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爭天下(新)04(2 / 3)

這個守兵年紀很輕,第一次上戰場,驚恐之餘卻也有些興奮。趙子雄望了他滿是稚氣的臉一眼,心中黯然,今日敗局已定,大部分敵人正在山上收集兵刃、占據地利,留下少部分兵將追殺守兵,意圖將他們全殲。別說他這五十個騎兵隻能將敵人衝散,就是把山下敵人盡數踩死,驍羈關也還是丟了。

王庶趕上來,叫道:“將軍,你帶著騎兵在前麵幫我衝幾次,別叫敵人過來,我在後麵布一道防線。”

趙子雄答應一聲,帶著騎兵向不遠處另一群西瞻人衝去,事到如今,隻能盡量減少損失。

山腳下有很多青石,王庶招呼身邊剛剛救出來的十幾個人幫他搬石頭,先設了一道半圓形的防線,然後又在防線前麵簡單設了一個石陣。他雖然學習過奇門布陣之術,卻隻是粗通,算不上多麼精妙,但情急之下抵擋一時卻夠用了。

趙子雄衝散了幾處敵軍,將苑軍殘兵慢慢聚攏,都領到防線後麵。後來山腳下的苑軍已經不用他救,自動向他的方向跑來。趙子雄見幾番衝下來,已經折損了十幾騎,何況場麵一亂,再亂衝過去傷的就不都是敵人了,於是他也退至石陣外麵。那個年輕的守兵拿著半截軍旗站在他身邊,趙子雄揮舞著利劍,不斷將敵人擊退,接應逃散的苑軍回來。

山下本就是以苑軍為主,很快就有八百餘人聚合,在王庶的指揮下列隊還擊。本來是不堪一擊全軍覆沒的局麵,現在卻有了點自保的能力了。等一小隊弓弩手加入,還讓苑軍小範圍內可以還擊,趙子雄仍然堅持在陣外接應,一眼看見秦湛危急,於是衝出相救,就有了之前的一幕。身後彙集了千餘人之後,就再沒有人加入了。

拙吉見一時收拾不下,吩咐山下混戰的西瞻人集合,緩緩退回。他的目的是驍羈關,能剿滅這支敵人自然是好,但敵人如果有些難纏,那便算了。雄關已經在手,左右他們攻不上來,再和這些殘兵拚命已經不劃算了。

西瞻人前鋒郎將拙吉望著已經屬於自己的雄關,嘴邊露出微笑。輕傷不計算,這一戰西瞻人隻折損了不到百人,加上從雪山翻山凍死摔死的,也還有近五千人剩下來,比原來預想的情況好得多。振業王吩咐他兩個月內拿下驍羈關,如今他提前二十天就做到了。隻要守住二十天,孫闊海元帥就會與他會合,繼而整軍撲向大苑,按照王爺對大苑誌在必得的決心,他這首功也值得幾個氈房的奴隸和牛羊。

他吩咐道:“速速收拾戰場,將弩箭礌石收集起來,趕在趙子雄回來前布置好。”

裨將莫向在一旁道:“將軍,我們要不要在山上發信號,告訴孫元帥快快趕來?”

拙吉搖搖頭,道:“振業王給我們的時間還有二十日,現在催促,恐怕會打亂王爺的作戰部署。莫向,天亮之後你去發信號,告訴王爺,我們成功了,請他放心帶兵過來,不過不用著急,按原定計劃便是,驍羈關這邊不會放一個大苑人過去。”

莫向道:“將軍,青州駐軍五萬,不出明天日落,他們就能得到消息,到時候一定會來攻打我們,還是讓孫元帥早點來接應比較穩妥。”

“攻打?”拙吉冷笑,“大苑用三千人就能駐守驍羈關,你還不如他們嗎?來了正好,我定要讓孫元帥過來的時候,青州連一萬士兵也剩不下。”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

管他萬千人首,不過刀頭春色。

十構陷

“他們退回去了!”秦湛指著緩緩上山的敵軍叫起來。兩個時辰前,驍羈關還是他們的,如今山上的一切都歸了敵人,哨所、營房、糧食、軍械……他雙拳緊握,渾身發抖。

王庶輕歎一口氣,他也很想多殺掉幾個敵人,但是敵軍顯然訓練有素,不是逞一時之勇的蠻子,他們這千餘人要是往山上衝,那等於是給敵人送上門去殺,根本無濟於事。

趙子雄望著一隊隊黑衣人整齊退後,融入夜色之中,他的眼角裂開,流下一行血跡,卻猛然回頭道:“我們撤,去青州請嚴大人出兵攻山。”

一行人默默在雪地上走,都是垂頭喪氣,趙子雄大喝一聲,“給我挺起腰來,你們現在的樣子,連土匪都不如。這隻是開始,接下來,我們不知道要打多少場仗,你們一場也不想勝嗎?他們把我們打得這麼慘,你們就不想打敗他們嗎?”

守兵聞言挺起胸膛,因為去青州必先經過流州,於是這些人打起精神,快步向流州走去。

“什麼,驍羈關失守?”嚴鄭顫抖著退後一步,目瞪口呆地盯著成渝,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成渝也是一臉驚懼,道:“大……大人,末將帶著人去追逃奴,這是親眼看見的。若不是末將躲在暗處,此刻也回不來了。”

嚴鄭臉色驟變,滿地亂轉,“這如何是好?這……如何是好?”

“大人!”成渝又道,“末將看見那個逃奴就在趙將軍身邊,和趙將軍一起打仗,身手著實了得。末將實在不敢驚動,便沒去捉拿,先回來給大人報信了。”

嚴鄭此刻心中亂成一團麻。驍羈關失守!驍羈關失守!看來王庶今夜在府門外求見,說不定是發現什麼線索了,但是他沒有聽,沒有一點示警,現在真是追悔莫及。怎麼辦啊,他一個大男人,此刻真想痛哭一場。

想了一會兒,怎麼也躲不過,隻能豁出去了,他吩咐,“流州全體將士集合,支援驍羈關,給我準備盔甲。”

“等等。”嚴鄭被一個家仆拉住,他回頭一看,是他的親信嚴平,哥哥嚴郊送給他幫他出謀劃策的。

他回過頭,叫道:“嚴平,幹什麼?”

嚴平道:“成校尉剛才和大人說話的時候,小人已經派人去通知青州了。青州離此不過五十裏,很快就能回來,大人還是聽聽青州的消息再動手。”

嚴鄭想了又想,自己手中六千人不到,是斷不可能奪回驍羈關的,還是等哥哥嚴郊籌劃,一起出動為好,於是點點頭。

嚴平又道:“成校尉,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成渝答道:“我帶去的五十個兄弟。”

嚴平不動聲色,道:“唯恐軍奴們知道了會造反,還請成校尉暫時不要聲張。你悄悄將他們叫來,讓大家吃些茶點定定神,你和我去說說詳細情況。”又轉向嚴鄭,“大人,這樣做可好?”

嚴鄭心煩意亂,揮手示意他看著處理就是。他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的都是驍羈關的事,等嚴郊回信,等得度日如年。

嚴郊的回信直接遞到嚴平手上,看過之後才交給嚴鄭。大事當前,嚴郊對這個能幹的親信的期望,超過自己的族弟。

嚴平看完信後點點頭,冷靜地說了聲:“知道了,先做了,大人那裏我去說。”

嚴家兄弟關注的重點不一樣,嚴鄭關注的是驍羈關失守、敵人入侵,嚴郊關注的是驍羈關失守,嚴鄭所要擔負的重責。這責任太大了,可以想象京都知道這個消息後的震怒,別說嚴鄭一顆腦袋,就是嚴氏全族的性命,恐怕也難以平息這股怒火。

不得不說,這個見勢不妙、轉身就跑的成渝,確實為嚴氏家族爭取到了時間,他完成了所有的事情之後,又趕在趙子雄來到流州之前和嚴鄭說明白了。嚴郊不由暗自慶幸成渝貪生怕死,要是這個城衛一時熱血湧起,和驍羈關的守兵一起抗敵到天明,那可就糟了。

至於說服嚴鄭則容易得很,嚴鄭一向對嚴郊唯命是從,何況這事稍一解釋就能讓他明白,並不是奪回驍羈關就能奪回他嚴鄭的命、就能奪回嚴家的安全。雄關要奪回,這件事也必須做,不這麼做沒有出路。

驍羈關的一千殘兵是在辰時三刻趕到流州的。當時天剛有一點亮的意思,連夜廝殺趕路,這些守兵也十分疲憊了。加之驍羈關守兵和流州一向不和,此刻戰敗投奔,難免會聽到不中聽的話,所以大家都默默無言,隻管低頭在流州城下列好隊,等著秦湛叩關。

秦湛仰頭衝著流州城頭大叫:“我們是驍羈關的守兵,有軍事要務,請開城門讓我們進去。”

城頭上傳來聲音,“帶隊的首領先上來,檢驗關防,其餘人放下兵器。”

秦湛應了一聲,帶著自己的印鑒上前,趙子雄示意守兵們將兵器放在身旁的地上。

這時城頭又傳來聲音,“脫下鎧甲。”

趙子雄皺起眉頭,自己這方有上千士兵,流州城衛出於安全考慮,沒有檢驗關防之前,讓他們放下兵器已經算冒犯了,不過他還能理解配合。但是連鎧甲都要脫下,可就有點過分了。一夜激戰下來,大家都汗透重裳,脫了厚厚的鎧甲,隻怕立刻就要染上風寒。

他大聲道:“我是驍羈關守將趙子雄,沒有人認識我嗎?”他往城頭掃視一下,想找個麵熟的出來說話。流州軍奴、守兵有一半是見過他的,見到他本人應該不用這麼小心了吧?

誰知一眼望去,城頭黑糊糊的一個人影也見不到,顯然人人都躲在城牆後麵,竟然沒有一個露出頭來,隻有傳令兵仍然大聲叫:“脫下鎧甲。”

趙子雄心頭猛然一動,城牆後麵隱隱有無數人影,這肯定不是流州正常的城防人數,他大喝一聲,“秦湛回來!”

然而他的反應還是慢了少許,城頭寒光一閃,一支羽箭端端正正地射在秦湛心口上。這近距離的一箭實在準,秦湛茫然地回望了趙子雄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就倒在地上。和西瞻人激戰一夜的幸存戰將,竟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人手上。

趙子雄顧不得傷心,立即大喝:“退後!退後!不要撿兵刃了!”隨著他的話音,天空中嗡的一聲,密集的箭雨撲麵而來。

十一國事

他們離城門太近了,全在射程之內,兵刃又全在地上,如果耽擱一下必然傷亡慘重。眾人聞言轉身就跑,幸虧趙子雄示警在羽箭發射之前,這一輪箭雨過去,倒下的隻有十幾個人。

這些人都是精兵,反應不慢,脫險之後立即後退至最遠射程之外。他們手中沒有兵刃,隻得結成弧形的崅月陣戒備。

趙子雄剛剛就站在城牆下麵,來不及後退,但他作為主將,佩劍並未離手。一輪箭雨被他長劍左擋右擊,不但護住了自己,還替身邊的王庶擋了一箭。

王庶眼睛都紅了,叫道:“這是驍羈關的守兵,是大苑自己的軍隊,你們幹什麼?”

城頭傳來嚴鄭高喝,“驍羈關守將趙子雄勾結西瞻賊子,罪無可赦,格殺!”

王庶怒道:“胡說!我親眼所見,趙將軍奮勇殺敵,忠心愛國。你們才……”忽然,他被拉了一下,王庶驚愕地轉過頭,見趙子雄眼睛裏閃著奇怪的光芒,那是一點了解、一點決然,還有一點深沉的悲哀。

隻見趙子雄仰頭道:“嚴大人,我不是私通西瞻,隻是今夜飲酒過多,你傳來警示的時候未曾聽到,未能及時部署,才耽擱了用兵。下官罪無可恕,然而懇請大人明鑒,下官深受皇恩,絕不會做出叛國之事。”

“將軍,你怎麼這麼說?我在門外苦求半夜,是嚴大人他不肯見我……”王庶急了,嚴鄭哪有給他示什麼警?真要有一點示警,給他們心理準備,西瞻人怎麼可能攻下驍羈關?那可是三千人把守、三萬人同時進攻也不怕的驍羈關啊!趙子雄有沒有喝酒,驍羈關的守兵還能不知道嗎?

不過,他猛然就想通了,這定然是栽贓嫁禍。嚴鄭擔不下失職的罪名,於是栽贓給趙子雄,趙子雄通敵,那他的責任就可以卸下一大半了。想到這裏,王庶悲憤莫名,學了一肚子的兵法,上陣臨戰卻是第一次。同生共死可以讓人一天就結下深厚友誼,他不願意讓趙子雄蒙受不白之冤。他一挺身就要張口,誰知手卻被趙子雄緊緊地握了一下。

“小兄弟,”趙子雄的聲音很輕,“國事為重!”

“你……”王庶驚愕地看著他。

隻聽趙子雄又叫道:“嚴大人狼煙傳信,我手下親兵看到了卻叫不醒我,他們可以證明……”他轉頭回望,想指出一個作證的親兵,誰知親兵們個個回過頭去,沒有人願意指證自己的上司這莫須有的失職。趙子雄眼睛裏有了一點水光,隨即又道,“大人見沒有得到驍羈關的狼煙回報,又派人來給下官報信,大人派來的王庶可以作證,下官隻是醉酒,可也抵擋了西瞻,真的不是投敵。”他摘下頭盔又脫下鎧甲,慢慢地跪下來,仰頭道,“嚴大人,下官自知難逃失職之罪,隻懇請大人發兵解驍羈關之困。”

這一下,王庶的眼淚猛地就下來了,驍羈關守兵個個緊握雙拳,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城頭上的嚴鄭此刻也是七上八下,他原本以為,和西瞻人惡戰一場,驍羈關的守兵就算不全軍覆沒,也頂多剩下幾人,誰知竟還有一千多人在。殺人滅口這種事,對象不能太多,一千多人全殺了,至少要出動五六千人才能做到不讓一人漏網。那麼這五六千人怎麼辦,接著滅口?大概族兄嚴郊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活下來,才指示他滅口的吧!他嚴鄭的膽子和心腸都隻夠支持他殺幾十個,殺上千人別說做不到,做得到他也下不了手。

然而此刻嚴鄭想反悔也來不及了,城頭的人早已經安排好,趙子雄通敵他也都和手下說了,臨時改動策略,要他怎麼向這些不明就裏的屬下解釋?說是一場誤會?

之前在城頭上眼見這一千多人過來,嚴鄭臉色就變得煞白。嚴郊為了躲避嫌疑,此刻還在青州府邸假裝睡覺,他想和哥哥求教也絕對來不及了。

他這邊無計可施,可是城頭上的人已經自動按照剛剛和他商量好的計策動手了,箭射出去更是不可回轉。嚴鄭看著下麵的人,思來想去都沒有活路了,隻好一做到底,先殺了這些人,看看哥哥還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他也明白,多大的紙也包不住這麼大的火,這一千多人就算殺了,他嚴鄭也徹底完了。

正在這當口,卻聽到趙子雄這一番說辭,無疑是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嚴鄭心中怦怦亂跳,趙子雄說他有狼煙示警,又派人前往示警,這中間的意思兩個人心知肚明。趙子雄願意擔下所有罪名,不連累他嚴鄭一分一毫,隻求他及時通知青州發兵。

趙子雄跪在雪地上,仰頭道:“下官這就親筆寫一封奏報,把事情經過詳細說給西北路霍元帥,下官戴罪之身,不能指揮信使,還要煩請嚴大人幫我送信。”

他的意思是親筆寫出今天說的話,給嚴鄭兄弟看了滿意後才送往京都。嚴鄭心動了,他怎麼布置也不如趙子雄的親筆信有說服力。趙子雄既然這樣配合,隻要加上幾個親兵和崗哨的口供,這件事就真的推到他的頭上了。

還有,趙子雄雖然沒有世家背景,但是他出身定遠軍,西北路元帥霍慶陽可算是重臣,罪證確鑿之下,大概他是救不了趙子雄的。但他要是護起短來,事後暗地裏找嚴家兄弟的麻煩也夠受的,而有了趙子雄的親筆信,這個後患也省了。

思慮之下,他覺得這算是一個最好的結果了,於是喝道:“來人,將趙子雄拿下,等有時間就交予京都論罪。”忽見趙子雄目光炯炯,劍鋒一般盯著自己,嚴鄭明白他想要的是什麼承諾,於是大聲加了一句,“如今大敵當前,一切要等奪回驍羈關再說。速去通知青州,就是用屍體來摞,也一定要讓驍羈關重回我手。”

趙子雄極輕極輕地點點頭,“多謝大人!”目光中隱去了刀鋒一般的寒意。嚴鄭已經表態,他會不顧一切地奪回驍羈關,趙子雄滿意了,他的目光轉向身邊的王庶。

王庶對上他的目光,已經明白他想要自己幹什麼。此刻不是和嚴鄭推卸責任的時候,也不是指責他殺人滅口的時候。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西瞻人大舉進攻之前拿回驍羈關,不然死的就不僅僅是秦湛、趙子雄,也不僅僅是流州的三千軍奴、青州的五萬駐軍,甚至不單單是霍慶陽西北路的二十萬精銳,而是整個中原腹地、整個大苑、整個華夏大地都變成西瞻人的獵場。

國事為重!王庶咀嚼這幾個字的含義,大聲道:“嚴大人,小人作證,是小人奉命到驍羈關報信,但是主將趙子雄耽擱,致使雄關失守。小人在站崗時發現西瞻人蹤跡,痕跡尚在,一查便知。大人不信可以問同我一起站崗的張二哥。”

嚴鄭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還算識時務,於是命王庶進城也寫一份供詞。

趁著城門還沒有打開,王庶小聲對趙子雄道:“趙大人,你放心,打完西瞻我一定給你作證,還你清白。京都……京都方麵,我還可以說幾句話。”

趙子雄微笑著看他一眼,並沒有回答。

王庶知道很難讓趙子雄相信,一個軍奴能在京都說上幾句話?真的能說上話,他是怎麼來流州的?但是他也不能說更多了,咬著牙道:“你相信我,我一定為你作證。嚴鄭他不敢殺了我,我作證,上麵會相信的。就算不方便為你脫罪,也能保你性命。”

“我不是不信你。”趙子雄微笑開口,“隻是……小兄弟,我不會活到去京都大理寺當麵論罪的時候。但是,我仍然謝你的好意了。”

王庶頓時呆住了,勇氣、詭計、血戰、陰謀、忠誠……一夜之間,老天給他上了如此生動的一課。

看著官職高過自己半級卻跪在雪地上的趙子雄,嚴鄭心中突然有了一點慚愧。通敵變成瀆職,看上去他的罪責雖然輕了,但是驍羈關如此重要,瀆職失守一樣也是死罪。這番說辭真的隻是為了國事了。再壞的人也有一點良心,趙子雄被幾個士兵押上來路過他身邊時,他眼神閃爍,不敢望向那雙沉靜的眸子。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功名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誰人贏?

十二備戰

“趙子雄關押起來了?”嚴郊問弟弟。

“嗯。”嚴鄭頭也沒抬,從鼻子裏發出輕輕一聲。

嚴郊皺眉看著嚴鄭,“你覺得他冤枉?”

嚴鄭對這個哥哥相當懼怕,很久才悶悶地說了句:“不是。”

“對,趙子雄不冤枉,這個罪名他擔定了。無論是他自己願意,還是被我們構陷,甚至是昨夜他當場戰死,驍羈關失守就是他的責任。他是守將,關在人在、關亡人亡,沒什麼可推脫的。就像你我,青州要是失守,無論原因是什麼,我們也一樣罪責難逃,有時間想著他,還不如想想你自己吧。”他上前拍拍弟弟的肩膀,“趙子雄比你明白。”

嚴鄭隻得答應:“流州的守兵和軍奴已經列隊完畢,等著配合青州軍出擊。”

“好,讓流州軍站在青州軍前麵。”

這一點嚴鄭沒有異議,流州軍奴本來就是充當炮灰的角色,即便沒有戰事,每年冰天雪地裏也會累死凍死不少軍奴,現在戰事一起,他們不做擋箭牌誰做?於是他答應:“我已經讓軍奴陣前列隊了,一共分了六個中隊,可以擋住很大麵積。”

“那個叫王庶的軍奴你放在什麼地方了?”

“他沒有和其他軍奴一起,我特地將他放在第三隊流州軍裏麵了,比較靠後麵的位置,又有盾牌在手,大哥不是特地囑咐我不要傷了他嗎?”

嚴郊皺眉想了想,道:“還是不行,調出來放在青州軍裏麵吧……等等,調出來做我的掌旗手,就放在我身邊。戰事再凶險,在中軍中心掌旗也是安全的。”

“啊?”嚴鄭吃了一驚,“為什麼要這樣護著?”

“這個王庶是什麼人,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大哥不是不讓我問嗎?大哥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覺得奇怪嗎?別讓他過好日子,卻也別讓他真的受到傷害。上頭要是想救他,隻需一句話,既然將他流放流州,那就不會對他有好感。但是同理,上頭要是想殺了他,也是一句話,何必專門派人將他押送過來,並且還專門叮囑不要給他好日子過?”

“對啊!”嚴鄭說,“這根本就是兩個意思嘛,一個人怎麼能兩邊話都說?”

“所以說,我看這話就不是一個人說的。上頭有人想讓他死,有人想讓他活。”

“大哥,你的意思是說他得罪了一個人,卻也有保他的人?但是為什麼兩個命令都傳過來,他們在京都不會暗自較勁嗎?到了我們這裏應該有結果了。”

嚴郊點頭,“除非較勁的雙方旗鼓相當,誰也壓不下誰。京都那邊的情形我也知道,較勁到了旗鼓相當的地步,牽涉的人就多了。這麼多雙眼睛盯著一個年輕人,你說他的身份能差得了嗎?你別小看這個軍奴,若有一日能回京都,恐怕他就要飛黃騰達了。”

嚴鄭點點頭,“哥哥說得是。可是這半年我對他著實不好,不知道他會不會記恨?他這次既然在驍羈關苦戰,不如我給他報個軍功脫了軍奴身份,再給他個優差,也免得日後樹敵。”

“不可!”嚴郊打斷他,“這半年多以來上頭沒有什麼消息,就是說你做得讓他們滿意,接著做就是,別自作聰明。”

對官場規則的熟悉,嚴鄭怎麼也比不上哥哥,他一向習慣了聆聽受教,答應著去布置了。

五萬大軍,一萬人留守,其餘四萬用了兩個時辰集結完畢。按照盾牌手、重甲兵、輕騎兵、長矛手、弓弩手分成五個大隊,每個大隊又細分成幾個營。流州三千多軍奴也穿上皮甲,拿著木盾長矛,列隊在青州軍前方。平日訓練的場子站不下這麼多人,全排在青州平原的曠野上。

嚴郊是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穿上甲胄更顯得英武。他此刻正咬牙切齒地向士兵訓話,幾縷保養得很好的黑胡子隨著下巴運動——

“我們的時間很緊迫,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西瞻人就會從關口殺出來殘害我們的同胞、侵略我們的祖國。他們人數眾多,我們是不可能抵擋的。而驍羈關又不幸落入敵手,如果奪不回驍羈關,我們就不可能等到援軍。將士們,為了國家,為了自己,為了我們的父母妻兒,我們就是用屍體堆,也要堆成驍羈關那麼高,一定要把雄關奪回來!奪回驍羈關,本官就上報朝廷,每一位勇士都會有重賞。”

王庶聞言皺起眉頭,未戰先言敗,這樣怎麼能鼓舞士兵的士氣呢?然而嚴郊說得並沒有錯,說驍羈關三千人把守三萬人攻不下來,是因為驍羈關地勢所限,無論來了多少人,最多也隻能八千人同時進攻,其餘的都得等著。並且這八千人的對手不是人,而是礌石弩箭,以驍羈關的地勢,一輪箭雨就會造成大麵積的傷亡。如果真的用屍體堆能奪回驍羈關,那也是值得了。

嚴郊又命輕騎兵快馬在前攻山,重甲兵在後,中軍卻留了五千裝備精良的鐵甲騎兵坐鎮,說聲“行軍”就開始出發。

眼看副將率領第一隊輕騎兵準備行動了,王庶忍了又忍,終於還是上前抱拳道:“大人,輕騎雖然快,但是沒有防禦能力,怕會傷亡慘重。”

他是硬著頭皮說的,中間都沒敢抬頭,準備聽訓斥或者挨上一鞭子,誰知嚴郊的聲音竟然很溫和,“言之有理,你剛從驍羈關回來,本官原本應該問問你的意見,你看該怎麼做呢?”

王庶有些驚訝,嚴郊怎麼對他這麼好,特地叫他來掌旗,還親自和他說了幾句話,大意是說,他這樣敢和西瞻人作戰的少年英雄,應該掌著帥旗,旗幟在他手裏,定能壯一軍之膽。

好話人人愛聽,何況是從目前這一畝三分地裏,最高執政長官嘴裏說出來的。沒想到同是兄弟,弟弟嚴鄭構陷趙子雄,是那樣的卑鄙小人,哥哥嚴郊卻如此有氣度,他不由對嚴郊另眼相看。

王庶再開口底氣便足了幾分,“小人昨夜看過驍羈關的布防,也試著闖了一下。關口下麵設置的都是輕弩,中間是透甲弩,最上麵則是礌石火油。不如讓盾牌手在前攔住輕弩,重甲兵在後,輕騎跟著重甲伺機突圍。驍羈關必然不可能一舉攻克,第一次進攻的目標要在關口下麵的輕弩上,隻要能毀去大部分弓弩,第二次進攻就少了些障礙。”

“有理!重新列隊,盾牌手先行,重甲準備。”被提到名字的都臉色一白,他們不可能衝上去的,完全是炮灰的角色,這一點誰都知道。然而軍令難違,先行的三個中隊集合整隊,吹響了號角。

大隊人馬行軍,從青州盆地逐漸攀上了流州的凍土,積雪在這麼多雙腳的踐踏下發出呻吟。先行的黑衣重甲在雪地裏十分醒目,方陣隊列不錯,如同田地裏的麥子那樣整齊。

行進了大半天,驍羈關已經隱約在望。

十三交戰

“大人,嚴大人,等等……前方山丘發現敵人。”幾匹快馬沿著官道快速奔跑,邊跑邊喊,正是嚴鄭派出的斥候。

“什麼?”嚴郊愣住了,原本以為敵人會在驍羈關據守,等待他們到來,怎麼會讓斥候發現?他縱馬從隊列中衝了出來,急急問道,“什麼地方發現敵人?有多少人馬?是不是西瞻已經大舉進攻?”

“人數在一千五百人左右,都是騎兵,就在驍羈關左麵山丘列隊,似乎……似乎在等候我們進攻。”

“什麼?”王庶也呆住了,愣了一下突然怒道,“趙子雄和小人說過,一千五百匹正是驍羈關內戰馬的數目。好個西瞻狗,未免欺人太甚。縱使西瞻騎兵再精銳,難道你們就想憑借一千五百人,抵禦我們數萬大軍嗎?”

嚴鄭皺皺眉頭,王庶沒有經過他們示意就直接開口說話,雖然口稱小人,卻沒有一點小人的覺悟,他聽了很不順耳。正想開口斥責,卻見兄長嚴郊用眼神製止。

嚴郊又暗地裏打量了一下王庶,憑他多年的經驗看,此人定然曾長時間身居高位,才會在不經意中露出習慣性的優越,他心底對自己的判斷又多了幾分把握。兄弟兩個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最好,怎麼都有回轉餘地。於是他問:“這麼說,西瞻人這一千五百匹戰馬還是搶我們的了?”

王庶點頭,“肯定是我們的。”

“好哇!”嚴郊順著他叫起來,“我正愁攻關艱難,西瞻人如此托大,竟然自己下來了,正好報仇。”

嚴鄭明白了哥哥的意思,於是也叫起來,“想必西瞻人自恃勇武,不甘於在山上死守,想直接下來與我們交鋒,我們就打他一個落花流水。”

王庶有些猶豫,道:“大人,小人實在不明白,西瞻人占盡地利,何必舍易就難?還是小心為上!”

嚴鄭一擺手,不再理會他,哥哥也說了,和王庶不能過於親近。

他示意第一支重甲隊先上。這支重甲隊人數有五千,又是個個身著重甲,比起那一千五百人的西瞻騎兵,聲勢自然是壯大了許多。

“擂鼓!盾牌手退後,重甲出擊!”嚴郊也喊起來,重甲隊聽到鼓聲,叫喊著衝了過去。

這要是讓趙子雄看到,肯定著急。行軍大半天,最應該做的是停下來調整好體力、規整好隊形。絲毫沒有休息,人已經疲憊,何況他們現在離敵人尚遠,衝的什麼鋒!步兵身著重甲,這麼長的距離跑下來,先失去了一半體力,再一路叫喊著衝過去,等到了敵人麵前氣勢也弱了。

嚴家兄弟是不敢離西瞻人太近,所以將陣列得遠了些。而王庶則是沒有趙子雄那樣指揮成千上萬人作戰的經驗,看到敵人了就想應該衝鋒,根本沒有發現距離不妥。

戰鼓聲中,五千重甲兵叫喊著向敵人衝去,士氣雖然挺高,但由於距離較遠、指揮不當,五千人的隊形跑到一半就散了,無緣無故,還沒打仗戰鬥力就去了一半。

漸漸離近,士兵們心虛起來,他們這邊喊得地動山搖,山坡上那一千五百騎兵竟然紋絲不動。離得近了,跑在最前麵的士兵已經可以看見,對麵戰馬上一個個釘子一般的身影,眼神好的甚至能看見西瞻士兵嘴角不屑的笑意。

衝鋒的腳步不由慢了下來,嘴裏的喊聲也變得底氣不足。他們忽然間有種錯覺,好像麵前的不是人類,而是一群冰冷的野獸。盡管他們還在喊著、舉著兵刃,準備以生命捍衛自己的職責,但他們手中的長矛都開始發抖。

“莫裏,今天你可以殺個痛快!”拙吉看著土丘下已經跑得氣喘籲籲的大苑重甲兵,慢悠悠地說了一句。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楚地傳到了身邊每個人的耳朵裏。

“殺!”莫裏舉起兵器,仰天高呼,如同打雷一般悶響。

“殺!”所有西瞻人一同舉起兵器,高喝之後兵刃斜下,指向山下的敵軍。

重甲兵們沒想到敵人在人數對比這麼懸殊的情況下,還能爆發出如此濃烈的戰意,一時間很多人竟本能地向後退去,他們笨重的盔甲把身邊的旌旗撞得東倒西歪。

“哈哈哈,大苑軍好個孬種!”拙吉指著山坡下的敵軍哈哈大笑。

“孬種!孬種!”會說漢話的士兵隨著主將的笑聲一同叫罵,不會說的也一起哈哈大笑。

王庶遠遠看到,心中比任何人都痛。沒想到自己國家的軍人怕西瞻人怕到了這個地步,區區一千五百人竟能嚇得大軍後退。

他有點理解霍慶陽為什麼寧願待在荒僻的雲中,寧願和定遠軍駐守苦寒之地,當初被楊予籌以景帝的名義調回南方反而悶悶不樂。那是因為,對麵的西瞻人才是鐵甲雄師的樣子,如果有可能,大苑的軍人也應該是這樣。

人數多有什麼用,當年高祖南征北戰的時候,身邊隻有二十萬人,可這二十萬人卻打遍天下,莫可匹敵。如今大苑的軍隊加起來超過五百萬人,卻除了拖垮財政什麼用處也沒有。

“如果我還有機會……”他咬牙切齒地想,“我一定要讓大苑的軍隊像一個真正的軍隊。”但是他也知道,他還有機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王庶這邊出神,嚴郊卻衝嚴鄭一使眼色,示意他上。無論如何,此次嚴鄭都難脫幹係,攻打驍羈關的時候嚴鄭必須立下一功。但是驍羈關攻打起來必然是要用屍體堆的,哪有現在的機會好?如果嚴鄭能在這裏立下首功,以後活動起來就容易得多。

嚴鄭明白了哥哥的意思,於是喝道:“西瞻人竟敢如此小看我們大苑,騎兵大隊,隨我出擊,今日定要給西瞻人點顏色看看!”

“好,擂鼓!”嚴郊叫道,“祝將軍得勝,揚我國威!”

嗚——嗚——嗚——親兵吹起號角,低沉的角聲壓抑而綿長,軍中的鼓手聽了,立即擊鼓回應,咚咚——咚咚咚咚——一聲聲仿佛擊在人心上。

軍人的熱血終於在號鼓聲中燃燒,輕騎在嚴鄭的帶領下衝了過去,陣前的重甲兵也為剛剛的退卻而羞愧,呼喝著向山坡發起衝鋒。

嚴郊略略猶豫,想到自己有五萬大軍,斷然沒有敵不過一千五百人的道理,於是也在盾牌手的掩護下,指揮剩餘大隊向陣前移動起來。

十四一箭

拙吉穩穩地坐在戰馬上,用眼睛一掃就看清楚了敵軍所有的戰旗。他用刀尖向遠處的嚴郊指了指,那隊兵馬陣容最浩大,對莫裏道:“主將在那裏!”

“看到了!”莫裏悶雷一樣的聲音又響起,“這人膽子小了些,離得太遠。”

隊伍的正中心,五千多騎兵簇擁著一位騎白馬、穿銀甲的將軍,正是嚴郊。嚴郊生得身材高挑,看上去氣宇軒昂,雖然青州知州不是武職,但是嚴郊卻會一點刀馬,襯著銀甲更像一個英武的將軍,形象甚佳。但是拙吉、莫裏這等戰場上的熟手不認這個,一見他離陣前那麼遠就停住了,身邊又明顯是由各營抽調的最精銳士兵守護著,就知道此人是個繡花枕頭。

“莫裏!”拙吉微笑,“你看咱們應該從哪裏動手?”

莫裏悶聲道:“我聽將軍的!”

拙吉道:“那你聽著,以後你也要帶兵,不能隻顧衝鋒,就拿這些人練習一下。”他指著最前麵的重甲兵右側道,“如果突圍的話,那邊最弱。旌旗散亂,應該是沒有能鎮得住的將官在。如果想嚇怕大苑人的膽子的話……”他一指遠處,傲然道,“就是那個主將!”

“我怕不能突破前麵這麼多重甲。”

“人少了的確突破不了。我給你五百人,你從側麵陣形散亂的地方衝進敵陣,我這邊作勢衝鋒,可以嚇得他們不敢分兵和你糾纏。”拙吉臉上的表情輕鬆至極,好像說的是去什麼地方吃飯一樣簡單。

“是!”莫裏應一聲,並不擔心自己深入敵陣還能不能有命,也不管拙吉剩下一千人能不能抵住一萬多人的衝鋒,竟然毫不猶疑地答應了。

這並不稀奇,金鷹衛中哥哥莫向謹慎周密,弟弟莫裏勇不可當,統領拙吉更是有大將之才,那都是用無數次血戰換回來的評價,沒有一點虛言。

兩人交頭接耳的當口,從山坡上已經可以看見第一批露出頭來的大苑重甲兵,可惜不是完整的重兵隊。盛怒之下的嚴鄭帶領騎兵衝鋒過快,已經插進重甲兵陣營中,將原本的陣形打得更亂。

拙吉冷笑,如果是振業王帶兵,這樣的將軍早就砍了。這一萬多人雖然也都是精壯,卻比昨晚那三千守兵差得很遠,可見帶兵之人在一場戰役中起到的作用有多大。

直到有五六千人進入射程之內,拙吉才吩咐,“張弓!”

一千五百名騎兵同時舉起手中的長弓,一輪箭雨密密地射了出去。大苑軍隊人數太多,以至於身邊都是人,根本無處可躲,慘叫聲中,前麵的一層人幾乎個個中箭。

但是人多的好處也同時體現,那就是兩人之間幾乎沒有空當,箭在第一第二排就全被人擋下了,有的人身上甚至插了幾十支羽箭,倒在地上如同刺蝟一般,可後麵的人卻安然無恙。大苑的進攻隊形隻被剝掉最外圍的一層,作為仰攻,這樣的損耗不算大。

嚴鄭絲毫不理睬倒下的士兵,大聲呼喝騎兵跟上。他知道此刻的關鍵是拉近兩軍距離,如果給他麵對麵對敵的機會,他不信自己一萬多人會吃不下這一千多人。

迎接他們的當然又是密集的箭雨。這次離得近了,重甲也擋不住近距離弩箭的力量,倒下的人更多。緊接著又是第三輪箭雨,這次衝得比較快的騎兵也有人遭殃,連人帶馬摔下來,經常會將身邊的步兵砸倒在地,大苑軍開始出現讓嚴鄭臉頰抽動的傷亡。不過三輪箭雨後,大苑軍隊已經衝到小山丘一半的位置,短兵相接似乎就在眼前了。

嚴鄭一邊高興,一邊也為西瞻人的箭術驚歎。這一千多士兵竟然個個臂力超凡,射得又準又狠,他們並沒有攜帶自己的箭弩,用的就是驍羈關上麵留下的弓箭。驍羈關的補給是由嚴鄭負責的,所以他清楚地知道,一般士兵用這種羽箭是射不穿重甲的。況且一千多支箭中,射空的最多隻有三成,其餘七成都成功命中目標。青州守軍中的弓弩隊也沒有這樣的準頭,其餘兵種更加不用說了,他麵對的是什麼樣的軍隊啊。

嚴鄭不知道自己其實應該慶幸,如果他遇到的這一千五百人,是定遠軍神弩先機營,他就根本沒有機會跑到山坡上了。

神弩先機營的弓手經過嚴格的戰鬥訓練,哪一列人射什麼方位都設計好,每一列都會比前一列揚高一點弓弩,對付下一個隊列的敵人。他們箭雨籠罩的範圍是整個敵軍方陣,絕不會像西瞻金鷹衛這樣,十幾個人盯住同一個目標,造成不必要的浪費,也不會射的都是最前麵一排的敵人,而留下後麵完整的隊形。

好在這些金鷹衛雖然個個都是神射手,卻沒有神弩先機營那樣出眾的配合,在付出幾百人傷亡後,大苑的衝鋒隊離目標已經不遠。嚴鄭發了一聲狠話,叫道:“誰能取敵將人頭,賞金千兩!”

重甲隊原本被箭雨壓得抬不起頭來,聽到這樣誘人的許諾,大部分人又振作起來,叫喊著向上衝。拙吉一直等跑得最快的苑軍來到自己麵前百步左右,才喝道:“莫裏,去吧!”

莫裏答應一聲,帶著五百金鷹衛向右側猛衝過去。右翼的苑軍隻看見一股黑煙向自己狂撲過來,越撲越近,幾乎看不見人影,光這樣的威勢就已經讓人心慌了。

疾馳中的金鷹衛已經搭上羽箭,弓弦聲響後,響起一片慘叫聲。沒等慘叫聲停止,莫裏已經一馬當先衝進苑軍右翼空隙。他將弓箭插到身後,回手拔刀就砍,他的刀後一直有一道血泉跟著一起飛舞,如同刀柄後帶著流動的紅纓。

另外兩個親兵緊隨其後,進入他闖出來的缺口,呈扇形左右搏殺,後麵五百鐵騎呈錐形跟進,逐漸加寬,將口子越擴越大,被他們撕開的口子兩側,都堆滿了苑軍的屍體。

青州的守軍連實戰都沒有經曆過,哪裏遇到過如此陣仗?一時紛紛左右奔逃。西瞻騎兵風一般衝過去,遇到所有能夠到的人都是手起刀落,一個不留,片刻就殺出衝鋒隊伍。

嚴鄭不去理會這五百敵軍,命部眾繼續衝鋒,一定要先拿下拙吉這一千多人。他以為莫裏是想突圍,他身後還有盾牌手、步兵等兩萬多人,盡管不如他帶著的這些人精銳,卻也不是瞎子,自然知道堵截敵人。就算堵不住,讓這幾百人衝出去了也不要緊,隻要殺了眼前這個明顯是主將的敵人,然後拿回驍羈關,他嚴鄭就居功至偉。

他這邊衝鋒陷陣,遠處的嚴郊騎在馬上,心中自然焦急。他離得遠,隻能從聲音上知道弟弟和敵人碰撞了。他隻覺得混亂聲越來越近,他的心也就越繃越緊。忽然聽到半空中傳來一道尖銳的呼嘯聲,這一聲比任何聲音都近,幾乎近在咫尺。

“大人快彎腰!”嚴郊耳邊突然響起王庶一聲大喝。

嚴家乃是大苑數得上的世家豪門,家訓嚴格,每一個子弟都自幼文武雙修,成年再根據資質選擇發展方向。嚴郊即便做了文官,身手也沒有全放下。聞言飛快地一彎腰,死死地貼在了馬脖子上。就在他下巴上的胡子與馬鬃毛相接的一瞬間,後背好像有一隻強有力的手猛地將他一推,嚴郊拽不穩韁繩,一頭栽了下去,後背這才如同被火燒了一般劇痛起來。

受了驚的白馬一聲長嘶,猛地跳起就想往前跑,然而嚴郊防守嚴密,他身邊都是護衛,馬兒無處可去,隻是暴躁地一會兒猛衝左邊,一會兒猛衝右邊地就地打轉。可憐嚴郊一隻腳掛在馬鐙上,半個身子拖在地上,想站站不起來,想倒又倒不下去,被戰馬拖著在地麵掃把一樣旋轉撲跌,盔甲後的雪白披風將方圓五丈內的地麵掃了個幹淨,留下一片鮮紅血跡。

十五潰退

刹那間,大苑的中軍亂成一團,嚴郊找了五千個護衛就以為萬無一失,沒想到莫裏的箭法這麼準,小小的羽箭在他手中這麼狠,嚴郊沒有被箭命中,但單單箭風就將他帶到馬下。

已經衝鋒在最前麵和拙吉短兵相接的嚴鄭,不經意間看到了嚴郊掉下馬來的一幕,立刻驚得六神無主。這個族兄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他幾乎想也沒想,轉身就向中軍回撲過去。身邊的士兵見將軍走了,一時混亂無比。

親兵們見嚴郊被白馬拖著,一起圍了上去,好容易才製住驚馬。親兵剛剛將嚴郊扶起,還沒來得及檢查他的傷勢,向中軍隊伍奔來的嚴鄭,就看見衝到自己前麵的莫裏,已經將第二支箭搭在弓弦上,瞄準眾人中的嚴郊。嚴鄭立刻縱馬狂奔,淩空將手中長矛扔了出去。但是由於雙方距離太遠,長矛沒飛到一半就落在地上,還傷了自己的一個兄弟。

嗖——第二支箭擦著嚴郊的頭頂飛過,帶著他銀色的頭盔飛出老遠,牢牢地釘在地上,引起一片驚呼。莫裏哈哈一笑,第三支箭搭上弓弦,以腰為軸,突然在馬上擰過身子,右手猛張,羽箭在空中劃了一個完美的弧度,直奔身後嚴鄭前胸。

嚴鄭扔過長矛之後,沒想到背對著自己的人會突然襲擊自己。但是他畢竟一直處在緊張的戒備狀態中,聽到周圍有人驚呼,立刻來了個鐙裏藏身。羽箭貼著他的身體飛過,射進其身後另一名裨將的胸口。力道強勁,將那名裨將的身子射穿,那名裨將驚詫地看著胸口隻露出一點點的箭尾,嘴巴張了張,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去。

嚴鄭大怒,他帶著一萬人衝鋒,竟然沒有攔住敵人的一千五百人,還讓敵人傷了主將。可還沒等他將身體從馬腹下直起來,又是一陣驚呼聲響起。身下的戰馬猛然前撲,將他遠遠地甩了出去,卻是莫裏的第四箭到了,將他的馬一箭射死。片刻之間,嚴家兄弟相繼落馬,大苑軍短時間內失去了足以鎮壓全局的兩名將領。

莫裏縱聲長嘯,五百騎兵縱馬衝入敵陣。每一名金鷹衛都習慣了以一當百,他們有足夠的信心。麵前亂成一團的苑軍不是定遠軍的精銳,隻是大苑所謂的常備軍。敵將已經落馬,敵陣已經混亂,疏於訓練的敵軍連基本的羽箭攔截都做不到,更不可能抵擋他們的進攻了。

所有的金鷹衛眼中都是冷森森的殺氣,他們不蔑視也不畏懼,上了戰場他們就是殺神。五百騎兵像一把巨大的砍刀,將苑軍的中軍砍出了一條口子,所過之處,屍橫遍野。越向嚴郊靠近就越艱難,金鷹衛開始出現較大的傷亡,在身邊還有不足三百人的時候,莫裏成功地衝到背起嚴郊向後撤退的中軍身後幾百米處。

“殺!”莫裏的吼聲驚天動地。

“殺!”金鷹衛們如同嗜血的野獸,眼睛裏全是血紅色的光芒。五千人的中軍精銳,竟在幾百人的吼聲中顫抖驚慌。

而嚴鄭並沒有受傷,他爬起來竭力叫著:“不要慌,保護知州大人!” 隨即搶過一匹戰馬,向嚴郊和追殺嚴郊的莫裏追去。

此刻的苑軍已看不清局勢,本來在拚命往前線衝,卻突然得到命令要求往回跑,怎還顧得上陣形完整。無論是前麵衝鋒的輕騎、重甲,還是後麵的盾牌手、弓箭手,全都不顧一切地向嚴郊落馬的地方衝來,自己人先將自己人擠得東倒西歪,一時間旌旗、盾牌扔了一地,苑軍如散沙一般。

眼見距離拉得夠長,拙吉在山坡上縱聲長嘯,手一揮,一千金鷹衛縱馬衝下了土丘。這山坡傾斜的角度,剛好能讓騎術精湛的西瞻人發揮最大優勢。衝到苑軍麵前的時候,戰馬已經加速到最大,馬蹄聲砸得地動山搖,沒有人敢拿血肉之軀抵擋那樣的威勢。

他們首先發出的是一輪急射,落後的苑軍如暴雨打過般四下亂躥,散作一團。就在他們倒下的一瞬間,西瞻人的馬蹄毫不留情地從他們的身體上踐踏而過,向著更前方的敵人追殺過去。血花在馬蹄下不斷濺起,在他們身後,殘屍遍地,血肉成泥。

“總有一天,我的鐵蹄要踏碎你那九萬裏路家國。”如果青瞳和蕭圖南看見了這幅場景,大概心中同時響起的就是這句話。

“所有騎馬的人跟我上。”眼看莫裏離嚴郊越來越近,嚴鄭真的急了,他顧不得身後,隻想著保護不容有失的哥哥。於是指揮著手下剛剛聚攏的輕騎,向莫裏側翼殺了過去。但是密集的人流讓他無法提高馬速,總是有衝上前或退下來的士兵擋住他的去路。他眼睜睜地看到莫裏的戰馬,在自己前麵策馬一個縱躍,馬蹄落下時正好踏中一個苑軍的心口,那苑軍口中噴出血泉,莫裏看也不看,繼續向倉皇後撤的中軍追去。

由於嚴鄭的騎兵速度較快,對身後的重甲兵已經照顧不到,重甲兵在拙吉的砍殺追擊下慘叫聲一片,讓人以為身後有惡鬼跟隨,更是聞聲喪膽。嚴鄭前後失據,氣急敗壞,可是也隻能揀著重要的來,打馬緊追莫裏,要先救下主將。他咬牙切齒地想,救下主將之後,定要將西瞻人挫骨揚灰,方消此恨。

此刻莫裏所率領的兩百餘人已經深深地紮進戰局中央,經驗告訴他們不能停下,所以仍緊追著被親兵背在背上昏迷不醒的嚴郊,如同附骨之疽,毫不放鬆,絕不給敵人喘一口氣、停下來歇一歇的機會。

嚴郊選擇的這五千人都是精銳騎兵,跑起來很快,使能幫忙的嚴鄭和重甲兵根本追不上,隻能在沒有組織的情況下,勉強對抗身後追擊的敵軍。

戰場上亂成了一鍋粥,中軍護著嚴郊倉皇逃走,他們後麵,隻有兩百多人卻殺神一般的莫裏緊追不舍,再後麵是一窩蜂一樣的各路苑軍,可是他們又被身後一千人追趕砍殺著。由上到下軍心浮動,所有人都在跑,絕大多數人已經不明白為什麼要跑。

王庶不得不跟著人流奔跑許久,他抽出空騎在馬背上回頭望,隻見拙吉已經追上最後的重甲兵,“苑”字大旗轟然而倒。戰旗一倒,苑軍更是一片混亂。他們都是沒有上過戰場的常備軍,訓練和實戰的徹底差異已經打垮了他們的信心,眼見身後的同伴一個接一個慘叫著倒在地上,主將嚴郊死活都不知,他們哪還有什麼鬥誌?轉眼之間,一個個丟了刀、扔了盾,四散奔逃。陣形從原來都往一個方向跑變成了遍地開花,東南西北哪裏都有。

為嚴鄭掌旗的令官見身邊早沒了主將,毫不猶豫地扔下手中寫著“嚴”字的帥旗,認準東南倉皇而逃。旗幟一倒,離得遠的重甲兵還以為嚴鄭死了,更是慌不擇路。

嚴鄭大怒,叫道:“我沒死!給我豎旗!豎旗!”沒死你跑那麼遠幹什麼?現在他喊破喉嚨也不可能讓士兵們聽到了。嚴鄭茫然四顧,突然打了個冷戰,這一仗竟然要輸!四萬多人麵對一千五百人的作戰,竟然要輸了!

畢竟是有底子的武將,嚴鄭這當口終於知道,自己讓所有人一起擁向中軍、保護主將的命令多麼愚蠢,穩住軍心才是要緊。他也被打急了,大吼一聲,舉起大刀撲了回去,大吼:“重甲兵回去,攔住敵人!”戰場上很容易激起人的血性,嚴鄭驚詫地發現自己原來沒有那麼怕死。要是早知道,他也不去陷害趙子雄了。

他雖然不怕死了,可惜大多數苑軍都怕死,見到數百匹戰馬結隊向自己這邊衝過來,立刻拔腿便逃。嚴鄭被自己人阻擋,磕磕絆絆也沒辦法逆著這洪流衝回去,氣得他一刀砍翻一個迎麵撞過來的騎兵。

“給我站住!衝回去,衝回去!他們隻有千把人!”嚴鄭拚命大叫。無奈他的叫聲在戰場上如同浪花入海,沒有一個人回應。

眼見大勢已去,再固執地回頭衝鋒,他必將被自己人活活踩死。嚴鄭隻得打馬回身,向自己的哥哥奔去。今天這仗看來是敗了,嚴郊就更不能死。青州……青州還剩下一萬兵士駐守,隻有他才有權調動。可是四萬多人出動都落得如此下場,一萬馬匹都沒剩下,被挑剩下來的軍隊,還能有辦法嗎?這個問題嚴鄭想也不敢想。

十六穩住

拙吉冷笑著看著四散而逃的苑軍,指揮手下分兵追擊。按照西瞻人的騎術,別說追上被隊伍拋下的重甲兵,就是追上中軍都不成問題。但是拙吉和手下的金鷹衛都是能將騎兵優勢發揮到最好的人,他們深刻明白怎樣才能以最小的損傷換回最大的勝利。

他們根據戰場上苑軍奔跑的方向和人數,大體劃分幾個區域,分兵追擊。此刻拙吉身後兩百多名手下追著其中一路,他們隻要稍稍提高一點速度,就可以插進這路苑軍的中心,但沒有人那樣做。西瞻騎兵們小心地控製著自己的速度,不讓苑軍有停下來整頓歇息的時間,也避免一下殺入敵陣,逼得太多人停下來拚命。

他們冷靜地跟著,如同餓狼驅趕著一群兔子。每當有精疲力竭的人掉隊,西瞻人的長刀就幹淨利落地結果他們的生命,身後不斷傳來的絕望慘叫聲把恐懼帶給更多的人。還有一絲力氣奔跑的人都在拚命跑,停下來的都是徹底用盡力氣、隻有任人宰殺的士兵,連對西瞻人一點點反抗都做不到。很多苑軍都是在奔跑中被同伴推倒的,近半個時辰的追逐下來,西瞻騎兵竟然沒有一點傷亡。

拙吉已經看到勝利在向他微笑,就算強悍過這些青州兵十倍的草原悍匪,在失去領導的時候都是不堪一擊,他隻要把這些人攆得更遠更累,他們就會活活踩死自己、跑死自己。僥幸活下來的人也會嚇破了膽子,再也不能組織有效的對抗。

忽然,奔跑中的中軍停了下來,隻見遠處山岡上高高舉起一麵白色旌毛大旗,在凜冽的西北風中獵獵飄揚,旗杆立得穩穩的,沒有絲毫動搖。上麵鬥大一個“嚴”字格外醒目,那是主將嚴郊的帥旗,是此刻苑軍最高權力的象征。

旌旗下,王庶的臉色蒼白卻冷靜,堅毅得如同石雕。他不但自己站住了,停止了愚蠢的奔跑,還一把拽住背著嚴郊的那名親兵,讓他也被迫停下來。

他沉聲吩咐,“吹角,要求各營兵馬都向我這裏靠攏。”

“啊?你!”背著嚴郊的親兵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王庶沒有權力做出這樣的決定,他隻是個掌旗人,甚至今天以前,他還隻是個低賤的軍奴。

而這親兵不知道的是,王庶擔下的責任遠遠比他想的要大——臨陣奪權,意圖不軌。依照他的敏感身份,這八個字足以要了他的命。可那又怎麼樣?他被發配到流州後就想通了,不會為了保命而做對不住自己良心的事,如今,他的心要他舉起這杆大旗。

“吹號角!”王庶又命令道,“我一力承擔!”

親兵回過神來,罵道:“你承擔個屁,下賤的流囚……”然而他話音未落,突覺手一鬆,號角被一個人劈手奪過,運足底氣吹起來,嗚——嗚嗚——嗚嗚——親兵大驚轉頭,卻見奪去他號角的人竟是嚴鄭。

他張口結舌地道:“大、大人……”

嚴鄭毫不理睬他,繼續拚命吹響號角,號角聲在他厚重的中氣下壓過奔騰的馬蹄、壓過驚慌的呼號,漸漸覆蓋了整個戰場。

王庶熱血上湧,跳上戰馬馬背站了起來,將手中大旗舉得極高,迎風招展。

沉穩的號角聲壓過一切雜聲,奔跑中的號叫聲漸漸停了下來。許多隻顧狂奔的苑軍清醒過來,各級副將、裨將、校尉也冷靜下來,帶著身邊的士兵向旌旗方向聚攏。四下奔逃的士兵們也找到了該跑的方向,轉頭向遠處的中軍大旗聚攏。

“結方陣,盾牌手守外圍。”王庶再也不客氣,站在馬背上高聲發號施令。他站得高,可以縱觀全局,以前學習的各種陣形一一在腦海中閃過,從來沒有這樣清晰立體。原來仗是這樣打的,以前自己經曆的那些都是樣子、都是兒戲。

死就死吧,這一仗指揮過後,他不死才怪。雖然他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麼容他活著,但是經過這次,他肯定沒有活路了,那人放心,他的手下也不會放心。想做得漂亮,他就會被毒死或者悶死,然後報個沒有傷痕無疾而終。若不需掩飾,直接就可以問罪。不過青州山高路遠,京都的命令下來怎麼也要一個月以後,在這之前他不如死於敵手。那還猶豫什麼?隱瞞什麼?為什麼不燃燒?憑什麼不出頭?

“長槍隊,外圍。”王庶繼續命令,雙眼放出爍爍光芒。數千支長槍從隊伍中舉起來,架在了盾牌正上方,一個由硬木盾牌和鋼鐵尖刺組成的刺蝟瞬間形成。雖然離得尚遠,但無論是一路殺人如切瓜砍菜的拙吉,還是血糊了滿身的莫裏,都不由望著遠方慢下腳步。

越來越多的苑軍被方陣包進安全距離,苑軍畢竟比那一千五百騎兵多了二十幾倍,就是停下來讓他們砍,這麼長時間也砍不了多少。可怕的原本就是不可控製的潰退,而不是敵軍的強大。局勢一穩定,苑軍方陣內短時間聚集的人,就比西瞻加在一起的人數還多了。

王庶沒有讓人出去救援陣外的人,現在最需要的是穩定,跑出去和西瞻人比速度是不現實的。他隻是根據回歸的人數不斷擴張方陣的大小,以便於將更多的苑軍包在保護圈內。等到人數太多的時候,排方陣已經有些困難,王庶就命令陣形旋轉,變成菱形,方便潰逃回來的士兵,從兩翼繞過陣形彙集在他身後。

最初也有慌不擇路的苑軍見到終於有自己人,不管不顧地就想從中間直接插入到安全的核心地帶,對此王庶下了一個很冷酷的命令,“散開,從兩翼迂回到陣後集合列隊,衝陣者殺。”潰軍人數還是遠遠多於冷靜下來的人,如果不這樣,自己人就能把好不容易穩住的陣形再次衝垮。

在砍翻十幾個自己人之後,沒有人再試圖衝破陣形了,一股股潰兵如同流水一般繞過菱形陣,逃向王庶指定的位置。青州軍中的各路將官也從驚慌中掙脫出來,紛紛協助王庶穩定潰軍。一個比較高級的將領還看出來,自己的隊列前錐後圓,漸漸形成了燕字陣的雛形,燕字陣攻守兼備,又能利用目前的地勢,確實是當前最好的選擇。

“盾牌手,出一營加強左翼,長槍隊跟著。”

“弓箭隊居中穩住陣腳。”

“中軍退後,整頓殘兵,重新列陣。”

王庶毫不猶豫地發出一道道命令。在這樣有效的組織下,西瞻騎兵已經發揮不了速度的優勢,隻要再將右翼穩定,燕字陣就列成了。大苑的陣勢天下無雙,隻要穩住局麵,西瞻區區一千多人還要來打,那就是來送死了。

十七定軍

拙吉也看到了危險,大喝一聲,“莫裏,衝他右側,快!”

莫裏仰天大喝,聲如炸雷,好些苑軍當真被他嚇破了膽子,竟有一半人後退一步,本來逐漸穩固的陣勢竟有動搖之象。右翼大批跑回來會合的苑軍本能地停步,就想往別處逃去。

王庶大急,喝道:“重新列陣,長槍一營,右側出擊。”他狠狠一指前方離方陣比較近的莫裏,然後將手中帥旗往身邊親兵手中一塞,低聲喝道,“拿穩了,再被人搶走,你就別活著。”

那親兵先前被嚴鄭奪了號角,正不知如何是好,大旗入手,本能地高高舉了起來。帥旗在手,仗沒有打完之前是再也不能放下了。

再看王庶已經催馬率先衝出,叫喊著向莫裏殺去。王庶明白,剛剛他能號令眾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人人逃命的時候,他給了大家一個安全的地方,人的本能驅使眾人聽從他的命令。但是讓好不容易安全的長槍手,再出去衝鋒就不一樣了,憑他的地位,隻嘴上說說就讓人衝向殺人魔王一般的莫裏,怎麼能行?隻好率先衝出,希望以身作則影響別人。會有多少人跟著過來,王庶心中著實七上八下,他壓根不敢回頭,背上全是冷汗。

跑出一段後,聽到身後蹄聲密集,跟上來的人並不少,王庶暗叫一聲蒼天保佑,大苑男兒還沒有窩囊到不可救藥的程度。好好,他王庶此番死,也算有價值了。

莫裏處於戰局中心,傷亡也比較大,如今隻剩百餘人了。兩隊人馬迎麵奔跑,速度又都極快,片刻就要撞到一起。

王庶在離他隻有三十幾步的時候,突然喝道:“你也吃我一箭。”

噌——羽箭好似將西北風劃了個口子般發出一聲怪響,直奔莫裏的戰馬。莫裏揮刀格擋,間不容發的當口將箭磕飛出去。受了驚嚇的戰馬發出一聲長嘶,前腿揚起。王庶射箭的時候已經不顧自己是否命中,猛地一磕戰馬,緊跟著到了莫裏近前。莫裏馬匹前蹄落下,王庶的長矛已經直奔莫裏小腹狠狠刺出。莫裏回刀借著落下的力道狠狠一擋,當的一聲,發出震撼全軍的巨響。

王庶手臂瞬間酸麻,他不是莫裏的對手,硬碰更是不行,明白這一點後他絲毫不做停留,利用馬匹擰身的空當錯過莫裏,衝向他身後的一個西瞻精兵。長矛迅速在對方胸口出入一下,成就了他此次戰役最先得到的彩頭。

莫裏大怒,出氣似的一連砍翻了三個緊隨王庶的長槍手,但是剩下的人卻按照出發前的命令,從右側橫切過來,向金鷹衛側翼發起了進攻。

盡管長槍隊有五百人,但是麵對一百多西瞻精銳,王庶卻是打算帶著他們送死來的,他隻要打亂敵人的進攻節奏。這種如影隨形的擊殺實在是太可怕了,果然,隻要短時間內遇到較大的反抗,金鷹衛們就不能維持著追殺的局麵,而是必須調整方向往右,正麵迎戰。

追得最近的敵人暫時攔住了,但是僅僅一個照麵,苑軍就倒下了四五十個,而金鷹衛們隻有幾人添了傷口,一條命也沒有換回來。王庶低估了敵人,近身作戰正是這支西瞻軍精銳部隊的強項,舍命也不一定能回天。

王庶隻比別人深入幾步,片刻身邊就隻剩下了兩個自己人。他吸了一口氣,憑借力打力的手段和四個敵人纏鬥起來,片刻已經連遇險招。全身上下不知受了多少處傷,疼痛不已,手臂酸麻得抬不起來,現在一下下招架都是咬牙苦撐而已。

他這才知道自己二十餘年苦練的武功,原來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厲害。以前幾十個人不能近身,甚至千人莫敵的名頭,當然是人家讓著來的,並不是他真有那麼大的本事。他自嘲一笑,還以為能拚掉十幾個人,看來最多能換兩三個,這下終於知道自己的真正價值了。

忽然一股大力過來,王庶舉矛相迎,卻手腕一麻,長矛差點脫手而飛。回頭剛看清攻擊他的是一臉猙獰的莫裏,人已經被打下馬來,幾件兵器同時向他招呼,他來不及格擋,眼看就要被亂刃分屍。

突然他身子一輕,被身邊一個長矛手搶上馬去。王庶一看,竟然是軍奴中對自己最不好的老徐,以前腳上生凍瘡和他要猞猁油也不肯給的,此刻他不知從哪裏撿到一匹馬騎上去,卻不逃命,竟然衝進陣來救了他。

老徐衝王庶一笑,血沫子同時流了出來,“小書生,好樣的。”他救王庶的時候,片刻身上就添了四五處傷口,說完一晃栽下馬去。

“殺啊!”好些個熟悉的喊聲傳來,跑在最前麵的軍奴們有人衝回來了。老徐在軍奴中算得上是個霸王,手下竟也有些兄弟,見他慘死,十幾人不顧逃命,卻向敵人衝來。原來危急時刻,軍奴比青州的正規軍更有血性。

幸好這時已經阻擋了莫裏足夠的時間,跑在最後麵的重甲兵和輕騎兵接連潰退過來,都已經麵對麵了,不管願不願意,也要揮舞兵刃和敵人碰幾下。人多占了便宜,這些人分擔了王庶大部分壓力。

“殺!”金鷹衛發出瘮人的吼聲,但這時苑軍已經沒有那麼害怕,真對上了,發現自己也是能砍兩下的。

一名重甲兵手中隻剩半截刀,於是揮手將斷刀狠狠地向莫裏扔去。一名金鷹衛搶上一步,一刀磕開,反手回擊過去,急切中沒能取準,招呼到肩膀上,那重甲兵半個身子頓時被鮮血染紅。那金鷹衛正要補上一刀,另一名重甲兵衝上來,毫不猶豫地護住了隊友。一名輕騎奔過來,揮刀將金鷹衛逼退一步。平時青州軍輕騎看不起重甲,連和他們說話都不願意,可是此刻在血的刺激下,他們終於成了一個集體。

當!又是一聲巨大的金鐵交鳴,王庶遊走不及,又一次和莫裏硬碰硬地兵刃相撞,他的嘴角和虎口同時冒出了血跡。

莫裏臉色陰沉,鐵了心要殺了他,王庶退無可退,將湧到嘴邊的甜腥味咽了回去,回矛閃電般反刺三下。這是教他武功中一人的保命絕招,用力不大招式卻精妙,逼得莫裏接連退後三步。

一個瞬間,莫裏又搶上來和王庶鬥在一處,王庶用盡全力,將長矛使得上下翻飛,卻也不敵,又一次被迫兵刃相交後,長矛被蕩開好遠,胸前大露空門。莫裏一聲長笑,單刀借勢劈下,直奔王庶軟肋。

四五支長矛同時探出,高低都有,對著莫裏猛刺過去。莫裏驚訝地回頭,身後是眼冒怒火的苑軍,有騎馬的也有步兵。再看身邊金鷹衛已經所剩無幾,密密層層竟都是大苑剛才被他追得哭爹喊娘的潰軍,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失去了戰場優勢,反而陷入苦鬥之中。

嗚嗚——嗚嗚——遠處的號角又吹響,更多的苑軍彙集在中軍,前錐後剪刀形的燕字陣設立成功,已經穩如磐石,透出殺氣。

“莫裏,突圍回來吧。”拙吉跟上來,淡淡吩咐。

莫裏狠狠看了王庶一眼,知道今天已經事不可為,大吼一聲,長刀蕩開,帶著剩餘的金鷹衛向拙吉方向衝去。開戰以來,他們第一次掉轉了頭,不再一心對著苑軍衝擊。

王庶身子一軟,張口噴出忍了又忍的一口血,仰麵摔下馬來。無數隻手伸出來,在下麵接住了他,將他托在半空。無數人擋在他身前,擁著他退回中軍,退回他為大家開辟出的安全地帶。

“你是什麼人?”恍惚間,王庶似乎聽到拙吉問了他一句,他胸口痛得要命,一口氣怎麼也提不起來,卻咬著牙道:“大苑人,怎麼樣?”

他的聲音太小,身邊卻突然爆發出轟然巨響,竟是擁著他的人一起喝道:“大苑人,怎麼樣?”

陣形中的大部分人也忘情地跟著喊:“大苑人,怎麼樣?”一聲高過一聲,宛如雷鳴。

王庶和這些殘兵已經退回陣內,與站在不遠處的拙吉和金鷹衛們互相凝視著。戰場上如同澆了汽油的火堆,隻要一個手勢,混戰又會開始。

大苑每一個人都相信這一次結果完全不同,他們不斷高聲喊著:“大苑人,怎麼樣?大苑人,怎麼樣?”

拙吉看了一會兒,微微點頭,“還行!”冷笑一聲,道,“驍羈關見吧。”

金鷹衛們同時答應一聲,沒有一點苑軍的騷動,釘子般騎到馬上來,也釘子般騎在馬上走,絲毫沒有慌亂。莫裏僅剩的幾十人,從人到馬個個都是純紅色,在隊伍中頗為顯眼,卻也和其他士兵一樣,標槍一般挺直,不見一點鬆懈。這才是真正的精兵,大苑人,的確,隻能勉強算還行。

逆胡未滅心未平,劍匣中有鏗鏘聲。

關山萬裏漆如墨,此刻正是風雨中。

十八傳信

這一場仗的結果,西瞻一千五百人死傷五百餘,而青州守軍整整亡了兩萬人,主帥嚴郊被戰馬拖得渾身上下都是傷痕,至今昏迷不醒。

王庶回去後吐了好幾口血,身上也受了不少外傷,但因為今天的表現而得到較好的照顧,休息在青州正規軍的營房裏。醫師說傷得雖不輕,生命卻無礙。

最關鍵的是,驍羈關不但沒有奪回,連邊都沒有摸著。而該死的西瞻大軍,卻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撲出關口,要了他們的性命。此後兩天,嚴鄭帶著人對驍羈關發起舍命強攻,完全是用人堆,戰局異常激烈起來。

驍羈關真的是太難攻下了,隻要一輪箭雨、一輪礌石,傷亡就是個恐怖的數字。兩天了,進攻的隊伍被阻攔在山下第一道防線前麵寸步未進。偶爾有一兩名重甲兵僥幸衝過箭陣,卻早已經筋疲力盡,被等候在一旁的敵人一刀砍死,隨即穿著重甲的笨重屍體就被當成礌石扔下來。驍羈關礌石通道都是特地修建在攻山時,敵人的人數必然最集中的地方,無處可躲。大苑士兵在下麵,無可避免地被自己兄弟的屍體砸到,慘叫和著怒叫不斷響起。

兩天過去,驍羈關下方圓一裏的地麵都變成了赤紅色,那是熱血融化了積雪,積雪又重新凍成的紅色堅冰。屍體能收拾的都收拾了,尚有一些無法收拾的殘肢凍在紅色的冰裏,訴說著戰爭的殘酷與激烈。

不愧是大苑第一雄關,折損了這麼多人,卻連第一層防線都沒有破壞掉,關上儲備的箭支也足夠使用,困死敵人的想法極度不現實。

拙吉也不再出兵和他們硬抗,完全依靠驍羈關的地利和充足的守關設備與之對峙,擊退了大苑的進攻後立即回撤,擺出守住足矣,不求追殺的姿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