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爭天下(新)02(3 / 3)

“我給你一個思路,你熟悉財政,不要看表麵,要往根本上想,把給朝廷錢的是什麼人、花朝廷錢的是什麼人都列出來,然後再看看你的主意哪些是能讓給錢的人多起來,哪些是能讓花錢的人少下去,這些條陳中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你自己就明白了。”

青瞳和孫嘉都是眼前一亮,立即思索起來。

蕭瑟見狀搖頭,沉聲道:“沒什麼可高興的,即便將財政考慮得周詳無比,也不過是揚湯止沸的辦法,至多管用一年兩載,下麵自然又會生出許多對策,時候一過,仍舊是捉襟見肘之局。”

青瞳一驚,略一思索就知道此事大有可能,不禁皺眉道:“這是為何?”

“因為官員貪墨、民生疲憊、商路不暢……這些仍然隻是表象,不是大苑真正症結所在。”蕭瑟站起來道,“大苑的負累太重。苑本來是一個小姓,姓的人不多,但是一朝開國立即風光無限。陛下家宗譜上實在找不著的就不去計算了,單說高祖的子孫嫡傳至今,全國一共有親王三十一個、郡王兩百七十三個、郡公級別的已經過了兩千人,其餘宗室子弟數不勝數。供養一個親王一年要絲綢五千匹、黍米五萬石、金銀器皿共一千件,郡王、郡公、宗室依次遞減。苑姓供養之後,接下來是開國時的三十幾家功勳貴戚,他們各自擁有若幹特權,直逼宗親。光是這些人的榮養就是個極大的數目。

“接著是曆代立過大功封爵的人,這些人範圍比較小,隻在各自封地上擁有權力。比如元修小小侯爵,卻有自己募兵五萬的權力,他想養活這五萬人也不得不斂財。

“隨後高官無窮顯宦無盡……最後還有富戶豪門,這部分人雖然不要朝廷供養,但是他們人最多、關係最複雜、影響力也最大,隻要兩三家豪門聯手,就可以讓一個行省的米想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鹽鐵生絲想有就有,想沒有就沒有。官吏不結交這些人,可謂寸步難行,想做什麼事情都不容易。加之豪門世家貫穿這上下人等,環環相扣、事事相連,許多事不得不掩飾、不得不同流合汙,貪墨也隻是其中一項而已。”

他伸手示意別打斷他的話,接著道:“我們稱這些人為上層人,他們在上構成了朝堂、在下構成了鄉紳。他們掌握著大苑的命脈、吸取著大苑的血肉,不管你怎麼痛恨他們,現在的大苑還是要靠他們才能運轉。不但財政要被他們拖累垮掉,其餘民生、軍務、政務、工建……沒有一項不在他們深重的影響力之下,朝廷的任何一項舉動都是給了他們發財的機會,任何一項動作都需付出十倍的代價並很難收到成效。

“現在大苑是兩頭窮中間富,窮的是朝廷和百姓,富的是這些毫無貢獻的人。要說心腹大患,大苑百年製度滋養出來的這些人,就是大苑的心腹大患,讓這類人越生越多的製度,就是大苑的心腹大患!”

青瞳聽得手腳冰涼,知道這一次蕭瑟是說真的了,不是在和她開玩笑。這番話若是在朝堂上說出來定然會激起滔天巨浪,此刻聽眾雖然隻有兩人,卻個個聽得麵色發白。她一再對自己說冷靜冷靜,卻仍然心跳加快。

蕭瑟轉過頭,對孫嘉道:“你那戶部賬冊裏的數字,想增加起來有什麼難?大苑並不是沒有錢,隻是這些錢在野而不在朝罷了。大苑的國力強大到沒有一個國家能比肩,隻不過沒有有效的手段將其集中在一起為我所用罷了。我前麵說的抄家擴軍並不是開玩笑,抄家就是讓花錢的人少起來,擴軍就是花別人的錢,讓擁護你的人多起來。這類辦法不但能解去一時之困,還是釜底抽薪的方法,並非不可行,關鍵看你用什麼名目去實行了。”

青瞳呆住半晌,才道:“蕭瑟,釜底有山一樣高的柴火,你抽去一條有什麼用?抄家總不能抄太多,擴軍也要有足夠的理由吧?你……你真的有辦法集中國力嗎?”集中全國的國力?這是個太瘋狂的想法。別說全國的國力,隻要能集中百分之一,大苑就可以想做什麼都能做到了。

“陛下信我嗎?”蕭瑟突然道。

青瞳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點頭。

“那麼,請陛下先幫我做一件事,調撥五十萬兩銀子送去雲中。這次說得少些,號稱一百萬兩就夠了,守衛人數和路線仍舊和上次一樣。”

“什麼,你瘋了?上次好不容易擺平,這次你又要送錢……”

“陛下,我與你打個賭如何?”蕭瑟微笑著打斷她的話,“你不斷送五十萬兩去雲中,我賭西瞻人不會搶這些錢。隻要你能做到,打破眼前困境的辦法我就能想出來了。”

青瞳急道:“那要是搶了呢?”

“你剛剛不是送了五十萬兩給西瞻嗎,再多五十萬兩也不算什麼。”蕭瑟一笑,“何況即便搶了也隻是這一次,後麵就不用再送了,損失的也隻是五十萬兩。如果不搶,就用來修城,反正你本意就是要修城,也沒什麼損失。”

“那要是他們不搶,我們就一直發下去?修城能用多少?”

“不必,就以五次為限。修繕雲中六城,兩三百萬並不多。若是五次過後,他還能挺得住,我再也不拖延。”蕭瑟眼睛裏突然有了一絲冷硬——派遣使臣緩解壓力嗎?蕭圖南,表麵上你很風光,我卻知道你快挺不住了,就讓我送你一程吧。

“蕭瑟……你先說說這是為什麼?麵子其實不是那麼要緊,但我們現在財政如此緊張,這錢用來修城也就罷了,我不心疼,可萬一被搶走……”

“時機不到,這辦法一點用處也沒有,何必說?”蕭瑟靜靜轉過身來,“昔日在滁陽,我一言可以調動所有財物,其中也多有別人不能理解之舉。但滁陽今日財政如何,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了,陛下要用我做事,難道五十萬兩也舍不得嗎?”

青瞳呆望著他,蕭瑟與她對望,一藍一黑的眸子深不可測。

青瞳終於歎了一口氣,“蕭瑟……無論如何,我不信你會害我。孫嘉,撥款吧。”

孫嘉遲疑許久,才拖泥帶水地應了一聲,“是。”

聞到佛家智慧光,虛無縹緲在何方?求他方便慈航渡,許我聰明過鬥量。

揭地掀天為事業,翻江倒海書華章。若叫他人都如我,需得西江洗肺腸。

十八怨氣

西瞻,聘原皇宮。

蕭圖南眉頭緊緊皺起,看著手中奏折一言不發。

這是大苑密探發來的密報,大苑不顧上一次被劫,又加運一百萬兩來雲中,聲稱要將雲中六城都修成昔日呼林關那樣的銅牆鐵壁。如今銀兩已經抵達上揚關,由五千士兵守護。

像呼林關那樣的要塞要修六座,一百萬兩銀子是遠遠不夠的,這應該隻能算前期投入,所以銀兩運來之後並沒有立即投入建設,而是堆在庫裏等著。西瞻上下人等似乎能隔著山山水水,看到雪花白銀發出誘惑的光芒,個個心癢難耐。

重建呼林關等六關對西瞻來說,顯然是個巨大的威脅,兵部於是請示是不是防患於未然,騷擾大苑建城的進度。戶部也表示即將入冬,如果能有一百萬的糧餉收入,必將令國庫更加充盈。雖然剛剛從大苑拿到五十萬兩,但是西瞻人遠遠沒有滿足胃口。在他們看來,大苑沒有答應歲貢,已經是嚴重的挑釁,若不是振業王壓製,貴豈來回來的當天西瞻人就出兵了。大苑現在竟然還敢送錢,不管是為了麵子還是為了實惠,他們都應該出手搶回來。

十幾份奏折說的都是這一件事,蕭圖南將手中奏折一扔,道:“傳令,一兵一卒不得行動,有私自出兵的,拔淩鐸穆爾就是前車之鑒。”

大苑號稱一百萬、實則五十萬的銀兩運來之後並不急著建城池,而是在簽名接收、計劃批複等程序上走了好大一圈,那無比美妙的五十萬兩,就靜靜地在上揚毫無防備的彈丸之地待了十五天。西瞻人在振業王的嚴令下,隻得眼睜睜地看著大苑人終於走完了所有的程序,開始一磚一石地建起呼林關來。

更讓人難以忍耐的是,呼林關剛剛初具規模,大苑竟然又運來三百萬兩銀子,開始修建上揚關。一次又一次的引誘,讓西瞻人個個急得心裏噴火,卻不知在大苑,一樣有人急得七竅生煙。

大苑皇宮,弘文殿。

弘文殿侍講陳文遠抱著一疊奏折走進來,見皇帝一手支著額頭,正坐在書桌前打盹。她身上應該是內侍給披了一件夾棉袍子,看來睡了有一會兒了,隻是眉頭微皺,睡得不安穩。

內侍程誌輕輕衝陳文遠打手勢,示意他別吵醒皇帝。陳文遠於是在殿外脫下鞋子,赤著腳慢慢地靠近,小心地將奏折放在案上,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然後屏著呼吸慢慢退到殿外。

程誌跟了出來,指著裏麵小聲道:“不知有什麼心事,好幾天都沒睡好了。”

陳文遠也壓著嗓子道:“折子裏也沒什麼大事,幾位參政大人都看過了,陛下睡夠了再批也來得及。”

誰知殿內,青瞳突然大聲問道:“搶了沒有?”

“陛下,您問什麼東西搶了沒有?”陳文遠慌忙答道。

“銀兩!送去雲中那五十萬,有人搶了沒有?”

“沒有。”陳文遠一邊大聲回答,一邊快步折回弘文殿。他進了殿,才發現皇帝的眼睛並沒有睜開,前麵說的都是夢話。不過被他這樣大聲一喊已經醒了,正皺著眉頭揉太陽穴。

青瞳還有些迷糊,接過程誌遞來的蜜水喝了一口,又問:“陳文遠,今天的奏折有沒有提到雲中銀兩?”

陳文遠立即道:“戶部奏報,和前兩次一樣,五十萬糧餉前日抵達上揚關,隻等雲中六郡的郡守記錄交接後就發下去,一切平安。”

陳文遠是景帝末年的進士,別的大才沒有,記憶力卻十分超群,整個人就是活的藏書庫。青瞳放他在弘文殿做了七品侍講,任何典籍記不清都不必查書,直接問他就好,奏折經他看一遍,幾年之後都記得一清二楚。

“相國看過了嗎?說什麼了沒有?”

“看了……”陳文遠遲疑一下,道,“相國說請陛下繼續運銀兩到雲中,這次要說多些——三百萬。”

青瞳咬了咬牙,道:“傳旨孫嘉,讓他再調撥五十萬兩去雲中,月底發出。”

望著陳文遠應是而去,青瞳焦躁無比。說好了限額五次,這才第三次,她就心疼得有點沉不住氣了。雖然沒有被搶,可以真的拿來修城,不算浪費,可是修建呼林關也就罷了,其餘的關口不是那麼緊急。眼下擠出那麼多錢修不急著修的關口,戶部壓力極大,黃希原和孫嘉都病了,青瞳覺得自己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西瞻聘原皇宮內,老皇帝忽顏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朝政全權交給振業王管理了,烏野暫時代替內監道:“有事即奏,無事退朝!”他武將沉穩而有中氣的聲音,和以前太監尖細清亮的聲音形成強烈的對比。

玉階上的寶座空著,蕭圖南站在第二層玉階上麵對群臣,等著奏報。然而滿朝文武都無精打采,個個低垂著頭,沒有一個人出聲。烏野又喝了一聲,“有事即奏,無事退朝!”還是沒有一個人出聲。

蕭圖南道:“半個月了,你們就沒有一個人有事上奏嗎?戶部、兵部、工部,你們也沒有一件事嗎?”

兵部尚書道:“臣無事,王爺嚴令之下,兵部豈敢有事。”

蕭圖南眉宇間隱現怒色,轉向其他人道:“好,兵部無事,戶部如何,今年的冬糧可齊備?”

戶部尚書懶懶地道:“齊了,不用打仗,能耗幾粒糧食,沒事。”

蕭圖南道:“不要想當然,官倉中具體存了多少糧草?”

戶部尚書想了想道:“幾萬石吧,或者是十幾萬石,不少了。”

“胡說,我偌大一個國家,隻有那麼一點存糧?前日本王收繳存庫的糧食就有八十萬石,半個月前僅平城一地的存糧就有二百萬石。你給我查清楚了再報。”

戶部尚書吃了一驚,振業王一直在督促存糧他是知道的,可沒想到兩年時間,國家竟然積攢了這麼多糧食。然而他卻不服氣,西瞻人什麼時候也學大苑,要存糧過日子了?

“殿下,我們西瞻牧民都有家畜,軍隊也有地方府庫,要那麼多糧食有什麼用?”他小聲道,“想要多,大苑有,上千萬石也有,西瞻存十年也比不上,就看敢不敢去拿了。”

“大苑連年大災大戰,怎麼可能有十倍的存糧?即便今年豐足,也隻比我們多一倍左右。你身為戶部尚書,連關乎國家生計的糧食有多少還不如我清楚。傳諭,即刻免職,由侍郎升任。這個尚書你不用幹了。”

戶部尚書脾氣極硬,一挺脖子道:“免職無妨。臣不稱職,然而王爺連大苑庫房有多少糧食也知道,做兩國戶部尚書都稱職了,可作為西瞻三軍元帥、振業王,殿下稱職嗎?”說罷將官帽摘下放在地上,衝禦座深施一禮,然後轉身走出大殿。

朝堂上一時鴉雀無聲,人人自危之餘又有兔死狐悲之感。

蕭圖南忍住怒氣,把眼光投向工部尚書。工部尚書的膽子可沒有前兩位那麼大,他立即哆嗦起來。等蕭圖南問:“你也無事?”他戰戰兢兢地道:“臣、臣、臣……”冷汗一顆顆往外冒。

十九矛盾

蕭圖南一擺手,道:“罷了,回去繼續督造弩箭,本王要親自驗收。”工部尚書如蒙大赦,趕緊應聲退下,舉起袖子擦了一把冷汗。

蕭圖南不再理他,臉色冷如玄冰。在他的目光下,大部分人都低下頭,有幾個膽子大的,隻是斜視別處躲過他的目光,卻仍然無人說話,唯有蕭鎮東伸著脖子,不斷向外張望。

蕭圖南問道:“三哥,你有事?”

“啊?有!啊,不不不,沒有,還沒有……”蕭鎮東先是嚇了一跳,隨後語無倫次地回答。

蕭圖南皺一皺眉頭,又環顧一圈,道:“既然都沒有事,今天就這樣了,退……”

便在這個時候,殿外突然響起尖銳的金鍾聲,人人都吃驚地往外看去,隻見一個侍衛在門外,雙手擎著一個剛剛拆封的信筒,道:“報,有急務!”

蕭鎮東眼睛一下亮了,心道:可算來了。

這也是西瞻套用大苑的一項規矩,在皇宮外設置一處機要房,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重臣輪值,專門用來應付各項急務。無論該由哪一個部門處理的政務,若是晚間部門沒有人在,事情又急的時候,都可以交由機要房處理。或是各部難以決定又想保密的事情,也會交由機要房。隻要當值大臣讀了後覺得有必要,可以在任何時候麵見皇帝立即處理,不管是皇帝正在睡覺,還是像這樣正在上朝。

但是這種情況畢竟很少出現,尤其打斷上朝還是第一次。蕭圖南也是一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示意烏野立即遞上來。他展開急報看了一會兒,銳利的目光慢慢平淡下來,最後麵無表情地合起急報,道:“退朝!”

殿中諸人雖然很想知道急報裏寫著什麼,但是振業王不給他們看,他們也沒什麼辦法,於是施禮,預備退下。

“等等,別退朝!”蕭鎮東急了,這份急報是他讓在今天朝堂上送來的。昨天他去兵部,正巧收到大苑密探送上來的例行報告,說的是大苑又加運三百萬兩銀子來雲中,已經抵達上揚關,並且態度囂張,揚言要建造出西瞻人永遠攻不破的堅城。蕭鎮東大喜,示意兵部將這份報告送去機要房,又恰巧當日輪值大臣是個主戰派,兩人一商議,就將這份密報送到朝堂上來了。

其實,這個消息沒有急到要打斷上朝的程度,他們這樣做隻不過是變相反抗,希望在朝堂上給振業王施加壓力,退朝了還有什麼戲?他一把拉住身邊的丞相蕭兆擎,又對著大殿裏的朝臣叫:“回來,都回來,先別走!”

“三哥有事奏?”

“我、我……振業王,你收到了什麼急報?給大家說一說吧。”

蕭圖南淡淡地道:“沒有什麼事,和大家沒關係。”

“什麼叫沒關係?”蕭鎮東大喊一聲,才發覺態度不對,連忙放低了聲音,賠笑道,“我是說,這個……畢竟是國家的大事,多少也應該有點關係,你說說總可以吧?”

“不是大事,你們用不著知道。”

“不是大事?”蕭鎮東急了,“三百多萬還不是……”他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連忙閉上。

蕭圖南好笑地看著這個居然還想跟他用點心眼的哥哥。

蕭鎮東被他笑得惱羞成怒,他三殿下的聰明可能比不上幺弟,但脾氣卻絕不缺少,心一橫,叫道:“是,我看過了邊報,昨天我剛巧在兵部看到的,一次又一次,這他媽的都是第三次了!”轉身對著群臣叫道,“你們都不知道是吧?這兩個月裏,大苑人運來三次錢糧,每次都有上百萬兩銀子,這次更多,整整三百萬。不光這樣,現在大苑人都說瞧不起西瞻人的話了,要建成什麼我們攻不破的堅城。”又指著蕭圖南道,“振業王,我說話你不聽,那你敢不敢讓大家知道,讓大夥說說該怎麼辦?”

群臣目光閃爍地看著振業王手中的密報,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你們是可以知道。”蕭圖南慢慢說著,將手中密報遞給蕭兆擎。

蕭兆擎拿過來看了一眼,回頭端詳著蕭圖南的臉色,“殿下,要讀嗎?”

“讀吧。”

“是!”蕭兆擎大聲讀起來,群臣一聽,朝堂上頓時一片嘩然,人人都露出怒色。

圖可唶道:“咱們放大苑人一馬,不和他們計較,他們竟然小看我們西瞻,一次又一次,派出五千士兵把守,那頂什麼事兒?殿下,你給我一萬兵力,我就能把這三百萬都拿回來。”

蕭圖南一言不發地凝視一處,麵上毫無表情,眾人發覺不對,漸漸沒了聲音。從一派嘈雜到靜謐無比,使得氣氛更加詭異。蕭鎮東覺得好生別扭,順著蕭圖南的目光看去,發現蕭圖南看了許久的卻是大殿正中的柱子,弄得蕭鎮東以為柱子上有什麼東西,也跟著看了半天,直到快看對眼了也沒有發現什麼不對。

蕭圖南將目光收回來,淡淡道:“傳令,一兵一卒不得行動,私自出兵者格殺,首級傳閱三軍。”

淡淡的一句話讓大殿之內的氣溫驟然下降幾度,群臣多數眼神黯淡,垂下頭去,少數幾人目光炯炯,噴出怒意,所有人對振業王的態度都失望無比。

蕭鎮東勃然大怒,“阿蘇勒,你什麼意思?現在還不出兵,你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時機。”蕭圖南簡潔地說。

“胡說!”蕭鎮東怒叫,“你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想出兵,就是舍不得你的女人。你把整個國家放在腦後,就是要給那個小娘兒們送個天大的人情,讓她心裏念著你的好。”

蕭圖南臉色一沉,道:“朝堂之上,還請三哥注意體統!”

“體統?大苑人才計較那玩意兒!阿蘇勒,你又存糧又要看什麼時機,越來越像個大苑人了。我們西瞻人哪一年攻大苑準備過這麼多糧食軍餉了?要是我們有,還他娘的用得著搶?咱缺什麼,一路搶過去就是了,哪一次不是撈到好處回來?你現在龜孫子一樣存糧存了兩年,西瞻人的好處是毛也沒見著,就看見大苑你家那小娘兒們坐上金鑾殿了。”話音未落,突然被人狠狠扯了一下,蕭鎮東一個踉蹌,大怒回頭,見蕭兆擎拉著自己的衣袖還在往後拽,不滿地叫道,“族叔,你拉我幹什麼?”

蕭兆擎心道:振業王手背上青筋暴起,我不拉你,難道看你在朝堂上挨一下?他勸道:“三殿下,振業王暫理朝政,代表著我西瞻的威嚴,不要無禮。”

蕭鎮東冷哼一聲,“我說錯了嗎?他隻要肯出兵,我給他磕頭賠罪,我立馬給他當先鋒,殺到大苑的京都去,他要那個小娘兒們,我給他帶回來。”

蕭圖南雙眼立即冒出寒光,即便是自己的哥哥,他也聽不得有人侮辱青瞳。他冷冷地看了蕭鎮東一眼,盡量平複自己的怒氣,好一會兒才道:“殺到京都之後呢?”

蕭鎮東一愣,“什麼之後?”

“我問你殺到京都之後、搶掠之後、殺人放火發完瘋之後,你打算幹什麼?”

“我……我,回西瞻。”蕭鎮東被他問懵了,磕磕巴巴地回答。

“哼哼哼。”蕭圖南一陣冷笑,“回西瞻!回西瞻!”他好似在咀嚼這三個字一般說得又清楚又仔細。隨即轉過頭,沉聲道,“你的目的既然是回西瞻,那也不用去了,就乖乖地給我待著吧。”

蕭鎮東被他喝得退後一步,隨即為自己的退縮羞愧起來,於是挺起胸膛,用更大的聲音叫道:“好哇,阿蘇勒,說到底,你就是向著外人。我不要你的士兵,我自己去,這個王爺我不當了。你統帥全國兵馬是吧?可我不是你的兵了,用不著你管,你管得了西瞻每一個有種的男人嗎?”說罷大喝道,“是男人的,跟我走!”說完,大步向殿外走去。

“放肆!”蕭圖南喝道,“若是人人都和你一樣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西瞻現在還是草原上的牧民部落呢。來人,給我拿下!”

蕭鎮東氣得雙眼血紅,噌的一聲拔出佩劍,喝道:“我看哪一個兔崽子敢動三爺!”

蕭圖南冷哼一聲,道:“金鷹衛,拿下他!”

二十目的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皇上有旨,傳振業王即刻覲見!”

太監王恭說著走進來,仿佛對殿內劍拔弩張的氣氛一點也感覺不到似的,說完一躬身,道:“王爺,跟我走吧,皇上立等你去。”

蕭圖南一愣,父皇最近身體很差,已經臥床多日,竟然會突然傳召自己?然而此事不容他猶豫,他迅速應了一聲,跟著王恭出門。

王恭又吩咐道:“所有人一律殿中等候。”他轉向蕭鎮東,道:“三王爺,皇上差奴才來的時候特別吩咐,聽聞三殿下和振業王在朝堂上吵架了。皇上命振業王代理朝政,對著他就應該和對著皇上一樣,怎麼說你和他吵架都是你不對,皇上命你跪著等候振業王回來。”

蕭鎮東臉色漲紅如同豬肝,卻也不敢抗旨,隻好在眾目睽睽下跪在地上。看著他的臉色,朝臣也不敢笑話,全都自動離他遠遠的,殿中氣氛一時尷尬無比。

蕭圖南跟著王恭前行,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忽顏為何不惜打斷上朝叫自己前來。一直來到忽顏的寢宮前,蕭圖南停住腳步恭敬地施禮報名。王恭先走了進去,過了好一會兒,裏麵傳來忽顏中氣不足的聲音,“阿蘇勒,進來吧。”

蕭圖南依言進門,見忽顏氣色更加灰白,昔日馳騁沙場的身形如今瘦得隻剩下幹枯的骨骼,多餘的皮膚一層層搭在上麵,再沒有一點神采。他心裏一酸,走到床前輕聲問:“父皇,你身體如何?”

忽顏搖頭道:“我好不了啦,我已經聽見騰格裏天神召喚的聲音了。”

蕭圖南握住他的手道:“不會的,父皇,騰格裏天神不會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把草原之主叫走,你會好起來的。”

忽顏輕輕一笑,道:“阿蘇勒,難道我們把滿朝文武扔在大殿上,你就和我說這些沒用的話嗎?”

蕭圖南頓了一下,心情沉重地道:“父皇,你有話就說吧。”

該來的總是要來,躲避不是辦法,也不是他的習慣。他能明顯地感覺到,父皇叫他來絕對不是說對他有利的事情,如果是好事,就不必打斷上朝了。

忽顏在床上勉強支起身子,悠悠道:“阿蘇勒,朕聽說你壓根不去備戰,隻學大苑人存糧了?朕還聽說拔淩鐸穆爾對大苑動手,叫你殺了?朕又聽說你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宣布你會繼續存糧,繼續當龜孫子,絕不派出一兵一卒?”

蕭圖南簡簡單單地道:“是!”

忽顏看不出喜怒,隻是凝視著他,然而這凝視遠比蕭鎮東的咆哮更有力量,蕭圖南默默地感受這種壓力,卻不願意低下頭。

“阿蘇勒。”忽顏靜靜地道,“這裏沒有和你爭吵的大臣,也沒有附和你的親信,隻有一雙能聽見長生天召喚的耳朵,你就當麵對的是你自己的內心,說說這是為什麼。”

蕭圖南深深吸了一口氣,盤膝在父親床邊的氈子上坐了下來。麵對內心啊,他多久沒有展開自己的內心了?他微微閉上雙眼,道:“我想攻下大苑,比任何人都想,他們一天都不能忍,可我已經忍了兩年了,那是因為……他們看不到,西瞻根本沒有打下大苑的實力。我們和大苑打了幾十年的仗,每一次都是我們占了上風,所以大家就都忘記了我們的人遠遠比大苑少,忘了我們的糧食遠遠比大苑少,忘記了沒有人沒有糧食,我們的國力是比不過大苑的。”

“西瞻實際上不如大苑,這話我能說給誰聽?”蕭圖南苦笑一下,伸出手去摩挲父親枯瘦的手指,“父皇,我能想象要是在朝堂上說西瞻不如大苑,他們會說什麼?沒有一個人會承認吧?別說承認,他們根本不會去想,他們驕傲的心認為這絕對不可能,想一想都不值得。三哥必然把我罵得狗血淋頭,每一個西瞻人都會說我是沒膽子的懦夫。

“我十四歲就領兵上戰場,現在已經十三年,沒有退縮過一次。父皇,難道我真的是懦夫嗎?我等得很辛苦、積攢得很辛苦,管住這些隻有力氣沒有理智的人,也管得很辛苦。父皇!”他將頭靠近老人的手,似乎要從這枯瘦的人身上汲取一點力量。

“阿蘇勒,你說的這些父皇知道。”忽顏撫摸著他的頭發,緩緩地開口,“但你從小就帶兵,難道不明白嗎,戰場上不是人多就一定能打得贏人少。草原上的狼沒有兔子多,但是一直是狼吃兔子,誰見過兔子吃狼?大苑土地遠遠比我們肥沃,騰格裏天神讓他們的土地長糧食,我們的土地長草,所以我們放牧,他們種糧,我們吃肉,他們吃穀。吃肉的力氣大,吃穀的數目多,幾千年來長生天一直是這麼安排的。我們無論等多久、存多久,也不會有糧食和人口同大苑一樣多的一天。”

“不,父皇,我不是要和大苑比糧食多少,我隻是要存夠足以應對大戰的一切物資,軍械、盔甲、盾牌、牛馬、糧食……隻要是用得著的都要存。西瞻沒有的,這兩年我已經陸續從別的國家買回來。大苑今年的糧食的確比我們多一倍,但是他們的人口卻比我們多十倍,吃糧食的嘴比我們多十倍,其餘牛皮、戰馬、弓箭……都不如我們多。”他咬著牙,眼睛泛著光芒,“我做夢都睜著一隻眼睛看著呢,隻要有機會……隻要有機會……我的鐵騎就會徹底踏破那九萬裏河山。”

“中原已經亂了很長時間,這麼長時間裏,一個你能看上的機會都沒有嗎?兩年多的時間都白白溜走了。”

“如果隻是搶劫,那機會有得是。”蕭圖南冷冷一笑,“可我要的不隻是金銀,不隻是幾座城池,我要的是整個大苑。如果不徹底解決他們,我們就算打了一百個勝仗也沒有用。打下來又怎樣,能派兵駐守那些奪來的城池嗎?那樣我們的兵力會遠遠不夠,真的派兵也守不長久。

“中原大亂並不是最好的機會。中原人很奇怪,他們自己打自己打得很賣力,可西瞻要是真的摻和一腳,他們很可能就合起來打我們了。就算不合起來,我們去打,哪有讓他們自己打自己好?兩年又如何?若他們肯再打兩年,我一定還不會出手,就站在一邊看著。

“打仗就要征兵,那大苑種糧食的就更少,吃糧食的就更多。那些堅城砸得更爛,精壯兵源死得就更多,他們的國家、他們的戰士也更疲憊。

“再看西瞻,這麼長時間以來,我一直不讓國家發生哪怕一場小戰爭,部落之間也嚴格約束不許私自動武,可是操練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嚴格。並且,我一直在儲備糧餉和軍需,父皇,你看看各地的府庫就知道了,西瞻現在的存糧比以往幾十年加起來都多。”蕭圖南要深深吸氣才能抑製自己的心情,他道,“三哥說我學大苑人存糧像個龜孫子,我是學了,好的東西為什麼不能學?別忘了,兩百年前要是不學大苑,我們蕭氏一族也不能統一西瞻。”

“一定要給我時間。”他說,“以國謀國豈能輕率?戰場上沒有必勝的事情,三十萬精兵也有可能敗於一萬人之手,我們雙方都有機會。但是國力夠強就不同了,實力強大到足夠,就一定能壓倒實力弱小的一方。南詔小國也曾出了幾個軍事天才,然而南詔兩百年始終是大苑的附庸,多出色的戰役也不能讓一個國家翻身,國力足夠強大才是必勝之道。

“西瞻人以前都沒有積蓄過,所以我需要時間,讓大苑再消耗一些,我們再積蓄一些。這場仗,我不能碰運氣,不能靠蠻力,一定要憑借實力,一定要穩紮穩打,隻有這樣,我才有必勝的把握。”蕭圖南遙望遠方,悠長地道,“不能急,一定要自己有足夠的實力,還一定要看準出手的時機,要在他們最弱我們最強的時候出手,然後一步一步擠死他們、壓死他們,讓他們再也沒有翻身的餘地。這中間隻要有一點失誤,讓大苑有了積蓄力量的足夠時間,也許我們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二十一重壓

“好孩子!”忽顏挺起身子,使勁握住了蕭圖南的肩膀,道,“隻有天上的鷹才能看得這麼遠,隻有草原上的狼才能忍下這麼久!父皇相信你能打下大苑。”

“父皇!”蕭圖南高興得幾乎落下眼淚,這麼長時間的孤軍奮戰,現在終於有人信任他,他顫聲道,“父皇,你支持我嗎?”

忽顏眼神轉到帳頂,好似在凝視九天之上的騰格裏天神,許久之後他才道:“阿蘇勒!如果是十年之前,我不會支持你這樣先謀後動忍來忍去,那時候我更喜歡痛快地作戰。如果是一年之前,我會用盡一切力量支持你,我覺得你將完成西瞻人最偉大的理想,將帶領西瞻人走向命運最頂尖的輝煌時刻。”他把目光落在兒子臉上,用很溫柔的聲音道,“但是現在,我即將回到草原大神的懷抱,我卻又有了新的想法。父皇,不能支持你了。”

蕭圖南隻覺如墜冰窖,不可置信地看著父親,幹著嗓子道:“父皇,你……現在覺得我辦不到嗎?”

“不是,如果沒有意外,父皇相信你能辦到。隻是,我們不能去吞並大苑。”

“什麼!”蕭圖南緊緊握住拳頭,如果說這話的是別人,他就一拳打過去了。

忽顏柔聲道:“阿蘇勒,咱們生活在草原上的人苦啊,逐水草而居,能不能活下去全要看草原大神的意思。這片草原不養人,我們部落的女人生孩子都得計算著,多生一個能不能養得活呢?所以,我們草原民族從知道事情開始,哪一輩子的人不惦記著中原那片肥沃的土地?可是從古到今,又有哪一個草原民族滅了中原人的例子?中原人,那是很奇怪的,說他們弱,他們就能弱得和兔子一樣,可無論是天上的鷹還是地上的狼,你看誰能把草原上的兔子吃絕了?”

蕭圖南搖頭道:“父皇,有草原民族滅了中原人的例子的,鐵勒人不就是嗎?生活在漠北草原的鐵勒人揮師南下,隻用了很短的工夫就把中原整個吞下去了,建立了全天下最大的帝國。隻要我們夠強,就是有可能的。”

“這就是我的理由了,吞並了中原人的鐵勒王朝隻有八十年的國運。再看中原人自己的朝代,再窩囊再軟弱的也不會這麼短命,為了這短短八十年,縱橫天下的鐵勒騎兵現在哪裏去了?西瞻、北褐、東林、大苑,現在天下還有哪一塊土地是鐵勒人的?倒是我們這些時時騷擾邊境的總能撈到好處,一百年一百年的,不但活下來,還越來越強大了。

“除非你攻下那片土地後把自己變成中原人,不再敬奉我們的草原大神,去信中原人的神仙、守中原人的規矩、用中原人去治理中原。那麼孩子,到底是誰吞下了誰?父皇總是想,要是鐵勒帝國的先祖知道是這麼個結局,一定不會想著要吞並中原人的地盤。為了這八十年,值得嗎?”

蕭圖南隻覺得一股又酸又熱的氣從丹田直衝胸口,衝得他眼睛都熱得難耐,他緊握雙手,喝道:“當然值得!別說是八十年,哪怕隻有一年,不,哪怕隻有一天,我也……我也……”

他牢牢記得那句話,他說:總有一天,我的鐵蹄要踏碎你那九萬裏路家國。而她說:如果你真能如此,我輸得一無所有,自然永無二心,回來和你在一起。

雖然兩個人都這麼說,但他並不是為了得到青瞳才去攻打大苑,而是他必須拿下大苑,必須征服那片土地,這願望變成一種信仰而存在。他血管裏流淌著的驕傲的血,他胸膛裏跳動的驕傲的心,他支撐身體挺立的每一根驕傲的骨頭都告訴他,一定要征服這片土地,一定要完成這番偉業,一定要壓倒那顆同樣驕傲的心。

當大苑第十六位皇帝苑勶的登基詔書發往四國,昭告天下的時候,他的心如同先被重重地壓成肉餅,再狠狠地碾成肉泥。說得冠冕堂皇,為了救國,沒想到她要的卻是最高權力。

蕭圖南承認,他本來以為自己能滿足她一切需要,然而她要的竟然是皇位,那自己的確滿足不了,所以她走了,將他棄若敝屣,毫不珍惜。他痛恨她的野心、痛恨她的伎倆。好吧,同時他也佩服她的野心、佩服她的伎倆。盡管大苑有女皇傳統,蕭圖南也知道她得到這個位置不可能輕鬆。恭喜你,苑青瞳,你做到了。你說總有一天,你要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你做到了。

他緊緊地咬著牙,恨意快要將他撐破了。然而作為在政治中心打滾的人物,蕭圖南的內心其實也有一分明白,這未必是青瞳的本意,時勢會逼迫出英雄,不管這人願不願意。青瞳,應該還是他相信的那個苑青瞳。

然而這絲毫抵消不了他的恨意,他隻有更恨。青瞳一定明白,坐上那個位置,身不由己的事情會接踵而至,需要她負責的事情隻能越來越多,她能放手嗎?她還有可能回到自己身邊嗎?她等於又一次選擇離開他,並且越走越遠。最初為了個小白臉離非,接著為了共赴國難,現在國難沒有了,卻還要為了國家振興和讓人難以自拔的權力……一次又一次,青瞳選擇的都不是他。隻要麵臨選擇,不管和什麼東西並列,被青瞳放棄的都是他,在那顆狠心裏,什麼都比他重要。苑青瞳,我必須讓你重視,用盡我一切的力量,讓你無比重視。

隻打贏一場仗不算,青瞳和他都知道那不算,如果隻勝了幾場就罷手,那個女人會在心裏瞧不起他。隻有徹底地勝利,隻有那個女人從心裏承認的勝利,才能讓他滿足。

蕭圖南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字地道:“徹底吞並那個國家,就算隻有一天,也值得!”

忽顏聽他這麼說,臉頰漲得通紅,他奮力挺起身子,借著向前撲的力氣狠狠給了他一耳光,啪的一聲巨響過後,忽顏重心不穩地栽倒在地,一口血也噴了出來。

蕭圖南的右邊臉頰迅速泛起紫紅色的痕跡,他咬著牙不出一聲,將父皇從地上扶上床榻。忽顏脫了力,一時間喘息得無法開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氣,虛弱地說:“你……你……你為了一個女人,連整個國家、整個民族都不要了嗎?”

蕭圖南狠狠地咬著牙道:“國家我要,民族我要,我的女人我也要。那都是我最珍貴的東西,為什麼不能讓我要?”

“你……你知不知道?你殺了拔淩鐸穆爾,招致多少人不滿?你知道每天彈劾你的奏章有多少嗎?你知道我們十幾個附屬部族已經暗地裏互相勾結,準備脫離西瞻了嗎?你知道你的幾個哥哥都已經說出什麼話了嗎?”

蕭圖南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道:“他們都不知道,隻要再忍忍就行了……”

“那他們現在已經不能忍了,你打算怎麼做?”

蕭圖南眼中寒光大盛,道:“不要阻礙我!”

“你——”忽顏指著他,大口地喘著氣,說不出話來。蕭圖南叫著“父皇”,上前撫著他的背給他順氣。忽顏抓過他的手艱難地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緩了好一會兒氣才道:“來,阿蘇勒,你現在用勁,掐死我,那就……那就……沒有人阻礙你了。”

“父皇!”蕭圖南大驚,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是這位老人的力氣卻像是突然增大了一倍,他使勁地抓著,執拗地逼著兒子扼住自己的咽喉。蕭圖南怕再用力傷了他,隻好虛虛地掐著父親的咽喉,眼睛裏挨了一巴掌也沒有流下的眼淚終於淌了出來。

忽顏喝道:“你現在立即殺了我,你馬上就是西瞻的皇帝了,那時候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想用西瞻幾萬萬人的未來,去賭你自己的一個女人也可以,你想殺了你的幾個親哥哥也可以,沒有人能阻礙你了。”

二十二 決心

“父皇,我沒有想殺了自己的親哥哥。我沒有忘記,國家民族同樣重要。”蕭圖南終於抽回了手,他把額頭用力在床沿上磕了一下。

老人收回手,靜靜地看著拜伏在身前的兒子,眼神很是複雜。過了許久,他伸出瘦弱的手輕輕撫摸兒子黢黑的鬢發,輕輕地道:“阿蘇勒,你知道你們兄弟幾個裏,我最喜歡誰嗎?”

蕭圖南又碰了一下頭,才道:“父皇最器重兒臣,從小就給兒臣很大的權力,一直扶持著兒臣壓製幾位皇兄,兒臣知道。”

忽顏搖了搖頭,道:“不是,我最喜歡的是你的三哥鎮東。”

蕭圖南大吃一驚,不可置信地看著父皇。蕭鎮東是忽顏寵妃麗妃的兒子,生這個皇子時麗妃難產,產後雖然保住性命,但是再不能生育了。忽顏硬是守著她很多年沒有親近別的女人,以至於蕭鎮東的年紀大了蕭圖南接近十歲,所以他說當初蕭圖南學習騎馬是他扶上去的。

這中間忽顏沒有再添過其他孩子,可見麗妃之寵冠絕後宮。依著當時忽顏對麗妃的寵愛程度,有不少人以為他會將麗妃扶上後位,誰知忽顏最後還是立了能在朝政上幫助他的蕭圖南的母親為後,並且對蕭鎮東一直很壓製,處處打壓他為蕭圖南鋪路。而且忽顏也一直很注意在朝臣中為蕭圖南樹立威信,培養實力親信。

在皇帝始終堅定不移的貫徹下,蕭圖南的名望和實力都不是其他兄弟可與之匹敵的,整個西瞻,莫不堅信他是皇位獨一無二的繼承者。在西瞻,隨便問一個人:“皇上最喜愛的兒子是誰?”哪怕是問到蕭鎮東,大概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阿蘇勒!”誰知此刻皇帝竟親口說出:“是鎮東。”

忽顏輕輕歎了一口氣,“唉,麗妃,我本想和她白頭到老,讓我們的孩子成為嫡幼子……但是鎮東完全是草原大神的兒子,他魯莽、任性、直來直去,關鍵是他的目光短淺,看事情總看不到點子上。我們西瞻如果還是一個部落,那就沒有多大的問題,但是這個國家、這個皇位,鎮東沒有本事坐,我要是硬把他推上去,那就是害了他。就像你現在硬要吞下整個大苑一樣,你就算坐上那個位置、占了那片領土,最終也是害了西瞻。”他喘了一口氣,接著道,“我認清了鎮東沒有本事坐上皇位,才會有了你的母後、有了你。你的母後心氣極高,因為她是庶出,在家裏不受重視,所以她就一心一意地往上爬,什麼苦都吃得下。其實血統高貴有那麼重要嗎?現在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我的曾祖母就是一個卑賤的藍眼睛胡姬,那可比庶出的身份還低啊。可西瞻的皇位最後還不是落到她生下的兒子、我的爺爺頭上?”

忽顏搖搖頭,道:“我靜靜地看著她掙紮,有時候連我都有點怕她,有這股子狠勁,什麼事情做不成?那時候我就覺得這個女人生的孩子錯不了,果然,你沒有讓我失望。於是我就認定了你,我盡全力地扶持你,讓鎮東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比上你,讓你強過他太多太多,讓他絲毫不能對你構成威脅,那樣將來就算他有些失禮,或者不自量力地做出點傻事,你也能容得下。那樣等我死了,也就能見麗妃了。”

他歎息:“人啊,對著比自己差太多的人,總是會有些寬容的。阿蘇勒,你的本性並不寬容,我隻有讓你站得更高,你眼前的天地越廣,你的胸懷才越大。”蕭圖南震驚於這位老人給他展現的含而不露的智慧,忽顏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摸著他的頭道,“阿蘇勒,可是父皇這麼做,卻把你害了。”

蕭圖南更是吃驚,“父皇,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的人生太順利了,你自己的聰明加上父皇的偏愛,你的人生真是太順利了。阿蘇勒,不經曆挫折,我總是不放心你,你會對已經有的東西不夠珍惜,你會低估別人對成功的渴望,你會對自己太過自信。所以上一次,你敗在呼林關,實在是敗得好。人人都難過憤懣的時候,我這個做父親的卻在暗暗高興,有了這一敗,我就更放心把國家托付給你了。”

他歇了歇,聲音又低了幾分,接著道:“可惜最終你還是憑借你的小聰明得到更多的收獲,甚至連我都認為不可能得到的,你也得到了。我看到你和那個姑娘和和美美的樣子……咳咳……看到你的眼神,阿蘇勒,攻下北褐都城、拿下萬裏疆土,我也沒有見到你那麼心滿意足啊!可是現在再看看鏡子,你的心裏全是渴望,全是叫囂著的渴望。你還能在祖宗和草原大神麵前發誓,你做事前首先想的是國家嗎?”

蕭圖南苦澀地想:那般心滿意足的眼神?怎麼會有,當然沒有了,都跟著她去了。遇上這種事情,無論是誰也不可能沒有渴望。

“你的寬容隻送給不如你的人,卻絕不能容忍有人比你好。所以當那個姑娘隻是一個和親的禮物時,你可以對她很好,而她現在站在和你一樣的位置,你卻容忍不下。你這樣的人,很可能打下一個國家,卻不可能包容一個國家,而大苑那個國家,不能包容它的人,就不可能真正得到它。”忽顏躺回床上,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他細聲道,“我現在全說給你聽了,你已經做錯了好多事情,你已經把我二十年來一點一點給你樹立的威信破壞了很多。你沒有威信,國家就不會安定。

“我要求你,即刻出兵,拿回足夠的財寶平息西瞻各部族的怨氣。我要求你,從此以後,牢牢記住你是西瞻人未來的王者,不要被任何人遮住你的眼睛。如果你做不到……”忽顏眼睛睜開一條縫,道,“那我就隻能另選皇位的繼承人了,我不能為了自己一個人的兒子,讓整個西瞻的父親都哭泣。”他緩緩閉上眼睛,看上去虛弱得一碰就會死,說出來的話卻堅定得能擊碎一切阻礙,“我的孩子,別懷疑你父親的能力。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給你考慮的時間也不多。”

過了許多時候,朝堂上的群臣等得心急如焚,蕭鎮東跪在地上,雙膝早已經酸麻得沒有了知覺,卻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很詭異的氣氛在大殿中流轉不休。

就在這個時候,西瞻的振業王腳步奇輕,沒有一點聲音地走進來。他臉上帶著微笑,好似心情十分暢快,他首先來到蕭鎮東麵前伸出手,道:“三哥,起來吧!”

蕭鎮東本想使勁甩開他的手,讓他不用假好心,可是一抬頭卻被他的眼神嚇住了。蕭圖南的臉上雖然都是笑容,但是那雙眼睛卻是從來沒有的可怕,他對上弟弟的眼睛,立刻一個哆嗦,順著他呆呆地爬起來。

蕭圖南一直微笑著轉身走回玉階上,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輕鬆地道:“大苑調來雲中三百萬兩銀子,此刻就囤積在上揚關,這正是我們獲利的大好時機,我們不應該錯過這個機會,大家有什麼想法就說說吧。”

此言一出,群臣大嘩。這就是所有人用盡心機勸說他的話,他一直那麼堅決,毫無餘地地製止,怎麼突然原封不動地說了出來,好像這一直是他的主意一般。

四下一片靜謐,人人都奇怪地看著蕭圖南,蕭圖南笑容不變,道:“怎麼?大家不想要這三百萬糧餉?”

圖可唶幹咽了一口口水,道:“這……自然是想的。”

“那好。”蕭圖南道,“給你兩萬精騎,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是。”圖可唶的回答遲疑又吞吐,他用詢問的目光看了蕭圖南好一會兒,也沒看出有什麼暗示,隻好納著悶走了。

這次出兵真是小心無比,拖了許久、等了許久,左顧右盼、前瞻後顧,直到再也拖不過去了,圖可唶才動手將這些糧餉從上揚關搶了出來。

歸來的路上,士兵們個個興高采烈,主將圖可唶卻愁眉不展,心中忐忑,隻怕回去後等著他的不是好事。他的擔心並沒有成為事實,蕭圖南不但對他的得勝表示熱烈的歡迎,還獎賞了他不少財物。

他一抬頭,卻對上了蕭圖南似笑非笑的雙眼,差不多半年沒有看見蕭圖南的笑容了。從那天起他卻經常這樣笑,圖可唶不由暗中琢磨,那天皇上到底和振業王說了什麼,他怎麼那麼高興?

蕭圖南微微笑著,好個父皇,竟然給了可賀敦部招募草原散居牧民做屬兵的權力。可賀敦部是西瞻攻打大苑的必經之路,另一端又連著沙漠,沒有他們放行,西瞻連糧餉都運不過去。

同樣是因為這片沙漠,除了不能大規模攻打大苑,可賀敦部對西瞻並沒有威脅。相反,人口的激增導致他們對西瞻的依賴更強,隻可惜依賴的不是他振業王,而是掌管糧餉的大王子蕭定西。

表麵上,蕭圖南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忽顏還將王城軍權交予他掌管,整個西瞻,再沒有一個士兵不在他轄製之下。但實際上,他從此沒有調動全國糧餉的權力了,不管他願不願意,他攻破大苑的計劃,都被忽顏扼殺在搖籃裏。

蕭圖南就這樣微笑著回到自己的府邸,微笑著對烏野說:“你叫拙吉來,悄悄地,我有點小事讓他做。”

拙吉是金鷹衛中身手最好的一個,西瞻正五品中郎將。他進來的時候,看見振業王微笑著望著牆壁,那裏掛著一幅大苑的地圖。兩年來蕭圖南每天都看,他的視線從離西瞻最近的呼林關,慢慢移到西北一片象征高地的青色區域,微笑凝固在嘴角,變成冷笑。

父皇,我還是想說——不要阻礙我!

可歎陰山行路難,風毛雨血萬人歡。鬆梢露點沾鷹絏,蘆葉溪深沒馬鞍。

依君起,緣君難,阻我展翅向九天。長天終有霜風緊,英雄何必怨早寒。

二十三辦法

大苑皇宮,弘文殿。

青瞳放下剛剛收到的邊報,臉上表情陰晴不定。她神色複雜地看了蕭瑟一眼,將邊報遞過去,聲音低沉,“相國大人,如你所願,這五十萬被搶了。”

蕭瑟並沒有理會她的不滿,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臉上終於露出笑容,“好,這一次出兵的是西瞻正規軍。”他冷笑,“我當他能挺到五次,嘿,三次就動手了。”

“行了!”青瞳打斷他,“你讓我等,我等了。你讓我送錢,我送了。現在你的辦法想出來了沒有?”

蕭瑟淡淡一笑,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來,“這裏有一個新政方略,你看看用你五十萬兩銀子來買,貴是不貴?”

青瞳有些疑惑,說是一個方略,本以為隻是一頁紙,誰知拿出來的幾乎可以算是一本書,不像開玩笑,倒像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精心之作。她翻開書冊,隻見開頭八個極黑的大字“子孫莫忘,興我苑室”。她奇怪地問:“什麼意思?”

蕭瑟微笑著示意她接著看,青瞳疑惑地又翻了一頁,這一頁簡簡單單地寫了兩個字:新政。下麵寫著:新者革除舊弊,政者保國為民。

一句話就將青瞳吸引住了,她不由認真地看下去,整本書再也沒有一句廢話,全是一條條的條例。首先是——甲,政篇,其後列著十幾條,都是改革政局的方案。青瞳看了幾句話眼睛就直了,不由心情澎湃,更認真地翻看起來。後麵分別寫著:乙,民篇;丙,賦篇;丁,律篇……竟是從上到下、從內到外將現存的製度梳理了一遍。

之前她和孫嘉千辛萬苦總結出來的財政策略,隻是七個大篇章中一個篇章的小小一條,其餘官吏任免製度、刑法條文製度、鼓勵工商製度、恢複農耕製度、田地劃分製度等都有明確的規劃。

這竟然是一本全新的律法、全新的製度,按照這種製度,完全可以組建一個新的國家。一般情況下,一個朝代掌權以後集合所有力量,用上幾十年摸索,也未必可以編撰出這麼完善的製度。這麼長時間以來,無論怎麼問,蕭瑟都一言不發,誰知道他這一鳴竟如此驚人。就含金量來講,這份新政,比得上一百份青瞳等人摸索出來的條款。

很難想象,憑借一個人的力量可以看得這般清楚、想得這般透徹,想法如此大膽開闊,謀劃得卻又這般嚴謹細致。蕭瑟從一個神棍到當朝首輔不過兩年多的時間,竟然能寫出這樣的新政方略,這樣的人,用經天緯地之才來形容也毫不過分。

青瞳激動地看了蕭瑟一眼,毫不掩飾目光中的讚賞。她大聲道:“蕭瑟,你真是百年難遇的奇才,簡直到了我無法想象的程度,我不相信這天下竟然還有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我也不相信。”蕭瑟突然失笑,“若真的是我一個人寫出來的,那我可就是神仙了。”他拄著手杖上前,笑道,“算來,這個策略動用了上百個曾把握大苑朝政命脈的人,前後八十餘年的時光。陛下若覺得改革時政隻有群策群力才穩妥,那麼古往今來放眼天下,再也沒有比這更群策群力的法令了。”

在詫異的目光中,蕭瑟慢慢說出此策的來曆,算來還真是八十幾年前的事了。

早在第十一代世宗皇帝繼位之時,大苑的時弊就開始凸顯了。世宗皇帝決心改革,給後世子孫留下更穩固的基業,也給自己在史書上填上輝煌的政績。他也算心智堅韌的國君了,一生就做了這麼一件事,先是暗中籌劃了十餘年,一朝頒布便用強硬的手段推行。他所製定的革新製度切中要害,如能順利實行,大苑就不會是今天的樣子了。

隻可惜法令雖好,世宗的手段卻過於嚴苛,他將大苑開國三十幾位功臣後人半數滅族,讓朝堂元氣大傷。他決心極大,事事親力親為,沒有注重栽培親信,結果因為反對的人實在太多,新法半途而廢,世宗皇帝失望之餘也一病不起。

眾人不知道的是,世宗駕崩之前曾留有密詔,留給後世繼位的曆代苑家皇帝。詔書中詳細列舉了新法條例和實行後的好處,命大苑的後繼之君代代研讀,並找信得過的臣子不斷完善,隻等時機成熟再行改革。

這是祖宗臨死前托付的大事,大苑後繼的皇帝也還能遵從祖令,每一代都根據當時的情況增刪一些細節,這法令就越來越精細了。代代相傳,不合時令和太異想天開的都被後人刪除了,留下的皆是一些顛撲不滅的真理和符合當下情況的閃光點。景帝在滁陽最信任的人就是蕭瑟,這項工作也一並交給了他,這就是新政出現在蕭瑟手中的緣故。

一套新政凝聚了幾輩人的智慧,又是完全按照大苑的實際情況出發,自然輕易地將一直有勁沒處使的青瞳折服了。

連青瞳都不知道大苑有這麼一段故事,她拿著書冊,不由重新端詳開頭那“子孫莫忘,興我苑室”八個字,手指微微顫抖,薄薄的書冊頓時重得幾乎拿不動。

蕭瑟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激動不已,過了一會兒才道:“陛下,你覺得這新政好不好?”

青瞳沉聲道:“我隻知道,新政籌劃如此周詳,從吏治到民生,從近期到長遠,方方麵麵都涉及,幾近毫無遺漏。若這個不好,憑我的能力,再也找不出好的了。”

好是好,可惜曆史證明,越是好、越是徹底的製度實行難度就越大,大苑現在的每一項法令、每一項製度,都是兩百年來一點一滴形成的,都代表了優勢階層的利益。別說徹底大改,就是小小的一個動作都會牽扯無數的人、無數的關係,本來擁護你的人也可能轉眼變成阻礙你的人。

當然,即便有多數人不願意,她也可以憑借帝王之尊強製推行新政,因為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符合天之正道。從道理上講,此事必然會有好的結果,不但能達到目標,還能在青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功績。

可惜天下的事如果都這麼講理的話,世宗皇帝就不會早早死掉了。不然誰都能看出極好的新政,為什麼放了八十幾年也沒有一個皇帝去推行?反而越拖,加進去的條款越細致周密,也就越紙上談兵。連著爆發幾次叛亂表明,大苑王朝終於拖到能堅持的極限。別的皇帝能拖,到了第十六任皇帝苑勶這裏,她可是再也拖不得了。

“這樣也好,既然到了不得不做的時候,也不用瞻前顧後了。”青瞳長出了一口氣道,“蕭瑟,新政條款已經有了,不過這可不能算是你出的主意,所以我那五十萬還想買點別的,你可別說我賴皮。”她輕笑,隨即嚴肅起來,正色道,“新政在這裏了,你也知道,這個東西越是趁著別人準備不及的時候動手,效果越好。你有什麼辦法盡快實施嗎?不用這麼細致,先搭個框架就好。”

蕭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一年時間算不算快?”

青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一年?”她猛回身瞪著蕭瑟,“開……什麼玩笑?”別說一年,要是五年能做到新政所說的,限製世家田產數量和一並收稅那一項,她還愁什麼?她指望蕭瑟想辦法,可沒指望蕭瑟變戲法。

二十四蹊徑

蕭瑟卻衝她點點頭,“對,一年。一年時間,我能抄了絕大部分人的家,能擴充有用的軍隊、裁掉沒用的軍隊,能讓有勢力的人瓦解,能讓很多人把錢吐出來,能讓懷有二心的人沒有異動的機會,能打破這個讓大苑越來越敗壞的製度。做了這些事情以後,還能讓所有的人無可奈何,沒有辦法對付……”他嘴邊露出一絲笑意,道,“需要的隻是一點誘因。”

蕭瑟在青瞳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又拿出一本冊子遞過來,這次卻薄了許多,“陛下看了條款,再看看頒布條款的辦法吧。”

青瞳幾乎是搶過來的,然後飛速地翻閱起來。最初根本看不見字,眼前都是花的,要深呼吸幾次才能定下心來,勉強看懂句子。但是隻看了幾行,她的心情就從激動的高峰跌了下來,麵露疑惑,隨即臉色漸變,目光也越來越嚴肅。許久之後,青瞳放下冊子,道:“蕭瑟,為什麼你的辦法前麵,都有‘宣戰後’這三個字?”

青瞳的反應完全在蕭瑟預料之中,他淡淡道:“這就是我的辦法。既然在原本的局勢下打破已經成形的製度太困難,我們為什麼不將局勢打破?”

“打破局勢?”青瞳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對,打破局勢。”蕭瑟向前走了幾步,“曆史上革新變法已經有很多次,你知道哪次實行新政最快、阻力最小、成效最大?”

青瞳在心裏尋找答案,她讀的書很多,卻沒有一次變法可以在一年之內推行的。

她剛準備搖頭,蕭瑟已經開口:“沒有?不,有很多次。中原大地改朝換代多少次,就有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沒有阻力,頒布下來的法令立刻就被執行了,當年就可以見到成效。”

“那是頒布法令,不是變法,怎麼能一樣?”青瞳皺眉道。

“其實沒有不同,都是改革以前的製度法令來適應現狀,都是要損害上層人的利益。不一樣的地方隻是在於執行新政的人,那些是將已經擁有利益的人打翻在地,換另外一批人執行,當然不會手軟。而我們是要讓那些已經擁有利益的人,去執行損害他們自己利益的事情,自然阻力重重。

“當然,局勢的打破不用改朝換代那麼徹底,隻要將豪門世家無論何時都有好處拿這種局勢打破就行了。青瞳,你想一下,如果現在國家有大變故,比如一場大苑處於絕對劣勢,關係到豪門世家生死存亡的大戰大亂,現在的局勢就會被打破了。”

青瞳皺起眉頭,“我們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亂,豪門世家並沒有動搖。”

“不,楊寧之亂隻是國家百姓的危機,在豪門世家眼裏算不得大危機。因為不管是楊是寧都需要豪門的支持,他們不但不損害豪門的利益,反而盡力拉攏。”他笑著一指青瞳,“包括你,關中缺錢少糧的時候,你隻能從民間想辦法,卻也沒敢動關中那些百年世家巨富。”

這話說得對,青瞳微微點頭,經他這麼一說,楊寧之亂確實沒有衝擊到豪門。她不由暗暗咬牙切齒,楊寧之亂的引子不就是關中大饑荒,景帝下旨和有錢人借錢嗎?不管結果如何,景帝的出發點不壞。關中本是當年高祖興家的地方,六個行省處處都有根深葉茂的豪門世家,關鍵時刻,他們沒有一個伸出援手。

前人雖然有功績,可是他們的子孫已經享受兩百年了,若要青瞳看在他們祖宗的分上放過他們,那他們為什麼不看在景帝祖宗的分上幫一把?如今青瞳連和自己一個祖宗的苑姓王侯都想收拾了,更沒有理由和他們講情麵。誠如蕭瑟所說,對於豪門世家,不是不想動,而是不敢動。

蕭瑟又道:“豪門都存在了幾百年,皇位上坐著的那個人隻是他們的盟友,不管姓楊姓寧還是姓苑,誰都可以做搭檔。我說的這個敵人必須是全體大苑人的敵人,管他親王奴仆、豪門貧戶,在這個敵人眼裏全是獵物,他對誰都不會手軟。若是讓敵人得勝,大苑不管豪門貧戶同樣死無葬身之地,那麼現在豪門賴以生存的局勢才能打破了。”

青瞳飛速地轉著腦筋,“恐怕……隻有外敵才會這樣。”

“對。”蕭瑟笑了,“就是外敵!你何必自己站在和他們敵對的方向?不如給他們另外找一個敵人。”

青瞳沉默了許久,才道:“蕭瑟,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誘因……就是西瞻,對嗎?”

“對。”蕭瑟點頭,“強敵到來,逼得大苑不得不拚上性命打一仗。傾國之戰自然要調動全部力量,更改一些製度籌集資源理所當然。豪門世家還能計較新政損害了他們的利益嗎?官員們還會在乎新政奪去了他們的好處嗎?田地均給別人又怎麼樣?官職升降了、實權變化了又怎麼樣?這一仗要是打輸了,國破家亡,什麼也沒有了,他們還能在乎什麼?即便有人在乎,也不會有很多人跟從,在這個時候引起內亂的人必將是千夫所指,成不了氣候。”

蕭瑟在殿中來回踱步,聲音很是興奮,“危急時刻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要比平時容易得多,同時阻力也要小很多。隻要外敵入侵,我們就需要出兵,需要傾全國之力調動兵源,並且很有可能要征兵。征兵後民間缺少勞力,沒人種田總不能眼看著田地荒蕪下去,那麼新政中關於兵製改編和田畝分配的製度,順勢就可以施行下去。征戰的過程中,吏治和賦稅製度也都可以根據需要隨時頒布,那麼就有三分之一的製度可以毫無阻礙地通過。戰爭過後,剩下的也可以以恢複民生為借口暫行。一年之內,大部分新政製度都可以實施了,等這些製度見了成效,其餘的便水到渠成了。”

蕭瑟眼神充滿光芒,“這就是我的捷徑,趁亂革新。趁著國家有大災大難的時候革新,天下越亂,革新的時間就越短,代價就越小;天下越太平,著手此事付出的代價就越大。”

青瞳的目光漸漸轉到他不斷張開的嘴上,蕭瑟一向雲淡風輕得像個謫仙,仿佛沒有事情能擾亂他的心神,以至於任平生給他起了個“蕭菩薩”的外號,諷刺他臉上永遠那麼一副淡淡的微笑,便是昔日快被人勒死的時候也沒見他激動過。

蕭瑟卻絲毫沒有發現青瞳在觀察他,他又走了幾步,聲音仍然高亢,“西北三個藩王蠢蠢欲動,京都也有許多老臣不願意出來為官,逼得我們啟用大量新人。他們說你有兄弟有叔伯,不是正統,形勢隨時有變。在這個時候如果西瞻入侵呢?是那些沒成年的小弟弟們能打退強敵,還是他們這些有幾萬兵士在手的藩王能行?讓他們出頭他們也不敢了。什麼名分正統,什麼家族利益,在國家興亡麵前統統不重要了,誰能保家衛國誰就是領袖,你的位子必將坐得穩如泰山。隻要你抵抗外敵,無論你抄家滅族的手段狠到什麼程度,天下人都會原諒你。革新也能成功、外敵也能安定、皇位也能穩固,一箭三雕,你看如何?”蕭瑟躊躇滿誌,雙眼放光。

二十五歧路

青瞳靜靜地站著,半晌才開口:“聽起來很不錯,不過恐怕一般程度的仗,不會把他們嚇成這樣吧?”

蕭瑟接口,“當然,要一場關乎國家生死存亡之戰才行。”

“如此大戰,對西瞻的損害也會很大,西瞻人憑什麼配合你?”

“這就是我不斷送錢的原因了。你想想看,一個富得流油的國家,抵抗能力又是那麼弱,上百萬兩銀子輕易就能被搶走,並且又囂張得很,經常口出狂言……”他的眼睛眯了起來,“這樣的鄰居,你舍不舍得不打?”

青瞳慢慢點了點頭,道:“的確該打!不過相國大人有沒有想過,傾國之戰,我們輸了可就滅國了。”

蕭瑟道:“當然不是真的傾國之戰,隻不過是我們安排下的看起來激烈的戰鬥。昔日振業王帶著區區十二萬騎兵逼近京都,就嚇得朝廷用豐厚的條件求和。這一次隻要引來的敵人比上次嚇人一倍也就差不多了。西瞻人搶了我們的錢,我們順理成章地出國書斥責……接下來就要看我們怎樣引誘西瞻,怎麼在國內造勢了。你放心,我已經籌劃妥當,西瞻人隻是為我所用的棋子罷了。”

有一句話憋在心裏並沒有出口,在蕭瑟心中,這場仗早變成了他和蕭圖南兩個人的對決,蕭圖南長久以來的隱忍,他一直冷笑看著。看他忍得千辛萬苦,然後,他隻是略施手段,不斷給西瞻人輕易就能搶點小錢的機會。

一次他壓得住,兩次三次呢?三十萬能壓得住,五十萬、一百萬呢?他越是心如磐石,堅持到底,身上的壓力就越大。終於……他不再能掌控局麵,西瞻人動手了,隻可惜不是在他選定的時間動手。哼哼,既然這一仗不可避免,與其你來選擇時間,不如按照我蕭瑟的安排吧。

打仗西瞻人不會怕,入侵大苑的戰爭對他們隻有好處。大苑人也不怕,權力統一、施行新政,他們的好處更大。但是振業王殿下,你的願望永遠也不能實現了。在我蕭瑟的安排下,永遠也不能實現了。也許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這一天,他一藍一黑的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線,痛快地笑了。

他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許久才發覺有些不對。太靜了,大殿內靜得空氣仿佛都不再流動,他說出這麼大一件事,青瞳竟然一點回應也沒有。蕭瑟心中奇怪,眼望青瞳,卻見青瞳正凝視著他。

“蕭瑟,你知道上次西瞻入侵,死了多少人嗎?”沉默了許久,青瞳突然開口。

蕭瑟微微一愣,隨即答道:“十幾萬所謂的精兵。”他微微皺眉,心想青瞳大概舍不得這麼多精兵,於是道,“現在的情況不同了。當時大苑安逸已久,西瞻軍隊戰鬥力遠遠超過大苑,現在大苑經過連番大戰,軍隊的戰鬥力卻大大提升,就算仍然不如西瞻,也不會像上次般一觸即潰。當然,”他輕笑道,“開始的時候,還是要裝作戰鬥力低下,這樣才能將西瞻人引進來,也能給國內施壓。”

“我說的不是軍隊。”青瞳歎道,“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西瞻人沿途不知屠滅了多少村莊。”

蕭瑟愣了一下,才道:“楊寧之亂也一樣死去很多平民,絕不比西瞻人殺得少。”

“已經有了兩次,所以你就要再來一次?”

蕭瑟發覺氣氛不對,默然半晌,道:“做成一件事難免要有損耗,等新政實行之後,國力就能恢複。”

他說的國力包括人口,這一批人死了,條件適合的情況下就會生出更多,如同莊稼一樣,國力終能補充上來。青瞳看著蕭瑟,人的外貌好,確實是占便宜的,蕭瑟姣好的容貌總讓人覺得他心地也同樣好,而自己直到現在才看清這個人。

死人,在蕭瑟看來隻是損耗而已。蕭瑟並不嗜殺,不會特地去殺人,但是他設定目標的時候,並不把死多少人當做考慮因素。青瞳暗歎,早就應該想到蕭瑟會這樣,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怎麼會去珍惜不相幹的人?

青瞳猶豫著,如果是一般的朝臣提個主意給她,她不讚同的話駁回便是。但兩人是生死之交,真要駁回他嗎?一句駁回之後,一切就都不同了。在這之前青瞳可以揪著他的領子發脾氣,也可以開玩笑說要將他交予廷尉,蕭瑟都不會信,可是在這之後再說,恐怕他就要信了。

她的猶豫被蕭瑟看在眼裏,目光立時熱切起來,道:“隻要一年,一年之後就是國泰民安,就是富國強邦。大苑之治,天下無雙!怎麼樣?多大的戰亂也不過一年而已,大苑這麼大的國家,無論損失多嚴重,一年也拖不垮的。”

青瞳默然,楊寧之亂也是一年多而已,卻讓大苑人口減少十分之一。那一年的“而已”換回她今日高位,現實給了她豐厚回報。蕭瑟說得對,青史洋洋灑灑說的都是她的戰功,似乎作孽的都是楊寧,沒有人把萬千白骨算在她頭上。然而青瞳怎能忘記,這“而已”中還有從城樓躍下的那個身影。如果沒有戰亂,沒有這“而已”,那麼她現在還有母親。

迎著蕭瑟熱切的目光,她終於下定決心,轉過身背對著蕭瑟,緩緩地道:“這樣的主意都能被你想出來,蕭瑟,你的確是天縱之才。可惜這樣的捷徑,我不想走。”

蕭瑟臉上瞬間變色,這是第一次,青瞳不采納他的意見。他幾乎沒有想過,青瞳會有一天對他說“不”字,而且毫不留情。

他上前一步,咬著牙道:“不革新?那陛下還有別的路可走嗎?陛下真想看著大苑滅亡?你要當個末世之君,讓高祖創下的基業在你手裏毀掉?”

青瞳轉過來看了他良久,才道:“新政是一定要實行的,卻不一定要走你的捷徑,我看還是走正道吧。按照正常的辦法,新政也未必不可行,隻不過需要的時間長一些,用五年時間,總會見到成效,卻不需要用人命做代價。蕭瑟,你是我大苑的堂堂相國,陰謀雖然能收到奇效,但是陰謀用多了會給人帶來陰氣,我雖然沒有你的智慧,但是這話真的是為你好,你我還是走正道吧。”

蕭瑟噎了一下,旋即叫道:“外敵在側,你有什麼時間想國內的事情,西瞻搶了你五十萬,你就不管了嗎?你要是不管外敵,卻對國內施壓,不怕別人不聽嗎?”

“不管自然不成。”她淡淡地說,“托你的福,此事已經不能善了,搶了一次又一次,我再沒有表示,這個位置也就不用坐了。明日早朝我就會再發國書斥責西瞻,免不了要對上一場口水官司。我不得不掙回麵子,所以不能再用弱小的姿態刺激西瞻人,什麼通誼、贖金都不能拿了,隻能互相威脅。孫子有雲:不戰示之戰。我不想掀起大戰,所以更要姿態強硬。為了以防萬一,通知霍慶陽,調兵關中,嚴密戒備。”

蕭瑟開始的驚詫到現在轉成憤怒,心中萬分不甘,掙紮著叫起來,“那不還是要打?憑什麼你打就是正道,我要打就是歪路?你不想掀起大戰,西瞻人會聽你的嗎?事已至此,你有什麼辦法,讓他們隻和你小打小鬧?”

“辦法你不是已經給我想好了嗎?”青瞳背過身,淡淡地說,“五年之內,我會不斷往邊境送些財物讓他們搶。西瞻人的本性貪婪卻也單純,他們的目標很明確,沒有錢的時候他們都是虎狼,可是隻要拿到錢,他們就沒有人願意出力了,能夠不勞而獲為什麼還要流血拚命?我就用錢買他們不出力吧。就算拆了皇宮,我也會先喂飽他們,換回這經濟複蘇的五年時光。”

蕭瑟臉色一分分灰暗下來,這才明白,青瞳的確是下定決心了。

青瞳不再停留,轉身就走,她沉聲道:“花箋呢?請她親自給相國送一杯參茶來,相國大概需要壓壓驚。”

便在這時,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弘文殿的門被粗暴地推開。隻見陳文遠手扶在門框上,麵無血色,連青瞳險些被撞倒他也沒有看見,他的眼睛裏是深深的恐懼,喘著氣道:“陛下,相國大人,不好了!西南急報,青州……青州告急!”

“怎麼回事?”青瞳一愣之下立即恢複神誌,厲聲問道。

陳文遠麵現驚懼,青州的重要性連他這個文官都知道,他帶著哭腔道:“西瞻鐵林軍突襲青州,拿下了……拿下了驍羈關!陛下,仗是一個月前打起來的,現在青州……青州恐怕已經失守了。”

青瞳瞬間褪去了臉上的血色,本來失魂落魄的蕭瑟卻突然爆發出一聲狂笑,“好、好,振業王,你幹得真好!青瞳啊——”他大笑,“現在不是你要不要打的問題,是你要不要挨打的問題了。”

陳文遠從來沒有見過蕭瑟這個樣子,驚駭得說不出話來。青瞳沒時間理會別的,上前一把揪住陳文遠,喝道:“你說,怎麼回事?”

陳文遠哭喪著臉道:“我們的糧餉被西瞻人搶走後不久,就是一個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