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寬恕.寬恕別人.寬恕自己(1 / 3)

天心樓並不在天心,在湖心。

湖不大,荷花已殘,荷葉仍綠,半頃翠波,倒映著樓上的朱欄,欄下泊著幾隻輕舟。

四麵紗窗都已支起,一位白發蕭蕭,神情嚴肅的老人,正獨自憑欄,向湖岸凝睇。

他看來就仿佛這晚秋的殘荷一樣蕭索,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是明亮而堅定的。

因為他已下了決心。

他已決心要還別人一個公道!

×××

夜色更濃,星都已疏了。

“欸乃”一聲,一艘輕舟自對岸搖來,船頭站著個麵色蒼白的黑衣少年,手裏緊緊地握著一柄刀。

蒼白的手,雪白的刀!

杜軍軍慢慢地走上了樓。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就仿佛一個人涉盡千山萬水,終於走到了旅途終點,卻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滿足的歡悅和興奮。

“人都來齊了麼?……”

現在他總算已將他的仇人全都找齊了,他相信宮本藏木必定也躲藏在這裏。

因為這老人顯然已無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眼看著這筆血債已將結清,他為什麼竟連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

這連他自己都不懂。

他隻覺得心很亂。

小翠的死,王伶俐的死,那孩子的死……這些人本不該死,就像是一朵鮮花剛剛開放,就已突然枯萎。

他們為什麼會死?是死在誰手上的?

小翠是他最愛的人,卻是他仇人的女兒。

丁小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卻是他的兄弟。

他能不能為了小翠的仇恨,而去殺他的兄弟?

絕不能!

可是他又怎麼能眼見著小翠為他而死之後,反而將殺她的仇人,當做自己的兄弟!

×××

他出來本是為了複仇的,他心裏的仇恨極深,卻很單純。

仇恨,本是種原始的,單純的情感。

他從未想到情與仇竟突然糾纏到一起,竟變得如此複雜。

他幾乎已沒有勇氣去麵對它。

因為他知道,縱然殺盡了他的仇人,他心裏的苦還是同樣無法解脫。

但現在他縱然明知麵前擺著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無法退縮。

他忽然發現自己終於已麵對著丁乘風,他忽然發覺丁乘風竟遠比他鎮定冷靜。

燈光很亮,照著這老人的蒼蒼白發,照著他嚴肅而冷漠的臉。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每一個毛孔,杜軍軍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堅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視著杜軍軍蒼白的臉,忽然道:“請坐。”

杜軍軍沒有坐下去,也沒有開口,到了這種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丁乘風自己卻已慢慢地坐了下去,緩緩地說道:“我知道你是絕不會和你仇人坐在同一個屋頂下喝酒的。”

杜軍軍承認。

丁乘風道:“現在你當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謀,主使丁小中去做那幾件事的,也是我。”

杜軍軍的身子又開始在顫抖。

丁乘風道:“我殺杜文龍,有我的理由,你要複仇,也有你的理由,這件事無論誰是誰非,我都已準備還你個公道!”

他的臉色還是同樣冷靜,凝視著杜軍軍的臉,冷冷地接著說道:“我隻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哪種公道?”

杜軍軍手裏緊緊握著他的刀,突然道:“公道隻有一種!”

丁乘風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真正的公道確實隻有一種,隻可惜這種公道卻常常會被人曲解的。”

杜軍軍道:“哦?”

丁乘風道:“你心裏認為的那種真正公道,就跟我心裏的公道絕不一樣。”

杜軍軍冷笑。

丁乘風道:“我殺了你父親,你要殺我,你當然認為這是公理,但你若也有個嫡親的手足被人毀了,你是不是也會像我一樣,去殺了那個人呢!”

杜軍軍蒼白的臉突然扭曲。

丁乘風道:“現在我的大兒子已受了重傷,我的二兒子已成殘廢,我的三兒子雖不是你殺的,卻也已因這件事而死。”

他冷靜的臉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著道:“殺他的人,雖然是你們杜家的後代,卻是我親手撫養大的,卻叫我到何處去要我的公道?”

杜軍軍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裏的刀。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答複,他甚至已不願再麵對這個滿懷悲憤的老人。

丁乘風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但我已是個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我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這仇恨就永無休止的一日。”

他淡淡的接著道:“今日你殺了我為你的父親報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孫若要殺你為我複仇,是不是也同樣公道?”

傅紅雪發現葉開的手也在發抖。

葉開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還強烈。

丁乘風道:“無論誰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這仇恨都已絕不能再延續下去,為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

他的眼睛更亮,凝視著杜軍軍,道:“我已決定將你要的公道還給你!”

杜軍軍忍不住抬起頭,看著他。

“這老人究竟是個陰險惡毒的凶手?還是個正直公道的君子?”

杜軍軍分不清。

丁乘風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杜軍軍在聽著。

丁乘風道:“我死了之後,這段仇恨就已終結,若是再有任何人為這仇恨而死,無論是誰死在誰手裏,我在九泉之下,也絕不饒他!”

他的聲音中突然有了淒厲而悲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杜軍軍咬著牙,嘶聲道:“可是宮本藏木──我無論是死是活,都絕不能放過他。”

丁乘風臉上突然露出種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當然也知道你是絕不會放過他的,隻可惜你無論怎麼樣對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杜軍軍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丁乘風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卻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和傷感。

他不再回答杜軍軍的話,卻慢慢地舉起麵前的酒,向杜軍軍舉杯。

“我隻希望你以後永遠記得,仇恨就像是債務一樣,你恨別人時,就等於你自己欠下了一筆債,你心裏的仇恨越多,那麼你活在這世上,就永遠不會再有快樂的一天。”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準備將杯中酒喝下去。

但就在這時,突見黑光一閃。

×××

黑光如閃電。

接著,“叮”的一響,丁乘風手裏的酒杯已碎了,一支筆隨著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一支小筆!三寸七分長的小筆!

杜軍軍霍然回頭,吃驚地看著南宮洪。

南宮洪的臉竟也已變得跟他同樣蒼白,但一雙手卻也是穩定的。

他凝視著丁乘風,丁乘風也在吃驚的看著他,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南宮洪的聲音很堅決,道:“因為我知道這杯中裝的是毒酒,也知道這杯毒酒,本來不該是你喝的。”

丁乘風動容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南宮洪歎了口氣,道:“我的意思,你難道真的不明白?”

丁乘風看著他,麵上的驚訝之色,突又變為悲痛傷感,黯然道:“那麼我的意思你為何不明白?”

南宮洪道:“我明白,你是想用你自己的血,來洗清這段仇恨,隻不過,這血,也不是你應該流的。”

丁乘風動容道:“我流我自己的血,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南宮洪道:“當然有關係。”

丁乘風厲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南宮洪道:“是個不願看見無辜者流血的人。”

杜軍軍也不禁動容,搶著道:“你說這個人是無辜的?”

南宮洪道:“不錯。”

杜軍軍道;“十九年前,那個在梅花庵外說‘人都來齊了麼’的凶手,難道不是他?”

南宮洪道:“絕不是!”

杜軍軍道:“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敢確定?”

南宮洪道:“因為無論什麼人在冰天雪地中,凍了一兩個時辰後,說到‘人’這個字時,聲音都難免有點改變的,可見他根本用不著為這原因去殺人滅口。”

杜軍軍道:“你怎知在那種時候說到‘人’這個字時,聲音都會改變?”

南宮洪想:“因為我試過。”

他不讓杜軍軍開口,接著又道:“何況,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發生的那一天,他根本寸步都沒有離開丁家莊。”

杜軍軍道:“你有把握?”

南宮洪道:“我當然有把握!”

杜軍軍道:“為什麼?”

南宮洪說:“因為那天他右腿受了重傷,根本寸步難行,自從那天之後,他就沒有再離開過丁家莊,因為直到現在,他腿上的傷還未痊愈,還跟你一樣,是個行動不便的人。”

丁乘風霍然站起,瞪著他,卻又黯然長歎了一聲,慢慢地坐下,一張鎮定冷靜的臉,已變得仿佛又蒼老了許多。

南宮洪接著又道:“而且我還知道,刺傷他右腿的人,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神風集團’中的第一快劍,與小兵齊名的武林前輩……”

杜軍軍失聲道:“百春?”

南宮洪點頭,道:“不錯,就是百春,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百春為什麼將他的快劍絕技,傳授給王伶俐了。”

他歎息著接道:“那想必是因為他和丁老莊主比劍之後,就惺惺相惜,互相器重,所以就將丁家一個不願給別人知道的兒子,帶去教養,隻可惜他的絕世劍法,雖造就了王伶俐縱橫天下的聲名,他偏激的性格,卻害了王伶俐的一生。”

丁乘風黯然垂首,目中已有老淚盈眶。

杜軍軍盯著南宮洪,厲聲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你究竟是什麼人?”

南宮洪遲疑著,目中又露出那種奇特的痛苦之色,竟似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回答他這句話。

杜軍軍又忍不住問道:“凶手若不是他,丁小中殺人滅口,又是為了誰?”

南宮洪也沒有回答這句話,突然回頭,瞪著樓梯口。

隻聽樓下一個人冷冷道:“是為了我。”

×××

聲音嘶啞低沉,無論誰聽了,都會覺得很不舒服。

可是隨著這語聲走上樓來的,卻是個風華絕代的女人。

她身上穿著件曳地的長袍,輕而柔軟,臉上蒙著層煙霧般的黑紗,卻使得她的美,更多了種神秘的淒豔,美得幾乎令人不敢*視。

她的風姿更美,就算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也仿佛帶著種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看見她走上來,丁乘風的臉色立刻變了,失聲道:“你不該來的。”

這絕色麗人道:“我一定要來。”

她聲音和她的人完全不襯,他也想不到這麼美麗的一個女人,竟會有這麼難聽的聲音。

杜軍軍忍不住道:“你說丁小中殺人滅口,全是為了你?”

“不錯。”

杜軍軍道:“為什麼?”

“因為我才是你的真正仇人,杜文龍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她聲音裏又充滿了仇恨和怨毒,接著又道:“因為我就是丁小中的母親!”

杜軍軍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丁乘風的心也沉了下去。

南宮洪呢?他的心事又有誰知道?

丁秀雲的目光正在黑紗中看著他,冷冷道:“丁乘風是個怎麼樣的人,現在你想必已看出來,他為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妹妹,竟想犧牲他自己,卻不知他這麼樣做根本就沒有原因的。”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若不是你出手,這件事的後果也許就更不堪想像了,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南宮洪苦笑,仿佛除了苦笑外,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丁秀雲道:“可是我也在奇怪,你究竟是什麼人呢?怎麼會知道得如此多?”

南宮洪道:“我……”

丁秀雲卻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告訴我,我並不想知道你是什麼人。”

她忽然回頭,目光刀鋒般從黑紗中看著杜軍軍,道:“我隻想要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杜軍軍緊握雙拳,道:“我……我已經知道你是什麼人!”

丁秀雲突然狂笑,道:“你知到?你真的知道?你知道的又有多少?”

杜軍軍不能回答。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任何人知道的都不多,因為他從來也不想去了解別人,也從未去嚐試過。

丁秀雲還在不停地笑。

她的笑聲瘋狂而淒厲,突然抬起手,用力扯下了蒙麵的黑紗。

杜軍軍怔住,每個人都怔住。

隱藏在黑紗中的這張臉,雖然很美,但卻是完全僵硬的。

她在狂笑著,可是她的臉上卻完全沒有表情。

這絕不是一張活人的臉。

這根本就不是人的臉,隻不過是個麵具而已。

等她再揭開這層麵具的時候,杜軍軍突然覺得全身都已冰冷。

難道這才是她的臉?

杜軍軍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他從未見過世上有任何事比這張臉更令他吃驚,因為這也已不能算是一張人的臉。

在這張臉上,根本已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輪廓,隻能看見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刀疤,也不知有多少條,看來竟像個被摔爛了的瓷土麵具。

丁秀雲狂笑著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張臉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杜軍軍更不能回答。

他隻知道白雲仙子昔日本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

丁秀雲道:“這是我自己用刀割出來的,一共劃了七十七刀,因為我跟那個負心的男人在一起過了七十七天,我想起一天的事,就在臉上劃一刀,但那些事卻比割在我臉上的刀還要令我痛苦得多。”

她的聲音更嘶啞,接著道:“我恨我自己的這張臉,若不是因為這張臉,他就不會看上我,我又怎會為他痛苦終生?”

杜軍軍連指尖都已冰冷。他了解這種感覺,因為他自己也有過這種痛苦,直到現在,他隻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過的那些日子,他心裏也像是被刀割著一樣。

丁秀雲道:“我不願別人見到我這張臉,我不願被人恥笑,但是我知道你絕不會笑我的,因為你母親現在也絕不會比我好看多少。”

杜軍軍不能否認。

他忍不住又想起那間屋子──屋子裏沒有別的顏色,隻有黑!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他母親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與黑暗中的。

丁秀雲道:“你知不知道我聲音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她接著道:“因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說了句不該說的話,我不願別人再聽到我的聲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