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身子泡在清清的潭水裏,輕捧著水灑下,洗淨身上粘膩的汗水。低頭清可見底的潭下遍布大大小小的卵石,山無石不靈,水無石不清。這裏很幽靜,小潭依巒成形,深處於密林之中。從營地往這半個時辰的馬程,傍晚她便和葉兒策馬而來。葉兒不肯和她一起下水,堅持在不遠處守著。其實這裏她已經很熟悉了,木蘭圍場來過多次,好幾次還是堅持跟著常寧他們一群男人來的,女人不比男人可以隨處提一桶涼水澆頭沐浴,她自然得找一個幽閉的淨身之處。這裏便是常寧為她尋的屬於她的秘密基地,記得當時她還為常寧那難得一見的貼心而激動莫名。下午在校場裏看見其其格一臉嬌俏的跟著允承身後追著跑的樣子竟然與當年的自己如出一轍,所幸那陶瓷娃娃一般的小人兒喜歡的是她的弟弟,即使允承現在總是表現得不冷不熱,可是她知道,那依然是她那熱情洋溢的弟弟,血液裏流動著阿瑪熱烈的血。她暗暗為那個小女娃高興,這世間畢竟還是有人獲得幸福的,那些詩詞歌賦裏的美好生活並不完全是虛幻的。
掬起潭水灑向天空,銀白的月色下,一片流光溢彩。她突然笑了,想起當年的那些妄念,都不禁要佩服起自己來。到底是哪來的那樣無畏的勇氣和自信啊,麵對常寧那樣冷峻的男人,居然以為自己的一腔熱忱能捂熱了他那顆寒冰一般的心。
額娘臨終時的那番話她遺憾自己終究沒有聽進去,一個平凡,疼惜她的男子,也許茅屋幾間,依水而建。那就是額娘說的平順幸福,她這一生怕是再也無法擁有了吧。她頭枕著岸邊的青石,身子還沉浸在水裏,仰頭看著頭頂那片浩瀚的星空,帶著樹木特有清香的徐徐晚風吹來,讓她陶陶然的沉入了夢鄉。
一身青色的長衫讓他融入夜色中,他就站在那小山巒上,低頭看著水中的她。她似乎已經無法與久遠記憶中的那個女子重疊了。月光如銀,垂落在她的纖細身體上,讓眼前的她渾身籠罩在一種朦朧飄渺的氛圍裏,如墨的長發披灑在她的肩膀上,羽婕沾露。這樣的她,他是第一次見,如火的熱情已經隨著歲月淡去,現在的她安寧祥和,宛若偷偷墜入人間的瑤池仙女。
他飛身而下,看見她眼下的那抹青色,不自覺的心中閃過一抹酸澀。昨夜她那挑釁的話語幾乎把他逼瘋,他不明白他是聽聞她或者心中已經有了他人,害怕失去她成分多,還是不肯接受自己是被拋棄的那個人居多。所以他又一次把她丟下了。策馬馳騁過她身邊時,他多麼渴望她能喊住他,可是她隻是冷冷的看著他越來越遠。
那年皇上祭祖,他不堪她一路的癡纏,假借監修農壇丟下她。她卻隻身一人追回京城,聽說她身下的馬兒都換了好幾匹,半個月馬背上的兼程對於一個女子來說,不是件容易事。到了農壇,她飛身下馬奔向他,一路的塵垢還沒來得及擦洗,梨花帶淚的哭喊著:“常寧,我再也不要被你丟下!你再也不可把我一個人丟下!”當時他並不是完全無動於衷的,可是他卻依然冰冷的將她推開,冷冷斥責她為了自己一人的私欲,耗費馬匹,勞動驛站。
想起記憶中的那張淚顏,那一瞬間,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拉住了坐騎,馬兒識途,他放開韁繩,自己回頭尋找那抹倔強纖細的身影。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夜色的草地上,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懲罰她,還是在懲罰自己。
或者是她的決絕讓那些他曾經不以為意的事情,在這麼多年後清晰起來,他甚至記得每個細節,他對她怎能是全無感情的。這些年他極少想起她,可是重逢才讓他將自己看清楚,分離後的放逐邊關,投身戰場,為的就是不再憶起生命中曾經唾手可得卻被他輕易放棄的那抹梅香。
奈何他將她推得太遠太遠,要尋回,已是山一重水一重。昨夜他一路護送她回到營地,看見葉兒拉她入帳,轉身回到自己的營帳,即使一早已經知曉第二日校場上會有一番不容他輸的較量等著他,他卻依然一夜無眠。清晨起來,看見她一身素衣站在黎明的薄霧,那背影的孤絕與憂鬱讓他陣陣心澀,仿佛她即將飄揚起來,絕塵而去。他暗暗自嘲著,那一刻高高在上,浴血戰場不曾有過一絲膽怯的常寧竟然會害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