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最後一棵老槐,留做了爺爺的棺木。
爺爺活到八十四歲,“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按老家的說法,這都是老年人要闖的坎。雖然是迷信的說法,但不知是不是一種宿命,爺爺,真的沒能闖過“八十四”這個坎,停止了他幾乎可以用“漫長”來形容的一生(用漫長這樣的詞,當然不是我的不敬,相反,是有我的一份自豪在裏麵)。他在院子裏親手植栽樹木的最後一棵,做了他的棺槨陪他一塊去了。原來的那些,大部分都在家裏的房頂上繼續撐著這個家,陪著我們。
爺爺種了一輩子的樹。在我小的時候,記得家中的院子裏種滿了刺槐、榆樹,涼蔭蔭的,遮滿了大半個院子。每到夏日的傍晚,一家人掃淨院子,擺上桌子,團坐樹下,吃飯喝茶,啦啦家常,清風徐來,樹影婆娑,很是有些其樂融融的味道!
每逢此時,爺爺總愛給我和妹妹講起他種樹的故事。那時候家裏窮,不要說修房蓋屋,就是用個燒火做飯的火撥棍,都要往人家的樹上偷去。有一次爺爺上了人家的樹,被人發現了堵著門罵了半天,害得我的曾祖母給人陪著笑臉說了一籮筐的好話才算完事。從那時起爺爺就發誓一定要多種樹,一定要擺脫這種窮日子!於是每年的春天,房前屋後的空地上,都被爺爺種上了樹,小樹茁壯而挺拔,爺爺的心裏也樂開了花。他種樹種得入了迷,不管在那兒看見有棵小樹苗,總要想方設法把它起到家裏來,精心侍弄,巴望著它早一天成材。
對於長起來的樹,他有事沒事就用雙手挨棵比量:這樹兩把多粗了,快能當檁條了!這邊這一棵三把多了,再長兩年,做梁沒問題!打從我記事起,家裏先後蓋了三座房子,幾乎沒怎麼買檁條和房梁,甚至連門窗戶搭,大部分用的是他在宅院上栽的樹。這也是他晚年最賴以自豪的事情。
受他的熏染,我自小對種樹也有一種莫名的情感。記得我小的時候,爺爺正在給隊裏看菜畦。於是我就整天摽著爺爺泡在看菜的草棚裏。草棚裏很幹淨,當然也簡陋得很,現在想想,裏麵似乎散發著泥土的清香。
爺爺經常和他的老夥計們(有自己隊上的,也有別的隊的,有自己村的,也有鄰村的)在外麵搭起的涼棚下坐在糞筐沿上啦呱兒,而我則滿世界轉悠。有一次,我在旁邊的韭菜畦裏發現了一株小杏樹苗,也學著爺爺的樣子把它小心翼翼地起出來,再精心地種在澆菜用的水井旁,那個認真勁兒,就像是在做一件十分偉大的事情。在甘甜的井水的澆灌下,小杏樹也很懂人意,長得飛快,眼瞅著就和我一樣高了。可是此時爺爺又被派去給大隊上看樹林,也算是幹上了他最喜愛的行當,而我也就又親近起了大樹林裏的胖蘑菇、歡知了、啄木鳥和“小媳婦喝酒”花了,漸漸淡忘了我可愛的杏樹苗。而爺爺卻又在林子裏的一個空閑的邊角,開出一塊地來,種上了紫穗槐,好等到秋天割了條子編筐,那紫色的一長串的小花,惹來無數的蜜蜂,可沒少蟄了我的手指頭和光腦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