才忽然大聲道:“你也沒有錯,錯的是仇恨,仇恨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

杜軍軍並沒有回頭,甚至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這句話。

但當他走下樓之後,他的身子已挺直。

他走路的姿態雖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卻一直在不停地走。

他並沒有倒下去。

有幾次甚至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並沒有倒下去。

南宮洪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他會好的。”

丁乘風看著他,眼睛裏帶著種沉思之色。

南宮洪道:“他現在就像是個受了重傷的人,但隻要他還活著,無論傷口有多麼深,都總有一日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