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飄香緣自寒霜雨
被稱作小書生的人點點頭,道:“又疼又癢,疼還罷了,這癢得真是難受。”他狠狠地跺了兩下腳,把手攏在嘴上不停地哈氣,手背上黑裏透紅,全是凍裂的傷口。
“你們南方人就是嬌嫩,晚上回去找點熱水燙燙腳,再去老徐那兒要點猞猁油,抹上三次就好了。”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道:“算了,不麻煩徐大哥,我年輕,過些日子就好了。”
年紀大的把眼睛一瞪,“是不是老徐又欺負你了?他媽的,不過是個破落戶,一樣的流囚,見著個軟的就捏,他那點威風還耍不到我張二麵前,等我回去幫你要。”
年輕人攔住他,說:“張二哥,不是。大夥對我都不錯,沒有人欺負我。我就是不信,自己一個大男人,怎麼就這麼嬌貴了,風吹吹也能壞了?”
張二嗬嗬打量著他,笑道:“現在黑了壯了,看著還有那麼點樣子。你剛來的時候,長得可不就像個丫頭似的,王庶,你不知道,那些老兵痞子還打賭看你幹一天活下來,會不會哭著叫娘呢。”
他本是開玩笑,誰知王庶臉色卻突然一黯,半晌也沒有說話。
這個王庶到流州的時間不長,加上白嫩嫩的長相,和身上那股說不出來的冷淡勁,人人都不愛親近他。誰知這長得丫頭一樣的人,幹起活來比誰都賣力,別人欺負他,他也不理會。流犯中會幾下子的不少,他們一見他的架勢就說他是會家子,會打架卻不還手,至少說明這人脾氣不壞,不難接近。這個每天幹活累得要死的地方,也沒人有那麼多精力天天欺負別人,時間長了,也就勉強接納他進了隊伍。一些好說話的,比如這個張二,和他也算有點交情了。
張二見他驟然沉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關切地問道:“小書生,想娘了?”王庶仍然不言,張二道,“你多久能回去?”
由於流州艱苦的環境限製,這裏一般的犯人都有時限,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二十年,時限到了視犯案情節輕重,可以釋放或者回內地服刑,隻有極少數才會終生流放。
王庶沉默一下,才道:“沒說,就說流放流州,我想……大概是回不去了。”他突然輕輕一笑,自嘲似的搖了搖頭,“還想著回去?說不定哪天一句話下來,我就悄無聲息地死了。”
張二愣了一下,問道:“你……犯的什麼事?”
王庶微微歎了一口氣,“算是得罪權貴了吧……”
張二立即了然,道:“嚇了我一跳,我說你這個書生能犯什麼殺人造反的大事?不過說老實話,得罪了有錢有權的,那事可真是可大可小。”他又使勁拍了一下王庶的肩膀,道,“小書生,你也別這麼喪氣,要是真想整死你,恐怕早就動手了,你都來了大半年,這不是好好的嗎。八成你得罪的人把你忘了,不會有事的。你呀,好好保養自己的身子,日子雖然沒有準頭,但是沒準哪天來個大赦,就能回去看你娘了。
“什麼皇上登基、立太子、大婚,或者給快要死了的人祈福……都有大赦令下到咱流州來,說道挺多的。我聽說有個運氣好的人,晚上關進來,第二天就遇上大赦令到流州,十二個時辰都沒待上就放了。皇上那邊的親戚多得很呢,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有事了。”
王庶重複了一遍,“皇上那邊的親戚多得很……”輕輕笑了,仰起頭,吸了一口高原稀薄卻甘冽的冷空氣,道,“二哥,你不用勸,剛來的時候我確實想不開,隻想著把自己丟下算了。可如今我想通了,這天、這山、這土地,哪裏不好?公道就算不在人心,難道不在我心?老天讓我來流州,我就來流州,老天讓我幹活,我就幹活,要是哪一天老天讓我死,那我就死了。這又有什麼要緊?我還是我,總不能因為老天折騰我,我就連自己也不要了。”
張二有些聽不懂他說的話,跟著嘿嘿幹笑了兩聲,心道:什麼叫不要自己?怎麼叫隻想著把自己丟下?不吃飯自殺?可是回想一下,王庶剛來的時候吃飯也不少啊。
王庶笑著看了他一眼,道:“二哥,走吧,應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你別往心裏去,我就愛胡說八道。”說罷,拉著張二就走。
二崗哨
張二也就把剛才困擾他的話拋開,和王庶閑聊起來。兩人邊走邊說,不覺已經到了與青州交接的小山底下。
他們是夜晚巡視防衛的崗哨,正規軍人不願意深夜站在小山上吃風,就命流州的脅從替他們站崗,自己在軍營門前守著。這個規矩雖然沒寫進條文裏,可幾十年來一直如此。流州來來回回那麼多軍官,也沒有一個替自己管理下的軍奴說一句——白天他們已經幹了一整天的活,晚上該歇歇。而是默認,安排他們輪流去站崗了。
王庶這樣的,每月都能輪上好幾次,張二略好,但也不是招人待見的,他們搭檔巡防,總比別人多些。
走到半山腰,張二找了塊熟悉的大石頭,招手叫道:“小書生,過來擠著坐暖和些,這他媽的天氣,真快要了人命。”
王庶道:“可是哨位在山頂,我們停在這兒就看不見西瞻那邊的動靜了。”
“屁!”張二道,“西瞻那邊能有什麼狗屁動靜?我就不信,西瞻人能從大青山雪窩子裏拱過來?他們能來才好呢,老子打上一仗,立點軍功,就能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王庶也實在是凍得難受,遲疑一下,也就停下來和張二一起靠在石頭後麵,有了大石阻擋寒風,略覺暖和了些。
“想啥呢?小書生。”
“我在想張二哥剛才說的,要是西瞻真的打過來,我們肯定是要上戰場的,無論如何,倒也比現在這樣痛快。”
張二嗬嗬笑了,道:“做夢去吧,你這個小書生別是凍壞腦子了,西瞻人要打,也是從雲中那邊打過來。要我說,我們在這兒放哨純粹多餘,也不知咱大苑老祖宗怎麼想的,這裏設個崗哨作甚?”
“張二哥,你也不能這麼說,隻有居安思危才是正道,高祖也是為了後世子孫能享平安。”
“別看我張二沒上過戰場,可我也知道,雲中離人家西瞻的京城比我們這兒近得多,調兵調糧都方便。我們這邊大老遠的不說,還就一條撒尿尿出來那麼粗細的小道,西瞻倒是想打,軍隊能進得來嗎?別的我說不上來,隻說要是能從這邊進來,為什麼幾十年來,沒有一個西瞻人進來?”
王庶想了很久,也隻能點點頭。他懂得軍事,地域所限,從這裏進攻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地方不隻是流州,同樣遭受老天不公平待遇的還有身邊的西瞻。西瞻和大苑接壤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雲中的平坦草原,一處就是青州群山。西瞻在大青山一帶的領土麵積遠比大苑大,可惜再沒有青州那般得天獨厚的好處了。那邊是和流州一樣常年刮著刺骨狂風的雪域高原,寸草不生,人馬都難以立足,根本沒有放牧的可能,屬於西瞻的荒蕪地帶。西瞻人也沒有流放犯人的習慣,所以那邊還不如大苑,千裏之內,毫無人跡。
險峻的大青山的確無路可走,但是一條天然河流切割成的峽穀邊,卻有條小道勉強可以讓大軍翻越,就是張二所說的“尿出來那麼粗細的小道”了。西瞻大軍要能安全地從這峽穀邊的小道過來,先全力攻打青州,等拿下青州之後再攻下百裏外的驍羈關,再前麵可就是一馬平川了。從這裏到京都柔軟的腹地,地勢一片平坦,好似專為西瞻快馬鋪好的一樣,從雲中過來的十六座堅如磐石的雄關這邊一座也沒有,大苑可謂再無遮攔。
這個道理雙方都知道,所以大苑早就在峽穀口安排了崗哨,還修建了關口。礙於地勢險要,雖然關口駐守不了多少人,真有大軍來是攔不住的。但是隻要有敵軍出現,就一定會被青州駐軍發現,攔在半路一打,西瞻大軍進不能攻入青州,退則身後就是無路可走的大青山,原路退回,則要通過毫無補給、千裏無人的酷寒荒原。真可謂進退不得,隨時有全軍凍餓而死的危險。瘋子也不敢輕易嚐試,更別說打下青州之後還要去攻打有“驍羈關天下險”之稱的驍羈關了。這正是西瞻進犯從來隻走雲中小路,而沒有從西南進來的原因。
即便是西瞻人勇猛無比,使得青州駐軍無法把他們堵截在大青山關口外,而是進入青州形成纏鬥局麵,那也不要緊,青州是咽喉要地,一向駐有重兵,怎麼也能支撐些時日。隻要青州一開始打,大苑就有足夠的時間派兵救援。任戰鬥多麼激烈,大苑隻要攔住驍羈關一處,敵人就會被困在青州無法前行,大苑卻可以不斷增兵。西瞻那邊千裏曠野,增兵糧食補給等都不可能有大苑這樣方便,時間長了,進退不得,仍是自尋死路。
的的確確,不可能啊,這地方的崗哨就是沒用的擺設。然而此處地理位置這麼重要,別說兩個軍奴嫌冷,就是天天有人凍死在山岡上,也沒人敢說撤了這沒有用的崗哨吧,就怕萬一出了事,誰能擔待?
王庶泄氣地道:“萬一有人從這大青山上翻過來,不就能繞過青州突襲驍羈關嗎?”
“瞎扯!”張二道,“從大青山上翻過來?哼哼,你試試,為什麼你不從大青山上翻過去?那你可就遇上特赦了,跑了管保沒人找你。能上到半山腰不死你就不是人了,你覺得嚴扒皮讓一個個軍奴晚上放哨,是信得過咱們有良心,不會跑了讓他作難?還不是因為我們沒路跑,算準了想要命就隻能乖乖地回來?呸!”說罷,他狠狠吐了一口吐沫,那口水還沒落在雪裏就變成了一個冰疙瘩,骨碌碌滾下去了。
王庶看了一眼冰球留下的痕跡,又看了看夜裏仰直了脖子也看不到頂的大青山,隻得承認張二所言不假。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暫作家。
三雪貂
他們二人正在磕牙,忽然見遠處有一個黑影閃了一下,很快就越過山梁,向二人藏身的大石頭躥過來。張二猛然站起,小聲道:“雪貂!快,小書生,抓住它。”
他一出聲,那黑影卻警覺地站下了,它這一停下,王庶才看清楚它的長相。隻見雪光下這小獸一身毛皮厚墩墩的,銀白發亮,看著頂多有隻大貓那麼大,長得卻有點像尖嘴的西域狗。它的身後拖著鬆鼠般厚實的大尾巴,一雙黑眼睛在銀白色的毛裏烏黑油亮,緊張地盯著大石頭這邊。
張二在石頭後麵向王庶打手勢,示意他從左邊堵截,自己從右邊包抄。他的手勢還沒有打完,雪貂突然轉身,向左側山頂躥了過去。
“快追!”張二顧不得遮掩身形,跳起來向外衝去。但是他哪裏有雪貂的速度,剛躥個頭出去,那雪貂已經奔到了山梁上,眼看就追不上了。
王庶急切間往懷裏隨手一摸,摸出個東西對準那團銀色丟了出去,那雪貂發出一聲難聽的叫聲,一晃就倒了下去,看來是被打中了。
張二大喜,使勁拍拍王庶的肩膀,道:“小書生,真有你的,這麼遠還能打得那麼大勁。”
王庶咧咧嘴,沒有搭腔,張二已經拉著他往山梁上走了,邊走邊興奮地道:“這雪貂可是好東西,那叫一個香,吃一口雪貂肉,給一隻整羊都不換。那皮毛就更不得了,南邊不認這個,在咱們北邊,別看這皮子小,十張虎皮也沒這一張雪貂皮值錢。別的不說,就你腳上那凍瘡,猞猁油抹好了年年都犯,天冷一點兒腳就爛了。用雪貂油抹好了那可是去根,隻要以後不再凍壞,保管你一雙腳油光水滑的,比從前還嫩。”
王庶被他拉著一路囉囉唆唆爬上山梁,隻見雪地上淩亂地有些痕跡,雪貂卻不見了。
張二愣了一愣,罵道:“晦氣,忘了這畜生會裝死,趁我們不注意,給跑了。能跑哪兒去?我再找找。”說著四下亂走,沒注意王庶在一旁地上撿起一物,飛快地塞回懷中。
地上零星有幾滴血跡,可見雪貂已經受了傷,但是雪貂跑得太快,要隔很久才能見到另一點痕跡。黑夜的山岡上,這一點紅也變成了黑色,更加難以尋找。兩個人找出好遠,離崗哨也越來越遠,還是沒有見到雪貂的影子。
王庶道:“張二哥,算了吧,我們再走就進大青山了。”
“算了?”張二一瞪眼睛,“你這個小書生是什麼大富大貴人家出來的少爺不成?說得輕巧,你知道一隻雪貂值多少錢?老子好容易遇上一次,眼看就追上了,你讓我算了?進了大青山又怎麼著,我不往上爬,隻在山邊找找,沒事的。”
雪貂生活在人進不去的大青山雪窩裏,一年中有半年時間冬眠,隻有春夏交接鬧食荒的時候,才會偶爾看見一隻半隻出來活動。而且出來的雪貂都餓得毛色晦暗,皮幹肉瘦。這一隻卻正是肥壯的時候,銀毛根根閃著油光,想想也知道值個大價錢。在張二眼中,雪貂就像一座銀子打的雕像在前麵亂躥,哪裏丟得下手?
王庶無奈,跟著走了一陣,夜已經深了,兩個人都要深深彎腰才能看清地上的痕跡。張二此時也氣餒了,再不回去,天亮之前就回不到崗哨,那叫人知道了還得了?天亮之後沒有時間不說,單單一陣風吹過去,便什麼痕跡也沒有了。
看來他張二沒有發財的命,這隻雪貂是找不著了。他伸出腿亂踢了幾下出氣,就在轉身要走的時候,腳下突然碰到了一個軟軟的物件,還帶著一點溫度。張二大喜,叫道:“原來在這兒,小書生快來。”自己撅著屁股挖了起來。
王庶聽到他叫自己,遠遠地答應一聲,往他身邊走。雪地難行,離得雖然不遠,可他走了很長時間才到。等走到張二身邊時卻發現不對,張二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眼睛恐懼地睜得老大,哆哆嗦嗦地指著地上挖開的坑。
王庶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地上黑糊糊一大團黑影,從體積上看,無論如何不會是雪貂,倒像是一個人。他蹲下來伸手碰了碰,又挖了幾下,將這個人的腦袋露出來。伸手在頸部探了一會兒,搖搖頭道:“張二哥,這個人死了,沒救了!”
張二使勁咽了一口吐沫,眼睛才會眨巴,吐氣道:“我的媽呀,冷不丁挖出個死人,嚇死我了。小書生,沒看出來你的膽子倒挺大。晦氣晦氣,我們快走吧。”
王庶眉頭卻突然緊緊皺了起來,他不但沒走,反而繼續用手挖起來,嘴裏還道:“張二哥,來幫忙挖挖,不對勁。”
張二拚命擺手,說什麼也不過來。王庶也不勉強,好在地上都是凍土,這人埋得不深,一會兒就挖出來了。隻聽王庶叫道:“還有一個。咦?還有。這個坑裏一共埋了三個人。”
張二見王庶把三具屍體都拖出大坑,一個個翻過來臉對臉地仔細瞧,胃裏不由一陣翻騰,轉過頭去不想看了。
王庶道:“二哥,你來流州日子長,來看看認識這幾個人嗎?”
張二勉強過來看了看,搖著頭,“沒見過。”
王庶道:“你能肯定嗎?”
張二道:“流州就三千多人,我就是叫不上名字也眼熟,這幾個確實沒見過。”
王庶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看過屍體的臉,又將屍體腰間一個皮囊拿下來看,那皮囊是個很大的球形,卻隻有葫蘆嘴那麼大的小口,緊緊地塞著塞子,密封得很好,裏麵是空的,不知道有什麼用處。
他抬起頭,道:“二哥你看,這幾個人雖然穿著我們軍奴的衣服,但是個個骨骼粗大,不似我們中原人,倒像西瞻人的樣子。你也不認識,至少他們不是我們這個防區的,卻出現在大青山,更有可能是西瞻人冒充的。他們死的時間不長,屍體是別人掩埋的,說明一定有同夥。深更半夜,怎麼會有西瞻人出現在大青山呢?”
張二含糊地支吾一聲,王庶又道:“剛才我就覺得不對,雪貂冬天是要冬眠的,怎麼會跑出來?它一定是讓什麼給驚動了。張二哥,雪貂可是生活在大青山雪窩裏的,什麼人能進雪窩裏驚擾了它?關鍵是——這些人進去幹什麼?”
張二臉色發白,道:“管他們幹什麼,咱們快走吧。”
王庶跺腳道:“二哥,我就怕我剛才說的話應驗了,西瞻人真的翻過大青山了。”
張二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不停地道:“不可能,不可能,人根本翻不過大青山去,那不是人能走的路。老天爺設下大青山,就沒給人留路,絕不可能有人翻過來。你、你、你也是會幾下子的,你能翻過去嗎?”
王庶道:“我一個人確實不行,無論是迷路還是冷風都能要了我的命,但是如果有很多人呢?隻要這些人身手都不錯,他們互相取暖,拉開路線認準路,說不定就可能翻過山來。要不然這死人怎麼解釋?埋他們的人都把土挖鬆了,我一個人挖鬆土還挖了那麼久,說明埋的時候更費勁,可是我們找到的時候,這些死人還是溫的。張二哥,這種天氣,不是很快就挖好坑,屍體能還是溫的嗎?沒有很多人一起動手,能挖那麼快嗎?死的又是西瞻人,我怎麼想,都覺得是西瞻人真的過來了。不過不全都是靠翻山,”他一指山穀,道,“更有可能是從雪穀裏鑽過來的。”
“你在開玩笑,雪穀裏的積雪比人還高出一大截,一腳踩進去立刻不見人了。鑽雪穀?那就是直接鑽進了棺材,要說翻山還有點希望。鑽雪穀?給山神爺送祭品去吧!”
王庶搖搖頭,拿起那個皮囊道:“二哥你看,他們帶的這個是什麼東西?這個東西口子這麼小,不可能是裝衣服或錢財的吧?我本想著是裝酒用的,可是這裏麵一點酒味也沒有,並且還是幹的。若說是裝鹽糖藥粉之類,這一下至少可以裝進四十斤,而三個人身上都有這個,那麼很可能每個人身上都有。什麼粉末用得著帶這麼多?何況我仔細看過了,皮囊的內壁沒有一點粉末留下來。裝的不是水也不是粉末,一人帶一個皮囊有什麼用?”
張二聽得愣愣的,王庶也沒指望他給出答案,自顧自地說道:“如果在這個裏麵裝滿空氣,鑽雪穀的時候憋不住就吸上一口,就能支撐很久。”
“好像也不夠……那雪穀上百裏長呢……”
“他們人多,可以在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十幾個人舉一兩個人上去,破開冰雪再裝滿空氣。大青山什麼都沒有,空氣還是管夠的。”
他越說,張二的嘴張得越大,這不可能的事情慢慢變得可能了。
王庶道:“可惜我們沒有時間去雪穀挖開看看有沒有人走過的痕跡,畢竟沒有十成的把握。不過西瞻人穿著我們軍奴的衣服秘密來此,必是大有圖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們要早做準備。”
張二被他說得臉色都變了,叫道:“小書生,我們快點回去告訴嚴將軍吧。”
“不行,西瞻人入侵,肯定要有人吃罪的。我們兩個要是都擅離職守,難保不會將西瞻人進來的賬算在我們頭上。”
“啊?”張二吃了一驚,這方麵他可沒有王庶謹慎。
王庶狠狠地喘了幾口氣,道:“這樣吧,張二哥,你還是留下繼續站崗,我一個人回去報告,請嚴將軍盡快派出人手通知驍羈關守將,一定要早做準備,這次恐怕十分危險。”
張二愣頭愣腦地道:“為什麼去驍羈關,西瞻人要是真的過來了,肯定是要打青州啊。”
王庶道:“不會,能從大青山翻過來的一定是身體素質超常的人,數量不會太多。要是我領兵,絕不會讓這些人去和青州大軍纏鬥,一定是發揮他們的優勢,直接去端驍羈關。隻要拿下驍羈關,青州就成了甕中之鱉,大軍完全可以從安全得多的關口出來,慢慢打這場仗。”
“可……可就算他們能從大青山爬出來,也不可能攻下驍羈關吧?我給驍羈關送過補給,不信單憑幾千個從雪窩裏鑽出來的人就能打下驍羈關。”
王庶神色很嚴肅,他皺著眉頭道:“就算過分準備也比沒有準備強,給他們提個醒也好。張二哥,別囉唆了,你快回去,別等著人查崗。”
張二答應一聲,轉身就走,完全沒有想自己為什麼要聽一個比自己地位低的人的命令。
張二一走,王庶飛快地跳躍前行,比和張二在一起的時候快了很多,身形在黑夜中就如同飛翔的燕子般輕捷。要是讓任平生看見他,此刻肯定是又點頭又搖頭。點頭是要稱讚他輕功不弱,搖頭是覺得此人被師傅教壞了。他躍起的時候,昂著頭、舒展著肩膀,胸膛也挺得很直,一句話,就是要顯得很瀟灑。但這樣好看是好看,他上身卻露出很多空門,不但危險,還減慢了速度,除非是專門練來給人看的,不然輕功最好還是務實些吧。不過作為當事人的王庶,卻顧不上自己是好看還是難看,隻用被人教會的瀟灑姿勢拚命奔跑而已。
四驍關
流州督軍嚴鄭睡得正香,這真是個鬼地方,棉被上壓了一張狐狸皮拚成的毯子還是覺得冷。他的家眷都在青州,堂堂督軍身邊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好在還有幾個月他的任期就滿了,哥哥嚴郊已經答應替他打點,升遷雖然不行,調任一個好點的地方還是可以的。
他縮成一團抵禦寒冷,剛睡著一會兒,門外便傳來低低的聲音,“大人,大人!”
嚴鄭沒動,那聲音又加大了幾分,“大人!”隨著聲音,家仆掀開棉布簾子走了進來,走到床邊又叫,“大人,醒醒!”
棉布簾子一掀,冷風暗器一般撲了進來,嚴鄭惱怒地叫起來,“什麼事?”
那個家仆賠著笑道:“今天值崗的軍奴有事要報告大人。”
值崗的軍奴意味著流州各階級的最底層,根本沒有和嚴鄭說話的權利。
“讓他給我滾回去,有事明天讓他的隊正來說。”嚴鄭縮回被窩裏,要不是太困懶得說話,他這就想給這個軍奴一點顏色看看。
王庶在督軍府前等候了很久,才有一個衛兵走出來,不耐煩地說了一句:“督軍大人說了,有事明天報告你們隊正,讓他再上報。”
王庶急道:“這位大哥,小人真的是有緊急要事,能否請你再通報一聲?”
那個衛兵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剛才這個軍奴極力巴結,說了很多好話,他礙不過情麵才替他上報。大人身邊的家仆擺給他的臉色比這還難看呢,還通報,找罵嗎?
王庶心急火燎,反複哀求,那個衛兵心腸比較軟,終於還是被他打動,冒險又進去了一次。片刻,此人一邊臉上帶著一個通紅的巴掌印回來了,也不廢話,用能殺死人的眼睛瞪了王庶一眼,斷喝一聲,“滾!”隨即一腳將王庶踹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門。
王庶在門外徘徊一陣,實在不得入內,他思前想後,把心一橫,向流州城門跑了過去。
西瞻人若是真的來了,目標應該是驍羈關,稟告嚴鄭是希望他能點起狼煙,給驍羈關守將示警。但是別說自己見不著他,即便見著了,嚴鄭會不會相信自己一個小小軍奴,王庶一點把握也沒有。可是就這麼放任事態發展,王庶又怎麼也放心不下。終於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自己連夜去驍羈關報告,這當然不像狼煙那麼快,但也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了。
流州督軍嚴鄭這晚的覺睡得真不好,被莫名其妙地吵醒,此刻剛剛睡著一小會兒,門又被推開了,嚴鄭猛然坐起,吼道:“把他給我宰了!”
進來的衛兵嚇了一跳,趕緊道:“是,大人!我們已經派人去追,抓到一定就地格殺。”說罷行個禮,狼狽地往外跑。
“等等!”嚴鄭這才有點清醒,“追什麼人?發生什麼事了?”
“大人!”那衛兵結結巴巴地道,“剛才一個軍奴夜裏要出城,說是奉了大人您的命令,小人們認得他是今夜崗哨的王庶,剛剛交了牌子回來的,怎麼又要出去?於是攔住檢查,誰知這小子突然出手打倒兩個人,衝出城跑了。他速度很快,弟兄們追不上,城關命我來請示大人,是不是調弓弩隊射殺?”
“一個逃奴,射死就是……”嚴鄭倒回被窩,突然又一下跳起來,“等等,你說他叫什麼?”
“王庶,和張二兩個是今夜的崗哨。”
嚴鄭抹了一把臉,道:“讓騎兵去追,一定要抓回來,可以射胳膊射腿,但是不要傷他性命。切記,他不管是跑了還是死了,你們都別活著了。去啊——”他的眼睛瞪得溜圓,嚇得那士兵麵色如土。
嚴鄭清醒了不少,多虧聽清楚了這個名字。要是別人還好辦,偏偏是這個燙手的山芋王庶,從接手這個軍奴,嚴鄭就知道不簡單。上頭給他的命令有兩個:一,別讓他的日子過得舒服;二,別讓他真的受到傷害。
雖然他不知道王庶是什麼身份,但是京都專門派了一名官員和幾百士兵押送此人,這些人看守他十分嚴密,卻對他保持著一定的客氣,哪一個流囚得到過如此待遇?
嚴鄭事後請教哥哥嚴郊,嚴郊聽了也覺得十分奇怪,但是製止了嚴鄭想要向上麵打聽王庶身份的想法。他說:不該問的不問,什麼都知道了不一定好,上頭要你怎麼做你照做就是。
所以王庶這半年多來,幹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但是卻沒有遇到過一次危險,偶染風寒也得到了良好的治療。嚴鄭清楚地知道,這個人絕對不能殺了,但是也絕對不能跑了。
衛兵在督軍的咆哮聲中連滾帶爬地出去了,逃奴是死罪,射死多簡單,為什麼要抓活的?不過他可不敢不聽命令,趕緊去調騎兵。這一番折騰下來,王庶施展輕功,早就沒了蹤影。好在遍地大雪,他還遠遠達不到踏雪無痕的地步,一隊五十人的騎兵就順著腳印追了下去。從方向上看,王庶的目標是百裏之外的驍羈關。
驍羈關,連著天。
去上不盈尺,向下通深淵。
大雁展翅飛不過,猿猴束手愁攀緣。
摸天隻要伸伸手,平地卻隔萬重山。
別怪太陽不照咱,它也爬不過驍羈關。
這是流州的軍奴們平日裏經常哼唱的俚曲,說流州的寒冷是因為太陽爬不過驍羈關,被迫留在東南自然是玩笑話,但是驍羈關的險峻卻一聽便知了。
驍羈關集地理險惡之大成,東西兩側一側連著大青山,大青山之險不必再說了,開在它半山腰的驍羈關連太陽都爬不過去,更別提大青山除了讓人目眩的高度,還有更讓人絕望的連綿不斷的廣度。(能爬上一座珠穆朗瑪峰的人,世界上有不少,就算大青山隻有世界第一峰一半高度,能連著爬幾十座的有沒有?)
另一側像被老天一斧子劈開似的,是不帶一點弧度、直上直下的懸崖峭壁。雖然不算很高,一群身手矯健的敵人或許有爬上來的可能性,然而這需要兩個前提,第一是上麵的敵人對他們十分友好,不會趁著他們玩命爬山的時候拿什麼砸下來打招呼,第二是他們能順利到達懸崖下麵的攀爬地點。
懸崖下麵不是平地,而是衝出大青山關口的那條河流的下遊地帶,能把大青山衝開一道豁口,這條河的凶猛也就不用說了。河水激流奔騰、霧氣蒙蒙,從上麵看頭都發暈,想到達懸崖下麵,隻能從水裏遊過來。然而這激流橫穿三百裏大青山,積雪融水已經讓河流涼得透骨入髓,輕輕碰一下河水,就能從手指尖一直涼到腦瓜頂,半天過去身子還凍得發麻,實在不是遊泳的好選擇。
其實那裏的水溫已經遠遠低於冰點,不結冰的原因在於水流動得實在太快、太急了,壓根沒給它結冰的時間。河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落差超過四千米,能直行的最長距離也不過五十米。河道中又全是堅硬的巨石,奔流之勢時時受到阻礙,逼得河水晝夜不停地怒吼著。整條本是毫無汙穢的清澈河流,由於處處大浪疊著小浪,看過去卻是緞子一般的亮白色。
東西兩側已經自動排除了遇到敵襲的可能性,是不用也無法設防的。
南北兩側中的南側,是大苑中原腹地,北側緊靠流州,流州再過去就是青州了。驍羈關的作用就是阻止來自青州和流州方向的敵軍,所以設關時特意把阻擋攻擊、方便攀爬的天然路徑毀掉,再人為地加設了許多障礙,讓攀爬更加艱難。
盡管兩百年來沒有打過一仗,但礌石、弩機等守關必備的設施,卻是一點也不敢馬虎。關上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守衛得嚴絲合縫,這座關口簡直就是固若金湯的代名詞。它就像一扇鋼鐵大門,死死掐住中原腹地的入口,青州五萬常駐軍和流州的三千軍務脅從,就像這扇大門伸出的拳頭,共同守禦著可能出現的北方敵人。
要想通過驍羈關,必須先有能力將這個拳頭打倒才行,就算是幾十萬人一起來攻,五萬駐軍也能堅持些日子,足夠中原得到消息趕來支援。
這都是假想情況,實際上除了大苑開國初期那十幾年,至今兩百年過去,青州一場小仗也沒有打過,任你內地亂得天翻地覆,這裏卻依舊寧靜安穩。任何一個國家的軍隊都是流動的,根據需要隨時增減,但是青州這五萬從來不打仗的駐軍,卻是從大苑開國到現在駐守了整整兩百六十年,連楊寧作亂的時候也不敢將青州五萬駐軍抽離派上戰場,由此可知這道門戶對大苑有多麼重要。
太久的安逸讓士兵們都失去了鬥誌,人們越來越懶散,後來大苑的統治者不得不規定青州駐軍三年一換,好讓他們看起來還像士兵。然而過於頻繁的更換也有壞處,三年的時間,士兵們得不到足夠的操練,也就達不到精兵的標準。同時,對這片土地沒有建立起足夠的感情,真的打起仗來也就不會那麼盡心。也就是說,守衛這個鋼鐵雄關的並不是鋼鐵戰士,遇上一般的軍隊,驍羈關的天險完全能彌補這個差距,然而他們遇上的卻是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強悍敵人。
五叩關
開始的時候,驍羈關山腳下崗哨的守兵,完全相信這支半夜來叩關的隊伍,是流州運輸軍需的軍奴,不光因為他們個個穿著軍奴的灰衣服,還因為隻有軍奴才會大冷天穿得單薄破爛,也隻有軍奴才會用人背麻包而不是用牲口。
這支隊伍來到山腳老老實實地停下來,聲稱是流州軍務脅從督將嚴鄭所派,有流州的關防。驍羈關的軍需運輸本來就是由流州負責,互相往來已經熟絡,而且他們帶著大量熟肉幹,驍羈關地勢高,生肉很難煮熟,送去別處的肉食都是生的,隻有送來這裏的才是熟肉。
關口站崗的守兵攔住了這支隊伍,伸手要檢查關防,關防卻不在前麵這幾十個人身上,他們便都把身上背的袋子放下來,活動著腰身,鬧鬧哄哄地等著。
半晌,人越聚越多,拿著關防的領隊卻還沒有跟上來,一個守兵好不耐煩,問道:“你們領隊哪去了?怎麼還不上來?”
運輸隊中有一人走上前,抱怨道:“領隊身上還沒背東西呢,還沒有我們爬得快,害你們久等了。不過也是,他是送東西來給兵爺的,反正不著急。要是他來領賞,肯定跑得飛快。”說著又遞上一條肉幹,道,“大人,你嚐嚐我們這次送來的肉幹,都是不到兩年的小牛肉,曬的時候已經加了燒酒,滋味可是不一般。”
這個守兵第一次被人稱為“大人”,笑道:“你們嚴將軍怎麼舍得殺小牛?一向都是些老死的馬肉。”
“這……聽說是朝廷緊急征調牛皮,多大歲口的牛都顧不得了,立即就殺。殺出的肉多了,不給大人們送來還能幹什麼?我們想吃可也吃不到啊!”
一個守兵笑道:“怪不得,我說本來是半個月送一次,怎麼這次還不到十天就又送吃的來了,原來是多得沒處放才給我們送來的。”
另一個守兵卻皺眉道:“征調牛皮,那是軍需啊,還要打仗嗎?”
“打仗也打不到我們這兒,就算整個國家都攻破了,驍羈關還能堅持大半年,你就別操心了。”另一個守兵笑嘻嘻地接過肉幹,對軍奴道,“你們來流州,都指不定是犯了什麼事的,想吃肉當初就老實點啊!”
軍奴幹笑,“是,是,大人說得是。”他又上前一步,神秘地說,“等等,別吃肉,先吃這個……”
那守兵隻覺得肚子一涼,低下頭時,隻看見匕首的木柄露在肚子外麵。他吃力地抬起頭,正看見另一個軍奴一拳打在領兵的太陽穴上,那領兵哼也沒哼一聲就暈過去了。另一個離得最近的守兵呆住了,這一遲疑要了他的命,一個軍奴一把摟住他的腦袋,右手自他腰間抽出單刀,幹淨利落地切斷了他的喉嚨。
其他守兵這才驚慌起來,使勁吹響警號。這個守兵的眼睛都被血汙遮住了,朦朧的紅光中,隻見一個個運貨的軍奴都突然躥起來,嘴裏叫著:“驍羈關的守將誣陷我們造反,要把我們全殺光,我們反正沒有活路,找這個狗官說理去。”邊叫邊飛快地衝上山去,片刻工夫,第一崗哨的十幾個守兵就全部倒在地上,幾乎都是一招斃命。山上的守兵終於發現不對,報警的鑼聲響起來,一片刺耳的喧嘩聲中,這個守兵疑惑地想:誰說他們要造反?沒有啊?接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驍羈關守兵一共三千人,守將趙子雄是昔日定遠軍中的一名遊擊,前後打了十幾年的仗,又在元修手下立了大功才擢升的。驍羈關如此重要,既然派他駐守,就證明他可不是虛有其名之輩。所以當他半夜被親兵搖醒,看著親兵臉上從未有過的慌張,頗為不滿地問道:“怎麼了?”
但親兵接下來的話讓他驚得猛然從床上跳了起來。“大人,流州的軍奴造反了!他們說大人你誣陷他們造反,要把他們殺光,他們現在已經衝到半山腰了。”
“豈有此理,本官什麼時候說過這些混賬話。”趙子雄匆匆披上盔甲,趕到外麵,隻聽殺聲一片,人頭重重,不斷有更多的人爬上山來。而自己手下的守兵剛剛醒來,亂成一團。
趙子雄大喝:“都站住別動,各自回各自的崗位去。設拒馬、擺上礌石、弓弩準備,喊話給下麵的人,說再不住手,就要放礌石了。”
守兵應聲退下,一個親兵道:“大人,要不要關上寨門?”
趙子雄瞪了他一眼,道:“關什麼寨門?現在敵人已經衝上來了嗎?你給我看清楚,敵人有多少人?值得你們慌亂成這樣?”
那親兵仔細一看,下麵吵嚷得雖然厲害,但是人數不過幾百,頓時放下心來。趙子雄拉住最初報信的親兵,問道:“你說軍奴們吵著誣陷?什麼誣陷?”
親兵咽了一口口水,“屬下也不太清楚,就知道山下傳信說今日流州送來一批給養,有十幾個弟兄在下麵等著交接,不知為什麼,突然之間就和那些運糧食的軍奴吵起來,然後他們就往山上衝了。”
“軍奴先動手?”
“不……不知道,我們接到警報,已經打成一團了,分不清是誰先動手的。第一崗哨的兄弟一個也沒剩,所以沒有人知道是怎麼了。”
趙子雄皺著眉頭,流州緊挨著驍羈關和青州,這些守兵的德行他知道,欺負軍務脅從的事情當真比比皆是,軍奴躲他們還來不及,不到萬不得已怎麼會動手?今日應該也是自己手下的這些大兵挑起事端。不過以往罵幾句、打幾下,也沒見過軍奴還手,怎麼今日為了幾句話就衝上山來?到底什麼話讓他們這麼激動?
趙子雄眼中現出一股殺氣,不管誰對誰錯,他的職責是守衛驍羈關,隻要衝上來就是他的敵人。
六爭辯
他走前幾步,回身對自己的副手道:“秦湛,我帶著弓弩隊過去看一下,你留在這裏看著,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你都別妄動,就給我牢牢守住寨門。沒得到我的信號之前,先別動手,但是誰想從你這裏上去,都絕對不行,記住了嗎?萬一,我是說萬一我還沒有回來,但是有人衝上來,不用管我,直接放礌石。”
“大人,這……”
“沒事的,我隻是預防緊急狀況,驍羈關絕不容失,這點比一切都重要。青州那邊也派人盯緊了,各自就位,進入緊急狀態。”
“是!可是大人,”秦湛小心地說,“這裏麵好像有些誤會。軍奴口口聲聲說大人誣陷他們,大人最好問問清楚再動手,免得死的人多了,將來青州那邊又借題發揮……”
趙子雄一擺手,道:“自然,我又不是嚴郊。”說罷轉身就走。
青州知州嚴郊和流州軍務脅從督將嚴鄭是同族兄弟,一貫壓迫軍奴,甚至讓軍奴為自己勞作掙錢。趙子雄十分看不起這對兄弟,嚴家兄弟也不喜歡這個隻會打仗的粗人。
其實每一任青州知州和驍羈關守將,都是特地選擇有過節或者這樣不投脾氣的人出任,並且經常更換,目的就是避免二者勾結。上百年來,這是朝廷高層心照不宣的規矩,隻是當事人不知道罷了。
衝上來的軍奴在第二道關口就被堵截了,並沒能上來。趙子雄帶著親兵一直來到山腳才遇上他們,雙方正廝打成一團。大部分軍奴都空著手,隻有幾十人拿著兵器,一看就是從守兵手中搶下來的,可見他們並沒有準備,且戰鬥力也略遜,幾乎個個帶傷了。
趙子雄喝道:“都給我住手!”隨著他的喝聲,二百個手持弓箭的守兵將泛著寒光的箭尖對準山下。
軍奴中一個人的胸口開了一道大口子,血正汩汩地往外冒。他按著自己的傷口,回頭叫道:“弟兄們,這狗官下來了,我們不用上去了。”
“到底什麼事?”趙子雄喝道,“你們把話說清楚。”
“狗官,你為什麼要殺了我們?我們犯罪,自有王法懲處,為什麼要我們拿命給你們換功勞?”
“對,為什麼說我們是西瞻的奸細?”
“為什麼要把我們騙上山來一網打盡?”
“胡說!你等再胡言亂語,別怪本官手下無情。”趙子雄示意弓箭手一起張開弓箭。然而山下的眾人卻不怕,情緒更加激動起來,一個人大喝一聲,就往上衝。
嗡的一聲羽箭離弦,從這個人的身體穿過,揚起一串鮮紅發亮的血珠兒,然後噌地插在地上,箭尾猶自搖晃。
其餘人頓了一下,眼睛裏都露出一絲悲傷,另一個滿臉是血的人叫起來,“好哇,反正是死,我們衝上去殺了那狗官。”
秦湛見勢不妙,忙命人將礌石擺在坡中央,隻待有人衝上來就砸。
趙子雄有些狼狽,喝道:“誰說本官誣陷你們是西瞻的奸細了?本官根本就不認識你們。”
“呸!”一個人怒叫,“要不是你們自己的士兵說漏了嘴,我們死了也是糊塗鬼。你和嚴扒皮約好了,西北好幾十年沒有戰事了,嚴郊嫌苦守青州沒有機會立下軍功,你嫌權力太小,想讓朝廷重視這邊。就騙說西瞻人要在這一帶活動,還說西瞻奸細混進來破壞驍羈關,被你當場斬首。流州的戰報已經在路上了,隻等我們一上山,你們奸細的人頭就湊足了,是不是?到時候朝廷就增加軍餉給你,你就能吃空餉了是不是?”
另一個叫道:“怪不得這次挑出來運糧的,都是平時嚴扒皮看不上的人。出來之前我就覺得沒有好事,運點給養還用得著兩三百人?何況逼著我們一定要三更半夜出發。”
趙子雄叫道:“絕無此事!你們聽誰胡說的?敢拿這等大事亂說,那是死罪。”
“別騙人了。”另一個軍奴叫道,“要不是想殺光我們,半夜三更,你們能戒備成這個樣子?老子運糧來也不是第一次了,你騙不了我。嚴扒皮讓我們運糧食,我剛才打開袋子,發現裏麵全是泥土和幹草。他騙我們來,不是你們合謀,我們自己發瘋了半夜三更背些泥巴上山?”
“各位冷靜一下。”趙子雄道,“趙某身負守關之責,自然要嚴密防守,並不是戒備你們。不知道你們輕信了什麼人的話,我豈敢撒下這等彌天大謊?當今皇上是可欺之君嗎?謊報西瞻奸細來襲,隻要略微調查就能拆穿,到時候不是把我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進去了嗎?
“至於吃空餉,那更是絕不可能。驍羈關守衛人數固定隻有三千,我即便是吃空餉能吃到多少?青州知州一眼就能看穿了,我還要性命不要?你們不明白其中緣由,也把事情想得太過天真。”
“你說了我們就信你了嗎?剛才你的守兵突然發作,對著我們揮刀就砍,又傳信讓你們下來幫忙。他們看我們已經被困住了,得意之下親口說出緣由,我們在場這麼多人親耳聽到的,可不是我一個人亂說。還有這半夜三更、這袋子裏的土,你怎麼解釋?你看看地上的血,你看看我們死了多少人?難道我們得失心瘋了,背著這些土來找死嗎?”
“是啊,我們親耳聽到的。”
“對,他一定是和嚴扒皮串通好了。他們這些當官的哪會把我們幾條賤命當回事,幾天前嚴扒皮不是還說嗎,殺了我們比殺一條狗還簡單。”
趙子雄也是一頭霧水,實在沒法解釋今晚的事情,他叫道:“你們都停下,這一定是誤會。我現在去流州找你們嚴將軍,最多天亮就回,到時候我一定給大家一個解釋。不過現在你們必須待在原地,不許私自上山,行不行?”
“你騙誰?我們不衝上去,你就要把我們聚在一起,方便殺了。”
趙子雄把臉一沉,道:“笑話!本官要想殺了你們,用得著這麼小心嗎?你們看看頭頂的礌石,隻要一輪過去,你們這幾百人就都得給我躺下。是不是有人誣陷你們造反,你們就真的造反?隻要上前一步,可就真的沒有回頭路了。你們都留在這裏等,本官願意為你們弄清事情真相,還你們清白、保你們性命。但我是驍羈關的守將,任何一個上山的人都是敵人,格殺!明白了沒有?”
軍奴們麵麵相覷,七嘴八舌地嘟囔,卻沒有人敢真的上前。
趙子雄轉頭對親兵小聲說:“通知秦湛看好了,在我沒有回來之前,不要讓任何人上山,也不要讓任何人走脫。嚴防他們中間真的有奸細在調唆,否則就立即動手,明白嗎?”
那親兵小聲答應著,飛速上山。一會兒山上傳來號聲,秦湛給他回音,表示“明白,一定看住”的意思。
趙子雄吸了一口氣,向人群中走去,身邊親兵叫了一聲:“大人!”
趙子雄一擺手,“不要緊,我看誰敢動手?”他陰冷著臉,大家自覺地讓開了路,看著他穿過人群,走下山去。
秦湛目送趙子雄帶著幾十個親兵出了關城,立刻將所有的兵將都召集上了關口,火把鬆明將山路照得亮如白晝,緊緊盯著被圍住的這幾百人,氣氛緊張,三千多人鴉雀無聲。
一個時辰過去了,又一個時辰過去了,這個無月的夜晚,一切都似凝住了一般,隻有火把的光焰在閃動。眼看月上中天,明知去流州一來一回不可能這麼快,秦湛還是一直望著山下,隻覺得自己脖子都抻長了,也不見趙子雄回來。
七奪關
趙子雄帶領五十幾個親兵,向流州方向奔出一個多時辰。雪夜能見度很好,他們遠遠就見到官道的另一端,快速移動的小黑點,也有一隊騎兵迎麵跑來,看樣子人數和自己這邊差不多。
兩隊人馬都有些謹慎,放慢了速度,一會兒就靠近了。對方領隊的是個校尉,他一看趙子雄身上的裝束竟然是將軍,連忙打馬上前,施禮道:“末將流州城衛成渝見過大人。”
趙子雄聽到是流州城衛,精神一振,問道:“是不是嚴大人讓你們來解釋誤會的?”
成渝一愣,道:“什麼誤會?末將不知道,末將是來追一個逃奴的。請問大人一路過來,可見到一個人跑過去嗎?”
趙子雄很是失望,轉念一想,這件事很可能是嚴鄭私吞軍餉造成的,當然不會告訴一個小小城衛,隻能自己去和他商談了。想到這兒,他對成渝不耐煩地道:“我沒看見什麼逃奴,你自己找吧。”說罷一擺手,親兵齊齊一磕馬鐙,五十幾個人飛躥而出。
成渝不敢多言,隻得將氣出在手下身上,他喝道:“五十匹馬兩百條腿,竟會輸給兩條腿?今天不找到,就一起凍死在外麵算了。”
實際上,兩條腿當然跑不過兩百條腿,也隻有任平生那樣強悍的家夥,才能在短距離內跑得比馬快,王庶還沒有這個本事。他跑出城外不遠就聽見後麵有騎兵追來了,於是以前讀過的許多兵書史料幫了他的忙。他學習一位善布疑兵的將軍,先向前跑了一段路,然後用樹枝將腳印掃亂,最後回跑一段路隱藏在樹林中。畢竟是流州,風又大又急,成渝追到腳印沒了的地方,四處尋找未見,隻當是風吹沒了痕跡,就順著路一直追下去了。
王庶等他們走遠了,又繼續奔跑起來。他已經一刻不停地奔跑了大半夜,汗水將衣服打得濕透,冷風一吹,身上如同裹了鐵板一般難受。
黑夜裏,驍羈關雖然還很遠,但是因為地勢高,卻可以看見一個影子了,這讓王庶精神一振,他狠狠地喘著氣,又加快幾分速度。路上傳來一陣馬蹄聲,一支五十多人的隊伍迎頭跑來。王庶嚇了一跳,他猛然停下腳步,猶豫一下然後躲到路邊樹林中。
片刻後,那支隊伍就近了,他們沒有發現路邊有人,未作絲毫停留,打著馬匹飛奔而過。月光照在領頭人板得緊緊的臉上,一瞬間,王庶就認出了他正是驍羈關的守將趙子雄。他剛剛喜出望外,心頭卻猛然一緊,虎狼之敵在側,主將卻不在駐地,那驍羈關豈不危矣!
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趙子雄已經去得遠了,可見也是急得不得了地趕路。然而什麼事情能比守關更重要?王庶含怒從林中躍出,將身法提到極限,追了過去,邊追邊叫:“趙將軍,等等……”
“籲——”趙子雄聞聲勒住戰馬,五十幾個親兵也同時勒住韁繩,散開成一個扇形將主將護住。
王庶快步奔跑過來,沉聲道:“趙將軍,請問你不在驍羈關駐守,這是要去什麼地方?”
趙子雄警惕地看著王庶,他穿著流州軍奴的服飾,可剛才說話的語氣,卻像是上司帶著不滿詢問下屬。趙子雄剛一皺眉頭,手下親兵已經發怒,一鞭子對著王庶抽了過去,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和我家將軍說話!”
王庶這才警覺自己的語氣不對,他趕緊低下頭,施了一禮,道:“將軍恕罪,小人正是要去驍羈關找將軍的,突然見到將軍在此,小人一時情急,並非有意冒犯。”
“找我?”趙子雄打量王庶,道,“你是流州的軍務脅從,軍奴不得離營,半夜三更,你獨自在外,可有手令?”
王庶垂頭道:“事情緊急,沒有來得及要手令。”
“沒有手令?”趙子雄把臉一板,道,“流州城衛追的就是你這個逃奴吧?來人,拿下!”親兵們答應一聲,一擁而上。
王庶腳尖在地上一點,向後飛掠一丈,叫道:“將軍!將軍!小人當真有急事!”他顧不得廢話,直截了當地道,“小人在大青山關口發現西瞻人的動靜。”
此言一出,眾親兵立即嘩然。趙子雄喝道:“軍奴有這等身手?哼,我看定然是奸細,給我抓住他。”
親兵們答應一聲,一半留在原地不動保護主將,另一半縱馬上前提起兵刃便砍。王庶邊躲邊叫,簡單地將看到西瞻人屍體的事說了一遍。
他的輕功遠遠高於眾親兵,短距離內,親兵雖然個個騎著馬,卻趕不上他的速度。王庶並不跑遠,隻是圍著趙子雄十丈內前奔後跑,一句句解釋自己的來意。親兵們擠擠挨挨,被他帶著不停兜圈子,卻連他一片衣角也沒有碰著。
不一會兒工夫,王庶就一句句將自己的來意說清楚了,衝著趙子雄又道:“西瞻人派出這樣的好手,小人擔心他們的目的是驍羈關,所以想通知將軍提防。小人絕不是奸細,將軍無論信不信小人,但請將軍回關好生戒備。”
“等等,你說那些西瞻人屍體上,穿的是流州軍奴服飾?”
“是!”王庶躲開一刀,響亮地回答,然後又矮身避過背後另一把長刀。
“停下,立即回驍羈關。”趙子雄緊緊咬著牙吩咐道。回頭看了一眼王庶,對身邊親兵道:“這人若是所言不虛,驍羈關現在危矣,你帶幾人繼續快馬趕往流州見到嚴將軍,若是天亮之前見不到驍羈關發出的信號,就請他速來支援。”他又轉向王庶,道,“這位小兄弟,你跟我來。”
王庶依言快步跟上,剩餘四十幾人散成一個半弧,將他圍在中間,顯然還是不放心。眾人皆騎著馬,隻有他步行,片刻後他就大汗淋漓,卻一直苦苦跟著,沒有被落下。趙子雄暗暗點頭,如果真是從大青山崗哨一路跑來,倒真難為他了。
八失守
且說秦湛在驍羈關焦急地等待趙子雄回來,一邊嚴密戒備著山下鼓噪不休的幾百人,要打不打的,心裏一直繃得緊緊的。
天快亮的時候,驍羈關的守兵突然聽到了什麼聲音,秦湛起初以為是夜梟,但馬上覺出不對來。撲撲之聲比夜梟扇動翅膀要大許多,更像肉體撞擊石壁的聲音。而聲音不是從山下傳來,卻是自身邊懸崖傳出的。“不好!”秦湛急急叫道,“快,快,快到山頂來一半人,將礌石弩箭運去懸崖。”
然而已經遲了,隻見一隊隊黑衣人從城東的絕崖攀緣而上,不時有人失手掉下,摔進咆哮著的江水中,摔死的人居然一聲不出,而其他人也沒有半點猶豫地繼續向上攀越。礌石和拒馬全部堆到南邊山口,運輸已經來不及了。驍羈關守兵揮舞著兵刃衝上去猛砍,先頭上來的黑衣人如同斷線風箏一般,一個個摔了下去。然而,更多的黑衣人湧了上來,片刻就占據了崖邊。
上來的黑衣人已有四五千之多,他們留下少數人列成一排,守護著向上爬的人,其餘人則向南山頭衝去。廝殺中,隻有驍羈關的守兵發出一聲聲慘叫,黑衣人無論受傷還是死亡,皆一聲不出,隻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消滅著一個又一個目標,如同黑夜中的殺神。
化裝成軍奴的同伴吸引了守兵的注意,為他們爭取到攀緣的時間。夜色和江水咆哮聲掩蓋了聲音和行跡,加之青州沒有一點示警的情況下,沒有人想到會突然遇敵,竟然讓他們爬上來才發現。
整個計劃完美無缺,能用幾百人的犧牲攻上驍羈關,這個任何人聽起來都像是做夢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如果是白天,秦湛就會看到江水中一個個黑色的皮囊正順流而下,黑衣人就是靠這些皮囊浮在水麵上的。
等到成功接應同伴們上來,山下原本手無寸鐵的“軍奴”們突然爆發出可怕的戰鬥力,胸口的鮮血已經流了一個時辰的重傷者,空手就拍碎了一個守兵的腦袋,其餘各處受傷的人也突然暴起,向守兵發起猛烈攻擊。
此時山上的人要放礌石當然能將這幾百人砸死,但是包括副將秦湛在內的千餘兄弟,也在礌石的攻擊範圍之內,要放礌石,就將這些自己人一並砸死了。猶豫不決中,懸崖邊爬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守兵們隻顧揮刀砍殺,已經來不及去想是不是要消滅山下敵人了。
山下的秦湛此刻驚怒交加,身邊這幾百人竟然有如此強悍的戰鬥力,他們本來就是死士,自然不畏懼生死,個個勇不可當。山下守兵的人數比他們多一倍以上,並且身著甲胄、手持長刃,竟然在打鬥中落了下風,耳邊時時發出慘叫的都是自己的守兵。
這些敵人不是普通的士兵,甚至不是普通的精兵。秦湛的心涼透了,這是什麼樣的隊伍?化裝成軍奴的幾百人,必然是智力和能力都超群的人。聰明人不應該是怕死的嗎?何況這些人明明擁有極高的格鬥技能,卻為了爭取先機在剛才的械鬥中傷亡慘重,他們竟然活生生讓人砍殺,還可以把還手的尺度控製在不被懷疑的程度。
一切都隻為了把守兵的注意力完全吸引過去,而他們已經達成了目的,驍羈關的城頭關口已經被他們占領了。雖然他們多是赤手空拳,也沒有合適的戰鬥工具,然而以驍羈關之險,隻要占據高處,就已經勝了九成。
礌石不會往上跑,弓弩在仰射時傷己比傷人更容易,就是揮刀砍殺,向下和向上也是天差地別。驍羈關的守兵隻堅持了一會兒就連連後退,逐漸向山下走去。眼看著驍羈關就要易主了,仗打到這個份上,便是高祖重生也隻能後退。
“不管怎麼樣,趙將軍將驍羈關托付於我,而我有負所托,”秦湛想,“我隻能多殺幾個敵人。”他拔出腰間長刀,率先衝了上去。趙將軍常和他講昔日定遠軍的故事,定遠軍中沒有孬種。
“殺!”秦湛不知道這是死在自己手中的第幾個敵人,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受了幾處傷,隻是不停地砍殺著,刀刃上的血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忽然隻覺呼吸不暢,然後劇烈的絞痛從小腹一直蔓延到整個身體,他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腳,卻有被利刃刺穿一般的感覺。秦湛忍著劇痛望向對麵穿著軍奴服飾的敵人,問道:“你是誰?”
那人昂然道:“西瞻振業王麾下,郎將拙吉!”
“西瞻人!”秦湛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力氣,一躍而起,瘋了一般砍向拙吉,完全不顧拙吉冷笑著刺出的一刀,必然會穿過他的胸膛。
然而刀未臨身卻被手下親兵使勁一拉摔倒在地,山勢陡峭,他就地滾了好幾下才停住,頭頂那親兵的慘叫聲遠遠傳來,想必是死了。
秦湛想衝上去殺了敵人主將,可惜身邊已經亂作一團,到處是打在一起的守兵和敵人。秦湛眼前已經發花,單刀磕上了重重的一棒子,震得他退後幾步,然後和身邊另一個敵人纏鬥起來。上麵壓力越來越大,他步步後退,轉眼間已經看不到拙吉了。
頭頂上,驍羈關守兵結成的陣形逐漸潰散,秦湛已經來不及下達任何指令,即便他下達了,在連片的慘叫、呼喝聲中,上麵的守兵也聽不見。
沒有了指揮,群龍無首的守兵更加不是對手,隻能在頭頂的壓迫下向下退去,三十丈、五十丈、一百丈……大半個山頭、多半個山頭……終於被逼至山下,三千守兵已經不足五百了。
大雁也飛不過去的驍羈關,被一群沒有攜帶兵刃的人生生占領,從能讓大苑人安睡的鋼鐵大門,變成了他們要提心吊膽的地獄之門。隻要西瞻人能守住驍羈關,大苑的軍隊就無法救援青州,隻能看著惡鬼一樣的西瞻大軍不斷從關口出現,越聚越多,吃掉青州以後,再打著飽嗝撲向大苑柔軟富饒的腹地。
驍羈關之後,千裏平川,皆是糧草豐美的膏腴之地,大苑再無能阻礙西瞻鐵騎的地形。這一招開始雖然艱難,但一旦成功,確實要比從雲中一座座關口打過來好得多。地形足夠開闊的情況下,步兵和騎兵的仗根本沒法打。即便大苑士兵的戰鬥力和西瞻相若,即便有數倍於敵的兵力,也不能將騎兵攔住。
敵人隻要借助速度優勢,打不過就輕鬆繞過去,你步兵要跟在騎兵後麵追嗎?何況西瞻人到底要攻打什麼地方,完全沒有辦法知道,需要防備的地方太多,沒有可能準確地等在西瞻人前麵。很可能你連敵人的蹤影都沒摸到,就已經被拖垮了。西瞻人卻什麼顧慮也沒有,大苑糧食產地集中在這個方向,可謂到處都是糧草,補給問題不必擔心。
在忽顏的逼迫之下,蕭圖南沒有辦法等那個最佳時機,但是這絕不代表他放棄了自己的願望。穩紮穩打沒有把握,那就隻能兵行險招,這幾乎是一次定勝負的事情。孫闊海所率領的鐵林軍被他調往西北,並不是像蕭兆擎想的那樣表示忠心,他隻是為了攻打青州做準備。隻要金鷹衛攻下驍羈關,鐵林軍就會從關口殺出來,六萬裝備精良的鐵林軍對陣二十萬士兵都不成問題,拿下五萬駐軍的青州更是輕而易舉。
忽顏不讓他對大苑開戰,但他現在開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由不得他不打了。青州拿下後,等於有了穩定的後方,繼續增兵就沒有問題了。蕭圖南躊躇滿誌地想,戰局關鍵的驍羈關已經到手,時局嚴重向他傾斜,一場滅國之戰還沒出手就已經贏了八成。不給我路,我自己開路!不給我糧餉,我自己來搶!
九控製
秦湛此時的神誌已經有些模糊,隻惡狠狠地瞪著眼睛,將手中單刀胡亂砍下。恍惚中,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向他一撲,速度極快。秦湛大叫一聲,揮刀向來人狠狠砍去,隻聽當的一聲,他手中單刀已經被來人架住,隨即手臂一緊,被人狠狠抓住,隻聽耳邊大叫:“秦湛,跟我來。”
秦湛被他一拖,踉蹌著跑出十幾步,這才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堆亂石後麵,一些身著苑軍號衣的守兵,正躲在石頭後麵與敵人交戰。秦湛揉揉眼睛,認出是趙子雄的親兵,這才回神看將他拉回來的人,正是主將趙子雄。他叫了一聲:“大人!敵寇攻上驍羈關了。”話音未落,已經帶上了哽咽。
趙子雄臉色陰沉,道:“知道了,你去後麵歇會兒,緩過氣來再戰。”他自己站在石陣外麵,招呼山上潰退下來的守兵到他身後集合。守兵們正茫然不知所措,見到趙子雄的旗號,皆大喜,飛快地向他跑來。趙子雄簡單地做了個手勢,傷重的退入石陣休息,傷輕的立即參與作戰。
這幾塊亂石雖然是匆匆布置,一時半刻,西瞻人卻也沒能攻進去。在石陣之後還有另一道防線,幾十個弓箭手在石陣後放箭。再遠處還有一些人影,彎腰躬身,看不清在幹什麼。事出突然,守兵中的八百名弓弩手駐紮在離山腳最遠的地方,所以折損最多,目前帶著弓箭下來的隻有這麼幾十人。
若在平常,這種防線對西瞻的鐵騎來說不堪一擊,而此時西瞻人沒有馬匹和長槍,隻得一對一地相互砍殺,片刻之間占不到便宜。雖然逼得苑軍節節後退,但也讓趙子雄身後的幾十人彙集成現在的幾百人。隻是他站在石陣外明顯處,身邊還有親兵高高舉著旗號,這固然給了苑軍一個標誌,但也給了西瞻人一個靶子,衝過來的西瞻人有一半衝他殺過來。
“大人。”秦湛哭道,“末將失職,驍羈關、驍羈關落入敵手!”
“哭什麼?”趙子雄擋開一記重擊,喝道,“你帶著傷重的人先後退。”
話音未落,突然聽到頭頂風聲大作,來者顯然不同一般。他大喝一聲,揮劍迎上,一觸之下,虎口震裂,胸前一陣氣血翻騰。趙子雄知道自己比敵人略遜一籌,但是苑軍剛敗,士氣正低,他若退後隻恐士兵畏敵,於是咬牙挺住,又是一聲大喝,將手中利劍狠狠刺過去。
這個人秦湛卻是認得的,正是踢了他一腳的敵人,自稱郎將拙吉的。趙子雄連聲吼叫,已經和拙吉廝殺在一處,兩人以刀劍步戰,卻有在馬上衝鋒時帶出的殺伐之氣,旁邊的人都插不進手去。
武藝的差距畢竟不能光靠咬牙彌補,眼見拙吉一刀劃向趙子雄的胸前,而趙子雄手中利劍尚在外圈來不及回防,這一下就要中得結結實實。秦湛急得大叫,卻有一支長矛突然伸過來,將拙吉的刀輕輕巧巧地挑在了一邊。
秦湛回頭一看,見挑開拙吉單刀的那人身穿軍奴衣衫,臉上、手上皆是皴裂的小口,腳上單薄的夾棉鞋破爛不堪,露出了生著紅彤彤凍瘡的腳指頭。這可不是穿上一身衣服就冒充得來的,沒在流州冰天雪地裏幹幾個月苦活,現凍也成不了這樣,顯然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軍奴。然而,他微微仰起下頜看著拙吉,神情卻那般沉穩高貴,沒有半點軍奴慣有的縮手縮腳的樣子。
拙吉吃了一驚,這一下並沒有多大力氣,卻正好挑在他舊力全發、新力未生的時候,自己仿佛隨著他的引導,將手中的刀送出去一般,差點脫手而飛。臨來之前,驍羈關上的情況已經摸得八九不離十,怎麼沒有聽說山上有這麼一個青年高手?
趙子雄喘著氣回望青年一眼,問:“布成了?”
青年點頭道:“攔阻片刻不成問題。大人,你先帶人後退,這裏我擋一陣。”
趙子雄卻也不推托,將旗下的位置讓出來,那青年已經和拙吉鬥在一處。秦湛一看便知,此人力氣比拙吉小了很多,但是招法精妙卻遠遠勝於敵人,必是得到過名師指點。開始他還有些生硬,應該是實戰經驗不足,但是很快就越來越靈活自如,拙吉應該不是他的對手。片刻之後又有兩個西瞻人加入戰團,揮刀向他砍來。他在石陣入口處,西瞻人雖然多,卻不能同時進攻,他應付兩三個人雖然有些吃力,但支撐片刻尚可做到。
先前被衝散的苑軍看到主將旗幟,從四麵向中間靠過來,西瞻人的陣勢也混亂起來,到處都有小規模的廝殺。
秦湛扶著趙子雄退入石陣,匆忙中回頭看了一眼陣外的青年,問:“大人,這是誰?”
趙子雄道:“說是叫王庶,身手著實了得。”他搖搖頭,“流州的軍奴裏,還真有不少人物,不可小覷啊不可小覷。”
王庶並不是跟著趙子雄一起來的,最初趙子雄並不完全相信他的話,還讓人守在他的四周防止他跑了,但是趕到離驍羈關尚有十裏的地方,激烈的打鬥聲已經隱約可以聽到。他們豈有不急的道理?趙子雄臉色一下白了幾分,狠狠抽了戰馬一鞭子。
不用多久,眾親兵也知道關口出事了,個個麵露驚駭,紛紛打馬狂奔,也顧不上看管王庶了。這一放馬奔跑王庶可真的跟不上了,遠遠地被拋在後麵。他現在要逃跑的話,估計沒人有時間答理他,但是他深吸一口氣,盡力向關口方向而去。
趙子雄來到關口,守兵已經退至半山腰以下,從半山腰一直到山腳下的平地,處處是一團混亂。守兵隻有少數還保持著隊形,大部分在敵軍的追逐下邊跑邊打,已經不辨方向。而山頂上黑壓壓一片,盡是保持著整齊隊形的敵軍,他們占領了高地之後,正在將領的指揮下列成方陣,向山下壓過來,將苑軍最後的抵抗力量一層層剝掉。
此時此刻,別說他隻帶了區區五十親兵,就是有精兵五萬,也不能輕易攻上山頂。趙子雄雙目盡赤,揚起重劍,呼嘯著向山頂猛衝過去。雖然一路擊翻了幾個敵人,然而才衝上十幾米就陷入混戰,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打了一會兒,王庶徒步趕到,他衝進混戰的人群,直奔趙子雄身邊,好在趙子雄身穿亮銀鎧甲,要不然可真是難找。趙子雄見他全力趕來,累得幾乎脫力,點了點頭,道:“好小子,我現在相信你不是奸細,方才是我不對,對不起了兄弟。今日有死無生,旁的廢話全不用說了,你既然過來,就和我一起戰鬥到底吧。”
王庶跑得幾乎斷了氣,他盡力把話說得完整,“山、山地、發揮不出馬匹優勢。將軍,我們、我們先退、退下來,集合有馬的兄弟,衝、衝他一下。”說著向山腳一群西瞻人聚集的地方狠狠一指。
趙子雄也是久戰老將,一聽就知道有理。好在他剛剛上山,五十幾個騎馬的親兵都在身邊並沒有被殺散。於是大聲招呼,將親兵聚在身邊,向山下猛衝過去。一道山坡之後就是開闊平地,正適合騎兵衝鋒。論騎術,西瞻人當然好過他們許多,但是一路潛行、攀崖叩關,怎麼能帶著馬匹?所以在這自己最熟悉的戰術下,一個照麵就被衝得七零八落。
眼見有效,趙子雄又集合親兵,向另一處西瞻人較多的地方衝過去。王庶在他身後叫道:“趙大人,衝西南,西南!”
趙子雄隨便望了一眼,四處都差不多,不用特別關照哪一個地方,他說西南就西南吧。於是依言向西南方衝過去,將那邊幾十人也衝散了。被這幾十個西瞻人圍住砍殺的苑軍見到主帥,都歡呼起來,一個守兵撿起地上半截帶著“苑”字的大旗,大聲呼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