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爭天下(新)02(1 / 3)

第一章誤人猶是說聰明

男子皺眉道:“益州氣候得天獨厚,是天下少有的糧倉,好像一畝地能出八九石米吧?”

後生悲道:“我們都是窮人,整個永安縣算上,種地的沒有一個是有地的,那地都是高門大姓人家的。收上來九石米先要交給他們五石,剩下的怎麼可能交出四石糧食?”

百姓一起哀叫:“是啊!看看誰的家裏還有米?我們吃飯都不夠,實在交不出啊!就是打死我們也沒用,隻有那些員外老爺家才有米。”

“少說廢話!”李效賢頗為惱怒,“高門世家都是祖上立了功的,或者是退下來的官員。多少輩子的規矩,免租免賦,要怪就怪你們祖宗不爭氣吧!你們這些刁民隻知道自家辛苦,不知道北邊六個州都受災了,就靠著這些糧食救濟呢。皇上給我們定下的租子是多少本官就得收多少,一畝地四石米,少一粒也不行!你有話,去金鑾殿找皇上說去!”隨即又瞪眼,“愣著幹什麼,接著打!打死倒好,好叫這些刁民看看,敢拖欠皇上的租子是什麼下場!”

後生悲道:“這新皇上比原來的皇上還狠,我們沒活路了!”

李效賢大喝一聲,“大膽,竟敢誹謗皇上,來人,快把他抓起來!”

華服男子也皺起了眉頭,伸手攔住要抓人的官差,問道:“縣令大人,你說是皇上要四石租子,有憑據嗎?”

李效賢臉色漲紅,旁邊的主簿董研喝道:“放肆,你是什麼人,敢和縣令大人這樣說話?”

李效賢打量這個男子,越看越覺得眼熟,心中奇怪極了,口氣放緩,“你有所不知,今年北方六個州遭災,西北的收成也不如往年,算來隻有南邊這四個州豐收。我們益州又是產糧最多之地,本官吃著朝廷的俸祿,理應為皇上分憂才是。”

“分憂?”男子笑笑,“恐怕皇上受不起你的好心。益州今年收成好,我記得戶部的調令上寫的和去年一樣是三石。皇上歎氣說太重,唯恐百姓難以承受,遂下令減了八鬥,一畝地兩石兩鬥,已經是天下少有的重賦了!而這隻是為了渡過眼前難關,必然不會長久如此。大人居然還多收一石八鬥米,是要送給誰的?”

李效賢臉色煞白,頓覺不妙,此人對朝中情況如此熟悉,定然和京都高官大有牽連。

董研沒他那麼機靈,還在一旁高叫:“大膽!誰讓你在這兒胡言亂語,李大人是永安縣的縣太爺,他說收多少就是多少,豈容你撒野!”

“不要胡說!”李效賢攔住董研,轉向男子賠笑道,“這位公子說笑了,收多少租子當然都要上繳戶部,本官也是為朝廷辦事嘛。”

“對!一畝地四石米,就是皇上定下來的!”董研平日裏囂張慣了,完全沒有察覺不妥,叫道,“你說租子是兩石兩鬥,有什麼憑據?你知不知道假傳聖旨是要砍頭的?”

男子微笑,“這我倒是知道,難道你也知道?那你的膽子可真不小。我看你也隻長了一個腦袋嘛,怎麼不省著點用,這麼急著想丟了?”

董研氣得跳腳,“來人,把這個刁徒給我抓起來!擾亂公務,給我打四十板子!”

官差應聲上前,男子身旁卻突然閃出幾名護衛,冷冷地望著董研。董研嚇得一哆嗦,回望李效賢,“大人,這……”

李效賢見這幾名護衛動作迅速、眼神冷酷,不像一般人家的護院,心裏更加沒底,道:“請問您是……”

百姓中一人突然指著男子叫了起來,“侯爺!是侯爺顯靈了!”

眾百姓皆麵露驚訝之色,隨即大喜,個個爭著叫:“侯爺!”“是關內侯!”“侯爺,我每月都給您上香的,請您救救我們!”百姓紛紛跪下磕頭。

李效賢猛然醒悟,怪不得此人好生眼熟,原來他長得和祠堂中關內侯的塑像十分相像,難道真的是塑像顯靈?他畢竟是讀書識字之人,一時不能接受這等鬼神之說,隻盯著男子猶疑不定。

男子看出他的疑慮,笑道:“我曾是關內侯不假,卻不是祠堂裏的那位,那是我的父親。我名叫元修,皇上任命我為益州督軍,李大人,益州知州沒給你看批文嗎?”

李效賢恍然大悟,父子長得這麼像,真是嚇人!他趕緊過來賠禮,“下官知道大人會來我們永安縣,隻是沒想到這麼早。京都距離此地足有三千裏,不愧是馬上作戰的將軍,竟然半個月就到了。您真是辛苦,下官一早就準備好了府邸,請大人先進府休息。”

得知他是元修,倒讓李效賢鬆了一口氣。原先看他的派頭,隻當是什麼王孫貴戚,督軍官職雖大,卻不能插手民間政務。

“且慢。”元修道,“大人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真是皇上要你一畝地收四石租子嗎?”

李效賢有些尷尬,“這……長途運輸,總有些消耗,不得多備一點嘛!”

元修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我雖然是個武官,可在京都也做了半年雜務,六部的規矩隨便你問,沒一個能問住我,你信不信?銀錢的損耗是半成,糧食的損耗是一成,你最多隻能收兩石四鬥兩升米。損耗居然到了快五成的程度,莫不是給大人運糧食的都是老鼠?”

李效賢臉上掛不住,幹笑道:“將軍真會開玩笑,嗬嗬……將軍遠來辛苦,還是請先休息吧。”

董研唯唯諾諾,“大人,其他人……還打不打?”

李效賢見元修微笑著看著自己,眼睛裏卻透出森冷的寒意,道:“既然侯爺為他們說情,就放了他們吧,下官這就去準備酒宴,為侯爺洗塵。”他不想留在此處,說罷站起,不料元修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李效賢掙了一下,卻像被生鐵焊牢一樣,紋絲不動。李效賢暗自叫苦,賠著笑臉問:“不知道侯爺還有何吩咐?”

元修笑眯眯地道:“多謝大人給我麵子。我是粗人,記性有點不好,還想問大人一下,租賦到底是多少來著?”

李效賢咬咬牙,道:“是兩石兩鬥。”

元修轉向董研,“剛才你口口聲聲說是四石,縣太爺此刻又說是兩石兩鬥,真叫我為難,我該相信誰呢?”

董研支支吾吾,看著李效賢,終於道:“是……兩石兩鬥,卑職、卑職記錯了。”

元修笑嘻嘻地伸出手,“賬冊我看看!”董研拖拖拉拉地將賬冊遞給元修,元修大聲讀起來,“張小郎,三石二鬥,責八板;王春江,兩石,責二十板;趙財,四石。果然叫財的有錢,這個居然交滿了四石啊!”

董研臉色尷尬,“卑職回去就將多收的退回去。”百姓聽了皆歡呼起來。

不料元修臉色突然一沉,再不似剛才的嬉皮笑臉,喝道:“你假傳聖旨,退回去就算了嗎?來人,拿下這個主簿。”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冷森森地道,“就地正法!”

董研大吃一驚,問:“什麼?”

元修冷笑,“李大人,你這個主簿連正法都不懂,怎麼當的官?”他上前摸著董研的脖子,笑道,“正法,就是殺頭!”一擺手,護衛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董研的胳膊,下手極狠。

董研不敢相信元修是當真的,叫道:“將軍!將軍!我冤枉啊!”

“冤枉?”元修坐在椅子上,“不知你有何冤情,我可是不能插手政務的。好在你們縣太爺在這裏,你和他說吧。”

董研哭喪著臉看著李效賢,這叫他怎麼說?隻好低下頭道:“小人錯了,小人沒有冤枉,隻求將軍饒命。”

“你不冤枉了?那好,動手吧。”

幾名護衛毫不手軟,衝董研膝蓋窩一踢,他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一名護衛摘下他的官帽、拔出發簪,他的頭發一下子披散下來,遮住臉麵。

董研魂飛魄散,他主持過的殺人場麵也不少,卻沒見過這樣的效率,這才相信真的死到臨頭了。他拚命掙紮起來,叫道:“將軍!卑職怎敢貪墨,糧食運到京都三千裏路,光關卡就有幾百個,處處都要截留,運送途中從上到下都要打點,加收一倍這是規矩啊!這還是看今年益州租賦太高,才隻加了八成,誰也沒有辦法,人人都是如此,將軍怎能隻怪我一個?你要殺,這天下就沒有官了!”

元修冷森森地道:“天下我管不著,皇上隻任命我坐守益州。算你倒黴,在益州為官,那我就從你殺起吧。”

董研哭著轉向李效賢,“大人救命!念在小人給大人效命十幾年的分上,救我一命!”

李效賢轉過頭不去看他,董研心裏頓時冰涼,再也顧不得,叫起來,“冤枉!租賦都是李大人要我收的,小人不過是個主簿,不能算在我的頭上啊!”

元修轉頭看著李效賢,笑眯眯地道:“你這個主簿大概嚇糊塗了,居然誣陷起李大人了,大人說該怎麼辦?”

李效賢看著元修心中暗罵,卻毫無辦法,隻得大聲道:“董研假傳聖旨,其罪當誅,立即行刑!”

整個縣城的功曹、捕快、衙役都麵麵相覷,董研號叫起來,“大人!大人!”

元修對自己的手下道:“沒聽到李大人的命令嗎,還不幫忙?”隨著“幫忙”兩個字出口,董研的頭顱衝天而起。從元修翻臉到董研被殺不過片刻,一時人人都被嚇得呆了。

元修若無其事地道:“李大人愛民如子,怎麼會做這種事?李大人,就因為這個主簿的緣故……”說著一指屍體,“很多百姓平白挨了板子,不如李大人出點補償,安慰一下黎民。咱們還按照你這主簿定下的規矩,一板子算一鬥米,如何?”

李效賢臉上肌肉抽動,望著地上身首兩處、鮮血橫流的屍體,道:“但憑將軍吩咐。”

元修笑嘻嘻地道:“那我就告辭了,李大人可要保重。”

李效賢勉強與他施禮,雙拳攥得緊緊的。

剛走過祠堂拐角,元修臉上便沒了半點笑意,卻帶著無比沉重之色。一個護衛上前,小心地問:“侯爺,這明明是縣令搞鬼,為什麼侯爺隻斬了一個主簿?”

元修歎了一口氣,“李效賢是晉王的人。”

護衛有些不服氣,“侯爺是皇上親信,便是晉王也要賣幾分情麵。這個縣令加賦加到將近一倍,就算晉王知道了,恐怕也不會明著包庇他。”

元修眉頭緊鎖,長歎道:“董研說得沒錯,沒有一處不貪墨,沒有一處不加賦,普天之下個個如此,就算殺了李效賢又能如何?何況晉王也不得不防,皇上登基時日尚淺,還摸不清那些親王們的態度。現在緊要的事是穩定下來,我總不能給陛下再惹麻煩。”他遙望京都方向,滿麵憂色,“災民等著救濟、邊城急著修複、內部尚不安定……益州是最富庶的州府,永安也是大豐收的郡縣,百姓尚且如此,這天下……這天下……唉!”

一陣風吹來,人人打了個寒戰,終於從這不再和緩的風中感覺到了冬天。

梅竹何日報新春?愁緒萬千縈苦身。

新晨盼得靈鵲至,空來不為傳玉音。

二辛勞

天漸漸亮了,光線透過窗欞,照在含元殿的黃花梨木長條書案上。書案上堆著滿滿的青色封皮書冊,式樣一模一樣,墨香尚在,顯然是新近抄錄的,青瞳拿著其中一本正在看。她的麵前點著兩支手臂粗的大蠟燭,燒得隻剩下短短的一點。一會兒後蠟燭燒完,噗的一聲熄滅,但因為窗外天色更亮,她竟然毫無發覺,就著天光繼續看書,顯然是十分投入才會如此。

突然,青瞳手中的書冊像被什麼拽了一下,從她眼前飄起,青瞳伸手去抓,那冊書左飄飄右飄飄偏偏不讓她碰到。青瞳放下手,抬起頭不悅地說:“任平生,你又不是小孩,玩這個做什麼?”

“我叫了你三次,你終於肯跟我說一句話了。”任平生離她遠遠的,掛在椅子上搖搖晃晃,笑著問道,“我這手隔空取物怎麼樣?可沒幾個人能抓得起這麼大的東西。”

“我又不懂這些。”青瞳眉頭緊鎖,將書冊拿回麵前又翻了起來,“你去找別人吧。”

任平生搖頭,“那可不行,今晚我值夜,我得負責保護你的安全。”

青瞳找到了她剛才看的地方,頭也不抬地道:“你又不是侍衛,值什麼夜?再說外間有五十多個侍衛呢,用不著你。”

任平生道:“那我真走了?”

“走吧,走吧!”青瞳揉揉太陽穴,“自己找地方玩去吧!”想了想又道,“順便去告訴花箋一聲,我不餓,早飯先不吃,讓人送些點心過來。”

“我也不餓,我也想吃點心,叫個鵝油鬆瓤卷來吧,那東西真好吃。”任平生笑嘻嘻地湊過來。

青瞳忍不住抬頭笑了一下,“行啊,你去叫吧。”隨即又低下頭翻看起來,漸漸眉頭又皺。

任平生索性將椅子搬到書案邊,道:“你看了一個晚上了,頭也沒抬一下,這書有這麼好看?”說著伸手去拿青瞳手中的書冊。

“別動!”青瞳推了他一下,道,“這不是書,是戶部的收支賬冊,是大苑今年財政狀況彙總,你不能看!”

任平生表情微微一僵,隨即恢複常態,他縮回手,笑嘻嘻地問:“你怕我泄密?”

青瞳搖搖頭,“不至於,輕重你比誰分得都清楚。不過你現在是禁衛軍教習,進出宮中比一品大員還方便,難保別人不打你的主意。這些賬冊在沒有公布之前尚是密件,你還是避一下嫌疑,省了日後許多麻煩。”她用手抵住額頭,滿臉疲倦之色,又歎了一口氣。

“情況很糟糕?”任平生收起嬉皮笑臉。

青瞳點點頭,指著左邊一堆高的,“這些都是收入。”又指著右邊幾本,“這些都是支出。”

“收入遠遠多過支出,挺好的啊!”

“什麼呀!支出數額比收入多了將近四成,而且還都隻是總數。不知私下被各處截留了多少,到戶部大半都沒有了明細,所以才看著比收入少。要是每本賬錢數都一樣,我還愁什麼?”青瞳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被他打岔停下來,青瞳才發覺一個通宵熬過來,現在渾身酸疼難耐。她略微活動一下手腕,又拿起一本支出賬冊,“別鬧我了,我還要趕在今天巡城之前把這些賬冊看完。”說罷低頭看起來,再不理會別的事。

任平生笑嘻嘻地搖搖頭,“這我可真管不了嘍!”伸個懶腰走了出去。

又是兩個時辰過去,青瞳才從含元殿裏僵硬地走出來。賬冊還剩下幾本沒看完,可是巡城的時間到了,她必須先換正裝,來不及吃飯了。

等她梳洗換裝完畢,鑾駕早已準備好。青瞳先上了小輦車,至正陽門換乘六十四人抬的鑾駕,開始了從正陽門出、朝陽門進、途經京都三條主街道的巡城活動。

巨大的鑾駕加上一百一十八人的儀仗,和一千名騎兵侍衛、五百名步下侍衛,以及十幾名貼身伺候的侍從,就是皇帝出巡京都的規模了。這還隻是小幸,若是有文武百官跟隨的祭天等大典,光手持儀仗禮器的衛隊就能排到三十裏地外。

巡視京都是大苑第四任皇帝、精力嚴重過剩的中宗定下的規矩。新皇登基的第一、三、九、十九、二十九、四十九、八十一天,一共七次,皇帝要在京都巡城,以示親民。今日是青瞳登基的第八十一天,最後一次巡城作秀時間。

青瞳在鑾駕裏端坐不動,胃裏卻嘰裏咕嚕,餓得好難受。更難受的是總有一股香味直往鼻子裏鑽,讓沒吃飯的她覺得實在難熬。不知現在是到了京都城中哪一個店鋪前?賣的是什麼好吃的?青瞳一邊偷偷揉著肚子一邊胡思亂想,以抵擋越來越誘人的香味。

誰知已經走過整條街,那香味絲毫不散,反而越來越濃。青瞳終於覺出不對,順著香味仔細一看,頓時啼笑皆非。隻見車門內壁掛著的大苑重寶、被稱作辟邪玄龍的那塊隻比臉盤小一圈的青玉玉璧的圓洞裏,不知什麼時候被人塞進來一個油紙包,正靜靜散發著鵝油鬆瓤卷的氣息。

青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伸手掏出紙包打開,香味撲鼻而來。她抓出一塊塞在嘴裏使勁嚼起來,吃得滿手是油。實在是太餓了,喉嚨裏好像有一隻小手拽著似的,一塊吞下去,另一塊又迫不及待地塞進去,動作快如閃電。

一口氣吃下去三塊,剛覺得噎得慌,紙包裏又掉出一個小壺,淡淡的酒香飄出來。青瞳猶豫了一下,想著自己不知多久沒喝酒了,管他呢,料想那人也不會給她烈酒喝。於是打開壺蓋,幾大口就將那一小壺酒喝了下去,甜甜柔柔的,果然是很綿軟的米酒。食物下肚,臉上泛出紅暈,胃裏終於踏實了些。

那酒在胃裏化成一股熏熏的熱氣,從肚子暖到胸口再暖到頭臉,青瞳在鑾駕有節奏的晃動中,慢慢滑到座位裏,眼睛不由自主就閉上了。實在是累極了,全部器官一起罷工,手裏還牢牢抓著剩下的幾塊點心,還有想吃的意思,可是那張嘴打死也張不開,她幾乎是瞬間就進入了夢鄉。

鑾駕內的座位很大,伸直手臂也夠不著左右側壁,做成這麼大不光是為了氣派,也是要提醒皇帝正襟危坐、注意威嚴。平時青瞳覺得鑾駕坐起來並不舒服,此刻才發現座位夠大的好處,原來這個座椅還可以當床,身子隻要微微蜷縮就躺下了。

青瞳睡得很踏實,並不擔心自己這副酒後偷懶的模樣會被人看到。她心裏明白得很,接近兩千人的隊伍,能讓皇帝親到什麼民?更別說出巡之前早有士兵將街上閑雜人等一律驅散了,巡城隻是作秀而已,沒有人會注意車簾裏麵的情況。

別的皇帝難得走出皇宮,可能還會覺得好玩,青瞳卻覺得這純粹是折騰她,沒一點用處。好在隻有七次,如果中宗當初規定的是每個月一次,她真要問候自己的祖宗了。

正睡著,突然左邊傳來咚的一聲大響,鑾駕隨之猛地一震。青瞳恍惚醒來,愕然地向左上方望去,看見了指頭大的光斑,陽光燦爛地照耀進來。耳邊嗡嗡聲還在,青瞳坐起來,順著聲音看到右邊側壁上釘著一支加長的镔鐵羽箭,看樣子是射穿了左邊車壁後釘在右邊的,這時她才明白是遇到了刺客。

鑾駕的四壁都有半尺厚的堅硬木料,木料外麵還包著純金,能一箭射穿當真臂力驚人。青瞳在車內坐直身子,那光斑正照在她左邊太陽穴上,箭尾正對著她右邊太陽穴。青瞳心想,瞄得真準!如果她沒有躺下睡覺,毫無疑問,現在腦袋上就會多了這樣一個對穿的洞。

鑾駕真是很大,箭離她的身子還挺遠,箭頭是加長的,多半嵌在木頭裏,從剩下那一點也看得出打造得極為鋒利,開了血槽,正隨著箭身上下顫動流轉出爍爍銀光。

她默然望著箭頭,心想,很好,今天《起居注》上可有點有意思的東西寫了。從中宗到現在十六任皇帝,就她一個在巡城的時候遇到了刺客。這可是新皇出遊,一個皇帝一輩子最需要做臉的時候,真給麵子!

她現在似乎應該想想諸如刺客身份、是由誰派來的問題,可腦袋好像僵住了,不明白現在該想些什麼才好,竟然隨手又拿了一塊點心,坐在鑾駕裏吃了起來。

三遇刺

鑾駕外的侍衛人人驚出一身冷汗。隻聽此起彼伏的“拿刺客”聲響起,隨之腳步聲急促起來,至少有三百個侍衛衝過來,將鑾駕裏三層外三層地緊緊圍住,防止再有人偷襲。

車簾被猛然掀開,侍衛總管方行舟滿頭冷汗,顫抖著聲音叫了聲“陛下”。待看清皇帝不但沒有像他預想的倒在血泊之中,反而滿嘴流油吃得正歡,臉上的惶恐不免轉成驚愕。不可置信地看看仍在顫動的箭,又看看側壁上的洞,再看青瞳,眼神裏簡直有點恐怖。他勉強說出話來,“陛下可……安好?”

青瞳瞪了他一眼,“你!官降三級,戴罪留職,回去自己和內務府說去!”

方行舟飛出天外的魂魄這才歸竅,皇上無恙已經是莫大喜事,哪裏還顧得上官職升降,連忙謝罪應是。他放下車簾後大聲叫道:“老天保佑,陛下無恙!”聲音帶著喜極而泣的顫抖。

四周侍衛全都呆住,隨即個個露出狂喜的表情。侍衛都是習武之人,這一箭會有什麼結果,簡直是想也不敢想。每個人都預感到自己活不成了,就是滿門抄斬也是理所應當。突然得知皇帝無恙,當真喜出望外,好些人握著兵刃的手都顫抖起來。

方行舟中氣也足起來,“鳴鑼!全城戒嚴,務必抓到刺客!”侍衛們響亮地答應一聲,這可是唯一的戴罪立功的機會,怎麼能不拚命?

街上鏗鏗鏘鏘都是急促的腳步聲,青瞳坐在鑾駕內看不見外麵的情況,也沒有興趣去看。忽聽一個侍衛“啊——”地慘叫一聲,其餘人喊道:“在這裏了!”接著遠處不知什麼樓上傳來兵器相交的打鬥聲,想必刺客的行蹤已經被發現。

不斷有人受傷,看來這個刺客不但箭術好,武藝也出眾,竟然堅持這麼久還能不落下風。不過抓到他是遲早的事,一千多名侍衛,加上貼身這十幾個看著是內侍實際上都是高手的人,隻要發現行蹤,她不相信還有什麼人能逃脫。刺客既然能忍到鑾駕到身邊時才動手,那麼也已經讓他自己陷入包圍圈,想必刺客也沒想過要逃脫吧。青瞳靠回座位,凝望著鑾駕內壁多出來的羽箭。

許久之後刺客果然被擒。侍衛用擒拿手卸脫他的手臂關節,還是不放心,離鑾駕還有十丈處就停下來,向守在車門旁的方行舟報告。這刺客竟然在鑾駕必經的一家酒樓做了三個多月的堂倌,並不是臨時潛入,所以才沒有人發覺。

刺客身上血跡斑斑,距離雖然遠,但破口大罵聲卻讓青瞳聽得清清楚楚。隻聽那刺客大罵道:“苑勶!你陰險毒辣,狼心狗肺!毒死太子千歲,更害了皇上!你喪盡人倫,天理不容!”砰砰聲響起,想來是侍衛在打那刺客,讓他住口。

方行舟低聲問:“陛下,刺客胡言亂語,是不是帶走再審?”半晌卻沒有得到回應。

青瞳在鑾駕內聽得出神,很久沒有人提起太子哥哥了,好像世上從來沒有存在過這個人一樣。大多數人應該都相信太子是被她毒死的,所以才會這麼沉默,但誰能想到最懷念太子的卻是她呢?

鑾駕外方行舟又低聲問:“陛下,可是要將刺客就地正法?”

“先帶回去交給刑部審吧,此人說不定和前太子有牽連。”

方行舟輕聲應是,示意侍衛將刺客堵起嘴來拉走。刺客邊掙紮邊大叫:“你這個陰人,以不祥之身篡權謀位、帶壞朝綱,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嘴裏被塞進一團布,誰知這刺客運氣一噴,竟將布團吐了出來,罵聲也隨之噴出,這次說的卻是青瞳淫亂奢華、窮奢極欲。這部分加了許多想象,說得好生生動,顯然是想激怒她,出一出胸中惡氣。京中百姓和官員這樣猜想的也有不少,人們對一個二十幾歲女皇的私生活頗感興趣,私下流傳的版本有更不堪入耳的。但都是背後說說,誰也不會讓她聽到,所以青瞳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評價。聽著聽著,不由得怒氣上揚,她突然沉聲道:“打開車門!”

方行舟嚇了一跳,忙道:“外麵亂,陛下還是留在車中安全。”

青瞳不再和他廢話,伸手推開車門,邁步走了下去。留在車中安全?呸!剛才差點讓她腦袋真正開竅的東西是什麼?

那刺客被人按著往嘴裏塞東西,還在支支吾吾地罵,“你篡權奪位,你有那麼多兄弟叔伯,苑家還有那麼多男人,哪裏輪得到你來繼位?我大苑十五位先帝在天上看著你呢,你一定會有報應!”

“你姓苑嗎?”

刺客愕然轉頭,見一襲繡著金龍彩鳳的長裙,已經來到他麵前三尺之處。那女皇臉色蒼白中微微透出紅暈,容顏甚美,體形清瘦,帶些病態,但嘴唇上油光閃閃,整個人說不出的奇異,卻又說不出的動人。

刺客愣神間,卻見她將手中一點不知什麼東西放進嘴裏吃了起來。見他愣著不動,又問了一遍:“你姓苑?”聲音淡淡的,透著一股嘲諷。

刺客突然惱怒起來,呸了一聲,“老子不姓苑!”

青瞳微微冷笑,嘴裏的點心咽了下去,擦了擦手,道:“我就算是篡權,篡的也是苑家的天下,我就是不篡,江山也輪不到你來坐。我那些姓苑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還沒開口,你逞哪門子英雄?可憐!可笑!”

刺客又愣住,沒料想會有人把篡位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半晌才道:“老子雖然不姓苑,也想除去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女人!”

“我怎麼陰險毒辣了?”

刺客呸道:“太子殿下是你兄長,你為了皇位將他毒死,皇上春秋正盛,怎麼可能突然離世,殺父弑兄,陰險毒辣尚不足以形容你!”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天理昭昭,你會有報應的!”

“那你怎麼不等著天理昭昭來報應?還是你覺得自己姓天理、名昭昭?”

刺客大怒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東宮洗馬張千秋!我教過太子殿下一年的箭術,你不記得老子,老子可記得你!老子今天行刺,就不怕死,你想做什麼就做,不要戲耍老子!就算我死了,百姓也不會心服你!想殺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遲早會得到報應的!”

“張千秋是吧?好,我記得你了。帶他下去吧,我和這個蠢人沒有話說。”青瞳擺擺手,突然湊上前又冷冷一笑,“張千秋,再別對我自稱老子,提醒你一句,我老子已經死了!”

四立誓

張千秋被侍衛拖拖拽拽地拉下去,不知是被青瞳嚇住了還是有些發呆,居然沒有繼續大罵。

刺客走了,青瞳還佇立不動,方行舟手心全是冷汗,小心地勸道:“陛下,外麵危險,請回鑾駕。”

青瞳卻仍然默立,突然抬頭,冷笑道:“還有誰想行刺?我就在這裏,來啊!這是最後一次巡視京都,錯過了可就沒有機會了!”

眾侍衛忽地一下將她團團圍住,方行舟臉色煞白,叫道:“陛下!陛下!”

青瞳冷冷道:“退下!都給我退下!”

侍衛哪裏敢退下,方行舟又叫:“陛下……”聲音裏已經帶著哭腔,他怎麼能負起這麼大的責任?

青瞳勉強壓住內心翻騰的怒氣。遇刺?理政以來,她拚命地幹活,沒睡過一個安生覺,累得筋疲力盡。有幾個皇帝能像她一樣勤勉,有幾個皇帝能像她一樣努力?現在居然有人想要她的命?想要她這條為了大苑累得半死的賤命!

別人可以認為,景帝和太子都是被她所害,也可以推測,她當初帶兵平叛就是為了自己爭權奪利,因而把戰死的人都算在她頭上,可那又怎樣?一將功成都要萬骨枯,皇位非正常的更迭、死人稀奇嗎?她現在至少讓百姓心安了,不是嗎?現在百姓不用擔心推開家門的會是強盜,或者明天他的家鄉就變成戰場。憑什麼不相幹的人都要舍命來殺她?她就那麼可恨嗎?

她緊緊攥著拳頭,胸中的熱氣一浪高過一浪,望著四周喝道:“所有人聽著,你們每一個聽到我話的人,都可以把這話傳給別人聽,讓天下人都作證。以前的事我不再和任何人解釋,我保證五年之內,還大苑百姓一個安居樂業。這件事,父皇做不到,太子哥哥做不到,寧晏也做不到,但我若做不到,我就死!我隻做這一個承諾,別的事不歸你們管!若有信不過我的,或者還有想替天行道的,我最後給你一個機會!”說罷又向眾侍衛道,“退下!”

眾侍衛麵麵相覷看著方行舟,青瞳厲聲喝道:“方行舟,你要抗旨?”

方行舟無奈揮手,上千人默默後退,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將青瞳孤零零暴露出來。整個大街靜得好似午夜一樣,沒有人敢直視她的目光,青瞳倔強地站在眾人中央,陽光遠遠投射過來,照在她的金冠上,光芒耀眼。

侍衛們緊張得全身冷汗。許久之後仍然沒有一點聲息,青瞳一聲冷笑,轉身走回鑾駕,道:“從現在起,行刺者車裂!”

替天行道?呸!

回到宮中,青瞳怔怔出神,由著花箋給她換下正裝。她接過一杯茶,卻細細摩挲杯口,並不去喝。花箋也呆了半晌,才道:“我聽說你剛剛遇刺……好在沒事。”花箋的目光中頗有些茫然,青瞳的付出她是一點一滴看在眼裏的,這樣還不滿意,刺客想要什麼樣的皇帝?見青瞳目光呆呆地落在茶杯上,花箋住了口,輕聲道,“青瞳,你別難過,要是不舒服就躺一會兒吧,我不信這世上就沒有天理了。”

青瞳抬起頭,微微笑起來,“難過倒是不難過,隻是我剛剛在大街上一氣之下說了大話,說五年之內一定要讓百姓安居樂業,回到車上一想,實在是有點懸。要說口無遮攔真不是好事,現在正後悔著呢,想蹦回去重說。”

見她這樣,花箋放下心來,也抿嘴一笑。花箋知道青瞳並不會頭腦發熱說大話,說了至少有七成把握,所以也不擔心。

青瞳搖搖頭,“不是騙你,這次是真懸。因為打仗征兵過多,軍費開支太大,各項設施都壞得七七八八,處處等著撥款修繕,尤其雲中邊城,更是慢一步都有危險。”她可憐兮兮地看著花箋,“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都說天子坐擁天下、富有四海,可我怎麼感覺都快窮死了?要是現在誰能憑空給我幾十萬兩銀子,我都想去親他一下。”

花箋撲哧笑了出來,“你說話可算話?”碰碰青瞳的胳膊,遞過一封信件,“你出巡之後遞上來的,本想讓你歇歇再看,不過聽你這麼說,我可忍不住了。”

青瞳見是一封外官專用的藍皮奏章,看看笑得賊兮兮的花箋,疑惑地接過來。一看署名,精神立即一振,道:“元修從益州遞上來的。”

青瞳一把撕去漆封,抽出信紙看了起來。元修說他已經走遍益州,將情況摸了個七七八八,挑不太容易泛濫的膿包擠了幾個,繳獲的銀子就有幾百萬兩,不過大部分被他用於當地賑濟,現在將剩下的三十幾萬兩寄回京都。還真有人憑空給了她幾十萬兩銀子。

花箋笑眯眯地道:“銀票已經登入內庫,要不要叫元修早點回來給你親一下?”

青瞳好氣又好笑地看了花箋一眼,原本是自己說錯話,也怪不得被人調侃。元修的奏章頗長,足足寫了十幾版,她顧不得理會花箋,接著看起來,漸漸地她眉頭皺了起來。元修說了益州土地被世家豪門嚴重兼並的問題,以及一些世家豪門的勢力之大,讓人心驚;元修又說好些士紳官員給他送禮,名單列在後麵,估計這批人是沒什麼勢力的,可以拉攏也可以威壓,不會鬧事;另有一些人背後勢力較大,並不怕自己這個新皇親信,他也暫時未敢去動;還有一些人想借他生事,不過也通過他們大體推測出一些手握實權的王爺,和數個根深蒂固的世家對朝廷的態度了。

青瞳抓著元修的奏折道:“去含元殿!”她的腦子已經急速地轉起來。土地兼並問題全國都有,青瞳心裏多少有數;元修整理出的地方勢力代表財政以外另一個麻煩,也不得不重視,得讓她理清一下思路;還有含元殿裏麵的賬冊,她還沒看完呢……

花箋急道:“你飯還沒吃呢。”

“一會兒再吃。”青瞳揮揮手,上了車輦,突然探出頭來道,“對了,元修送來的三十萬兩銀子,先撥去邊城,將呼林關修繕起來,沒有這扇大門守著,我覺也睡不好。花箋,你馬上派人通知蕭瑟,讓他負責安排這筆錢,一路小心,盡快給我修好呼林關!”隨即吩咐抬輦的人,“走吧。”

花箋無奈地應了一聲。這種政務女官的工作,她現在也做了不少了,熟練地叫了一個內侍,讓他去給相國複述皇上的口諭,同時將元修送來的領取銀子的憑據給了他。

等了三頓都沒有等到傳膳的禦膳房小太監和花箋對看一眼,無奈地又退下了。

幾天後,在蕭瑟的安排下,元修送來的三十萬兩銀子一部分變成各種物資,和剩餘銀兩一起,浩浩蕩蕩向雲中運去。

最是無情秋風,陣陣冷,入鬢絲吹人老。牧馬長嘶,征笳頻響,並入愁懷抱。定知今夕,卿又瘦損多少。

便是錦衣玉食,也難消受,日日更漏盡,暮暮複朝朝。何況伶仃人,夢向何處繞?茫茫百感,長歎一聲罷了。

五打冬

同樣是初冬時分,北方草原可比益州冷得多了。草原沒了夏日的繁複絢麗,隻剩下色彩統一的一天一地。天空是深邃的藍色,白雲都被冷峻的西北風吹得幹幹淨淨,除了藍一無所有,藍得透徹九霄,藍得無邊無際。那塊巨大的藍寶石下麵,就是連接西瞻南部和大苑雲中地帶的草原。

日上中天,草原北麵傳來密集的馬蹄聲,正在地上吃草籽的鷓鴣驚得四下亂飛,單調的天空被這些黑點劃破一下,隨即又恢複一色純藍。

隨著蹄聲,山包後麵漸漸露出密密麻麻的黑影來,足有上千人。領頭的人穿著錦衣皮裘,帽子上插著三根長長的雉雞尾羽,正是西瞻的三皇子蕭鎮東。他衝上坡地最高處,勒住馬確認一下方向,隨即向著後麵高喊:“兄弟們,到前麵空地歇會兒,最多兩天咱們就能到平城了。”

眾人十分高興,呼喝著衝下山坡,紛紛下馬,揀平整的地麵放下馬背上的褡褳,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起天來,口中熱氣在西北風中化作團團白霧。

管炊煮的雜役生起火來,拿著士兵們帶來的幹糧和肉脯在火上烤,熱熱的肉香透過劈啪作響的火堆,一點點向四周散播開去。

雜役把烤好的肉先送到蕭鎮東手中,他大咬了一口,嚼了幾下笑道:“硬是吃了二十幾天的肉幹,本王吃得膩味死了,這次咱們去大苑,可得吃些好的補回來。”

他身邊的一個人笑道:“何止是好吃的,這次咱們消息準確,大苑那個新皇帝因為雲中災禍造成荒地沒有人種,鼓勵關中居民北遷,一下就撥給雲中二百萬兩銀子、五百萬石糧食,還有不少工匠。這怕是大苑攢了多少日子的家底吧,下次再找這麼多銀子,少說也要十年以後了。咱們好好抓住這次機會,一定能滿載而歸。”

另一個神秘地道:“新密裏,那你說說這些東西裏,什麼最好?”

新密裏哈哈大笑,“糧食、絲綢、銀子、珠寶……有什麼要什麼,老子客氣得很,不挑。上次振業王從大苑帶回的那些酒也不錯,勁道雖不大,但那滋味可真絕了,可惜老子就得了鳥蛋大的一小壺,這次可要喝個夠!”說罷舔舔嘴唇。

“你小子什麼托生的,就知道酒好,其實更好的你剛才都說了。”

“啊?澤容,那你說什麼最好?”

“嘿嘿,當然是姑娘。北遷和我們牧民遷徙差不多,肯定要帶著老婆兒女,全家一起來。那裏麵得有多少姑娘?新密裏,你不知道,大苑的姑娘可水靈啦。我以前沒在意,去年王爺帶我去過一趟振業王府,振業王從大苑娶的那個王妃我見了一眼,嘖嘖嘖……真是……”澤容想找個詞形容一下,可想了半天也沒有合適的,隻得搖著頭又嘖嘖了兩聲,道,“這次咱挑好的,給咱王爺也弄十幾個。”

蕭鎮東瞪了兩個親兵隊長一眼,正色道:“新密裏、澤容,你們聽著。這次咱們打冬不要把眼睛盯著糧食和女人,咱要的是人頭,能殺多少大苑人就殺多少。這樣的好消息,老幺偏偏不讓動手,說什麼靜觀其變,豈有此理!大苑為什麼要修邊城,不就是防著我們嗎?哼!咱們不光要搶,還要打得他們怕,這次最好能拿下幾個關口。我倒要讓父皇看看,會打仗的人不隻有蕭圖南一個。”

“是,王爺。”兩個親隨一起答應。

烤過幹糧,雜役又在火上吊起鍋,撕些肉幹煮起湯來。隨著湯漸漸燒開的咕嘟聲,鍋左右搖擺起來,而且晃動得越來越厲害。突然一口鍋傾斜過來,將鍋中肉湯倒了一大半,火堆被澆滅了一處,刺刺作響。

這可不是開水的力量了,這些人互相看看,立刻有幾個人側耳趴在地上聽了起來,一個道:“蹄聲!聽聲音不下幾千,不知道是不是野牛。”

此言一出,人人臉上變色,如果真遇上數目如此龐大的野牛群,那麼隻有躲避,不然便是踩也將他們踩死了。

蕭鎮東命令道:“快去高地看看,其餘人趕緊上馬,如果是野牛,咱們就撤到西邊。”

一個隨從依言策馬衝上高地,突然他大叫起來,“不是牛,是人,是振業王的金鷹衛。後麵……後麵也有,我們被包圍了。”

隨著他的叫聲,大地傳來清晰的震顫,四麵都響起蹄聲,迅速將蕭鎮東這一千人包圍起來。來人全都穿著金色輕甲,甲胄護心鏡上雕刻著和蕭圖南麵具上那隻垂著翅膀顧盼的鷹一模一樣的花紋,看樣子足有五千人。

領隊的烏野分開隊伍,策馬來到蕭鎮東麵前,跳下馬,右手撫著胸口施了一禮,道:“殿下,烏野奉王命請殿下回聘原。”

蕭鎮東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在他麵前狠狠地呸了一口吐沫,道:“王命?阿蘇勒還命令不了我。當初他學騎馬,還是我扶著他的屁股把他扛到馬背上的。回去告訴他,別和他三哥擺振業王的譜,他的爵位雖然高過我,但是走到哪兒,我也是他哥。”

烏野麵無表情,等他說完了,仍舊道:“請殿下速回聘原。”

蕭鎮東勃然大怒,道:“老子不回去,烏野,你能把老子怎麼樣?”

烏野道:“殿下既沒有聖旨,也沒有振業王的王令,不能私自出兵,請殿下速回。”

蕭鎮東道:“父皇剛剛生了病,誰也不見,我怎麼拿到聖旨?你家王爺讓你來抓我,有聖旨嗎?還不是他自己一句話。老子就是不聽,今兒這個事我是做定了,你回去告訴阿蘇勒,擺好慶功酒等著他哥哥回來吧。”

烏野點了點頭,道:“既然王爺執意如此,卑職身份低微,自然不敢對王爺無禮。但是臨行前振業王吩咐過,王爺這一千親隨仍是西瞻的軍人,振業王統轄全國軍馬,這一千人必須跟我回去,王爺請自便。”

“你他媽的!”蕭鎮東揚手一馬鞭對著烏野抽過去。把手下人都帶走,他一個光杆司令打什麼冬?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一個小小的侍衛長竟敢句句頂撞自己,不留半點情麵。

蕭鎮東大怒之下,這一鞭子用了全力,帶起呼嘯的風聲。烏野側身讓過頭臉,馬鞭狠狠打在他的甲胄上,發出響亮的聲音。金鷹衛的盔甲都是特製的,輕薄堅韌,吃了蕭鎮東盛怒下的一鞭,烏野並沒有感覺到疼。他沉聲道:“金鷹衛,繳了這些人的兵刃。”

“烏野,你欺人太甚!”新密裏大吼著策馬衝到烏野麵前,舉起長矛對著他胸口狠狠紮下去。烏野眼中寒光一閃,抽出腰間彎刀,長矛輕輕觸在刀鋒上,當的一聲斷為兩截。刀鋒繼續向上,劃過新密裏身上的皮甲,新密裏一聲慘叫,身子搖晃兩下跌下馬來。隻片刻,腹部以下全被鮮血染紅,像給他穿了一條紅褲子。

烏野的刀是祖輩傳下來的西瞻很有名的寶刀,吹毛斷刃,鋒利無比。

蕭鎮東的親兵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烏野毫不留情地殺了副隊長新密裏。而烏野麵容不變,還刀入鞘,同時命令道:“帶上三殿下的親兵回聘原,有不遵號令者——格殺!”

新密裏的三個親兵已經紅了眼睛,縱馬狂奔而來,要將他踏成肉泥。烏野站在地上,麵對奔馬卻毫不慌亂,閃身讓過刺來的一支長矛,猛地用手握住,大吼一聲,借著慣性硬是把對方拽落馬下,反手抽出腰刀,一刀將那人劈死。隨之彎刀轉身,架住橫空砍來的一刀,那把刀也是當的一聲斷為兩截,使刀的人重心不穩,從馬上向前一撲,烏野彎刀揮動,那人一顆鬥大的頭顱衝天而起,鮮血噴了烏野一身。烏野冷笑著,瞪視著僅餘的一人,那人看著他,下意識後退一步,手心裏全是冷汗。

西瞻人人都知道振業王的親兵金鷹衛,也知道在金鷹衛中,隊長烏野的本領隻能算中等。以往蕭鎮東的親兵提起金鷹衛,都會妒忌地認為自己和他們差不多,隻因為他們是振業王的親兵,才享受比自己高的薪俸,如今深切感受到金鷹衛的戰鬥力,他們全都說不出話來。

蕭鎮東號叫起來,“烏野,你他娘的真動手,你好狠啊!”

烏野平靜地道:“是三殿下的親兵先動手的,卑職如果不自衛,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卑職了。”

“金鷹衛,”烏野吩咐,“帶走。振業王統轄三軍,軍中人等如違王令,即可奉旨格殺!”這句話是西瞻皇帝忽顏很多年前當眾所說。金鷹衛呈扇麵圍了過來,隻有殺人不眨眼的人才會有的殺氣,也跟著一起逼近了蕭鎮東他們。眾人垂頭喪氣地看著蕭鎮東,在淩厲如刀劍的目光下,他們隻好扔掉手中的兵刃,老老實實聚在一起。

蕭鎮東暴跳如雷,卻也毫無辦法。烏野等所有人的兵器都被繳下,牽著馬來到蕭鎮東麵前,恭敬一禮,道:“此地荒僻,王爺留下沒有人伺候,不如和我們一起回去吧。”

蕭鎮東聲嘶力竭地大吼一聲:“滾——”隨後又是一鞭子抽過去,力氣卻沒有剛才大了。

烏野一動不動地挨了這一下,麵色依舊平靜,道:“那麼王爺保重。”說罷又施一禮,退後兩步轉身上了馬,再不看他一眼。蕭鎮東的親兵居中,金鷹衛攜著武器四周包圍,片刻就消失在坡地後麵。

六挑唆

不過歇了一會兒,蕭鎮東就變成了孤家寡人。他亂發了一頓脾氣,突然發現自己沒有帶幹糧,幹糧都在澤容身上。現在最明智的做法當然是追上烏野他們,但他實在丟不起這個臉。他躊躇了一會兒,等想到肚子畢竟比麵子重要,再去追時,跑上山坡一看,四周卻空空蕩蕩的,這隊人馬已經不知道哪裏去了。

蕭鎮東本來就沒有吃飽,經過這麼一折騰,頓時覺得更餓。他圍著營地打轉,好不容易才在鍋裏找到些肉幹,現在鍋裏的水早就燒幹了,肉幹半焦地粘在鍋底上,蕭鎮東用手指揀還能吃的摳下來塞進嘴巴。糊在鍋底上的肉很難弄,他弄了半天也沒吃進去多少,倒弄了一臉黑灰。

他正在摳著肉幹,遠處又跑來十幾騎。見他一個人在一大片鍋和柴堆中間打轉,便都停下來看。一個剃了半邊頭發的青年臉頰凍得紅紅的,興致卻很好,他打馬上前用當地的土話問:“喂,你在幹什麼?”

蕭鎮東心情正糟,頭也不抬道:“滾,不關你們的事。”

“渾蛋!”那青年大怒,“敢和本王子無禮,來人,給他點教訓!”

蕭鎮東猛然抬頭,看清了這位王子,原來是認識的。這是可賀敦大酋長的兒子拔淩鐸穆爾,拔淩鐸穆爾也認出了這個臉上沾著黑灰的人是蕭鎮東。他這個部落酋長的兒子可不能和人家正經的王子相比,立刻嚇得臉色發白,連忙跳下馬來單膝跪下,道:“哈爾穀楚克台吉,請恕我剛才無禮。”他的十幾個跟班也麵無血色地跪在他身後。

“哈爾穀楚克”是蕭鎮東的西瞻名字,“台吉”是中原“太子”的諧音。西瞻兩百年前十分仰慕中原文化,效仿北魏孝文帝改革了製度,不但皇族帶頭改了漢姓“蕭”,許多貴族也被賜了漢姓漢名,就連儲君的稱呼也依著中原稱“太子”,處於半奴隸社會的西瞻也正是因這次漢化革新而逐漸強大起來的。

但是全盤照搬中原製度當然不可能做到,西瞻現今的製度就帶了不少草原特色。比如這個稱呼,在西瞻隻要有繼位資格的人都可稱台吉,不但忽顏的幾個兒子稱台吉,他的兄弟、堂兄弟也都可以稱為台吉,這裏的台吉更像一個親切的尊稱,不像中原隻有一人能稱太子。

拔淩鐸穆爾完全按照西瞻老祖宗的習慣稱呼蕭鎮東,有套近乎的意思,暗示彼此同根,希望蕭鎮東對自己的無禮冒犯不要在意。

蕭鎮東本想像剛才對付烏野一樣一鞭子抽過去,但這個台吉的稱呼讓他心裏舒服了一點。蕭圖南勢力太大,已經成了所有人心中獨一無二的儲君,好久沒有人稱呼他台吉了。他將拔淩鐸穆爾扶了起來,溫和地道:“是鐸穆爾啊,好些日子沒見過你了,你來這兒幹什麼?”

拔淩鐸穆爾站起身,道:“深秋的雁子最補,我想打些秋雁,給父親下酒。”

蕭鎮東借勢問候了一下可賀敦的酋長身體如何,又問候拔淩鐸穆爾的母親和部落的牧場牛羊,鐸穆爾一一回答:“都好。”

他偷眼看蕭鎮東,以前去聘原朝賀,這個三王子他也見過幾次,隻是每次都是振業王招待他們,和這個三王子一直沒說上太多的話,以前看他冷冰冰的好似很高傲,沒想到今日交談下來蕭鎮東居然很隨和。

他大著膽子道:“三殿下,剛才我來這兒之前看到振業王的近衛烏野,帶著許多人馬往北邊去了,烏野將軍行軍很急,好像趕著做什麼一般。”他看了看蕭鎮東,又看了看明顯是上千人才用得著的營地,一拍自己的腦袋,道,“啊,是不是在找殿下啊?”話一出口越發覺得像,蕭鎮東剛才伸手進鍋,一定是在摸鍋裏的溫度,看這大隊人馬走了多久。

蕭鎮東臉皮發紅,支吾著應了一聲。

拔淩鐸穆爾又道:“怪不得,我說殿下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原來是走散了。”他大聲吩咐下人,快去追上烏野將軍,說三殿下在這兒呢。又趕著上來巴結,把自己的猞猁皮罩袍當墊子鋪在地上,請蕭鎮東坐著等。

眼見拔淩鐸穆爾的下人應聲上馬,再不阻止就去了,蕭鎮東隻好尷尬開口,道:“且慢,這個……不用了。烏野……烏野……”

拔淩鐸穆爾見他支吾,又一次自作聰明,恍然大悟道:“是不是烏野將軍有什麼任務?是我莽撞了,台吉不用為難,不必告訴我。唉,我隻是個臣下,台吉竟然為了我為難,真是讓我十分感動,台吉日後有什麼差遣,我鐸穆爾這條命就獻給台吉了。”

“嗯,鐸穆爾,你言重了,我隻是……”蕭鎮東霍然抬頭,緊緊瞪著他,忽然有了一個想法。他一向是直來直去的,難得有了計策,又是緊張又是興奮,在心中把話先說了好幾遍。

拔淩鐸穆爾被他看得緊張起來,叫了幾聲,“台吉?殿下?”

蕭鎮東吸了一口氣,才接著道:“你言重了,可賀敦和我西瞻是老朋友了,我有什麼不能讓你知道的。”

拔淩鐸穆爾聞言大喜,可賀敦隻是西瞻的附屬部落,自己的父親是要向人家的父親稱臣的,此刻蕭鎮東說西瞻和可賀敦是老朋友,他自然高興。

蕭鎮東道:“我們有了消息,大苑關中現在有好幾百萬石糧食、好幾百萬兩銀子,還有數不清的南方娘兒們,說是要在關中和雲中落戶。我們……呃,就是我和烏野,本來打算去打一個冬,到了這裏又聽說大苑皇帝也覺得這些東西太多太好,怕人搶,特地讓幾萬人護送著一起來的。我們消息知道得晚了,就來了幾千人,怕是不濟事,所以我讓烏野回去調兵了。”

他看著拔淩鐸穆爾漸漸紅了的眼睛,故意歎道:“回去聘原,一來一回要好些日子,就怕等他們回來,糧食都被大苑人自己吃進了肚子,銀子也花光了。就算沒吃,這些糧食和銀子全都發下去也麻煩,關中那麼大地方,還能挨家挨戶去搶嗎?唉!我要是有幾萬兵在這兒就好了,現在我看是不成了,振業王一再讓我們謹慎,沒有把握他不會出兵,隻好便宜大苑人了。”他故意搖著頭道,“幾百萬石的糧食、幾百萬兩的銀子啊……”

拔淩鐸穆爾霍然站起,道:“三、三殿下,我、我……”

他的臉頰漲得通紅,蕭鎮東故意不接他的話茬,道:“嗯,鐸穆爾啊,這件事就當我沒說,你可別告訴別人啊!你知道,這都是軍事機密,沒有幾個人知道的。”

拔淩鐸穆爾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蕭鎮東向他要了些幹糧和鹽巴,又要了一匹替換腳力的馬。西瞻人出門個個習慣帶著肉脯,隨便找兩個人就拿到不少。他又故意和拔淩鐸穆爾說了許多閑話,眼看拔淩鐸穆爾的心思已經完全不在他身上,回答得詞不達意,這才和他告別。縱馬跑出很遠,回頭再看,拔淩鐸穆爾幾個人向相反方向奔去,隻剩一點背影了。

蕭鎮東目送這些背影消失在山坡後麵,他的目光似乎已經穿透群山,看到可賀敦的士兵將一輛輛銀車搶回來的景象。如果沒有金鷹衛的攔截,這些銀子都應該是我的。呸,便宜拔淩鐸穆爾那小子了。蕭鎮東一邊想,一邊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而事實也和他想的一樣,幾日之後,可賀敦王子揮舞彎刀,在大苑押運官身上帶起一溜血光,裝著銀兩物資的銀車,就被一輛接一輛拉走了。

消息的傳遞速度要比戰馬更快,蕭鎮東剛回到聘原,就聽到可賀敦部在邊境大勝,拿到的戰利品不計其數的消息。這是近兩年來西瞻第一次在大苑得到收獲,朝野上下無不為之沸騰。果然不出所料,拔淩鐸穆爾忍不住出手了。雖然可惜了那些財物,但叫可賀敦部得了去,也比白白便宜大苑人強。他三王爺不缺錢,就是看不慣老幺那不可一世的樣子,憑什麼嚴令不許動手?現在搶都搶了,你能怎麼樣?

可賀敦部有八萬精兵,當日他本想借來一用,自己出兵的。可不知怎麼話到嘴邊,眼前突然閃過金鷹衛那些禿鷲一般的陰冷目光,不由憑空打了一個哆嗦,他便把帶兵南下的主意收起來,隻將消息透露給拔淩鐸穆爾。他當然不肯承認是怕了蕭圖南,隻是推托:我們畢竟是一個爹的親兄弟,好歹要給阿蘇勒一點麵子。不過是讓可賀敦部給他搗個小亂,誰讓他縱容手下對我無禮,不過我做哥哥的要有氣量,總不能親自去給他搗亂。

蕭鎮東不知道這一念救了他自己的命,卻害了可賀敦大酋長唯一的兒子。

七決鬥

蕭圖南坐在振業王府偏廳內,麵前放著一隻正在烤的羊,他用一把雪亮的小刀將烤好的肉不斷削下來,神情專注。他削下的每一片羊肉都厚薄一致,從焦脆的皮,到皮下噴香的油脂,再到飽含肉汁的瘦肉,最後到充滿彈性的筋膜,包含了烤羊各部分美味。

隨著他專注地切割,羊油一滴一滴滴進炭盆裏,劈啪作響,整個屋子都彌漫著濃鬱的香味。火光將他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看不出喜怒。廚子十分緊張地站在一旁,本應該由他來切的,王爺卻將他斥退,自己坐在地上切起來,切下來卻又不吃,隻放在盤子裏擺著。

烏野走了進來,道:“王爺,可賀敦酋長帶兒子來,在府門外求見。”

蕭圖南道:“叫他們進來。”

烏野遲疑地問:“就在偏廳嗎?”

蕭圖南微微點頭,烏野見他的眸子在火光的映襯下閃著精光,心裏不免有些寒意,可還是鼓起勇氣道:“王爺!拔淩鐸穆爾雖然犯了錯,但可賀敦是我們最大的附屬部落,族內有八萬精兵,又是其他附屬部落的首領,若真的結了仇,恐怕……”他一邊說一邊看著蕭圖南的臉色,但見蕭圖南眼中精光突然一閃,霎時間滿屋都是寒氣。烏野低下頭,不敢再說,躬身退下了。

不一會兒,可賀敦酋長拔密撲帶著拔淩鐸穆爾,和族中的一個貴族進來了,他伏在地上道:“王爺,我的兒子不顧王爺的命令私自出兵,我知道他犯下了罪行,現在就把這個渾蛋綁來,交由王爺處置。他得到的財物也全部帶來了,清單在這裏,王爺請收下。”

蕭圖南站了起來,將拔密撲扶起來,道:“起來說話。”

隻剩拔淩鐸穆爾被繩子綁著,狼狽地跪在地上。

蕭圖南轉身吩咐烏野,“給酋長設個座位。”

拔密撲連說不敢,蕭圖南微微一笑,道:“可賀敦一直是西瞻的大部,西瞻能有今天的強盛,可賀敦的戰士付出了很大的努力。酋長不用客氣,就是在我父皇麵前,也會有你的座位。”拔密撲聽了,這才在蕭圖南下首小心地坐下。

蕭圖南又走到炭盆前,親手削下幾片羊肉,命人遞給拔密撲。這一切慢悠悠地做完,才看了拔淩鐸穆爾一眼,問:“西瞻不是我蕭家一家的,西瞻興旺與否關係到千千萬萬的人,我在朝堂和部落會盟上都當著大夥的麵說過,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出兵,違抗軍法者死罪。可賀敦一直是我們的好兄弟,酋長,您看今天的事情該怎麼處理?”

拔密撲臉色紅白不定,好半天才擠出聲音道:“王……王爺,這個小奴才其實沒有出兵,那萬把人不……不是我們的士兵,隻是……隻是他的侍從和玩伴,他們年輕胡鬧,隻是看著大苑雲中財物多,一時心動……王爺,這個渾蛋雖然不懂事,但是觸犯軍法的事情還是不敢做的。請王爺看在……”

蕭圖南臉色一沉,道:“原來酋長是來替他求情的。”

拔密撲忙道:“不、不、不,他不顧王爺的嚴令,得罪了王爺,我不敢為他求情,所以帶他來請王爺處置。”

“隻是侍從和玩伴?”蕭圖南冷冷地說,“這麼說,拔淩鐸穆爾這次不是違反軍紀,隻是得罪了我,不能算公事,你們這是私下裏給我賠罪的?”

拔密撲連忙點頭,道:“是,是!得罪了王爺也是死罪,王爺想怎麼處置這個渾蛋都行。隻是臣部世代對皇上忠心,無論如何,抗旨的事情是不敢做的。”說罷狠狠踢了兒子一腳,喝道,“你犯下如此大錯,還不向王爺賠罪!”

拔淩鐸穆爾滿腹怒氣,他搶了那麼多財物回到部落,爹爹不但沒有誇獎他,反而劈頭給了他一巴掌。然後就急急地帶著他日夜不停地趕到聘原,連他搶回來的東西也沒敢動用一點,全部帶了來。這不符合草原的規矩,他搶來的東西就應該是他的。拔淩鐸穆爾不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以前哪一年他不去大苑打冬?為什麼突然不可以了?蕭圖南固然是天潢貴胄、西瞻的儲君,可他好歹也是酋長的兒子,這麼丟臉,以後讓他在別的部落世子麵前哪還有麵子?他強忍著怒氣用頭碰了一下地麵,粗聲道:“我沒等到王爺的命令就擅自前往,是我一時迷糊,我錯了,任憑王爺處置。”

蕭圖南道:“好,既是私下的事情,我們就私下解決。烏野,把他的繩子解開。”

烏野依言上前解開繩子,拔密撲剛鬆了一口氣,就聽蕭圖南道:“你看不起我,嘲笑漠視我的權威,讓我在幾十萬士兵麵前食言。我要放過了你,西瞻就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天下霸主,就不可能真正地扼住自己命運的咽喉。拔淩鐸穆爾!”他冷冷地道,“依著草原的規矩,我要和你決鬥。兵器你來選,讓活下來的人用鮮血捍衛自己的尊嚴吧!”

此言一出,屋子裏的其餘四個人同時“啊”了一聲。烏野剛要勸阻,卻見蕭圖南眼中閃過一道寒光,他立即閉上嘴,用憐憫的眼神看了拔淩鐸穆爾一眼。他知道,王爺這是鐵了心要殺一儆百了。

可賀敦酋長和他帶來的貴族連聲叫:“不可!”

拔密撲道:“王爺!王爺!這小畜生萬死也不敢冒犯王爺!”

蕭圖南一擺手,叫道:“拔淩鐸穆爾,你自己犯了錯卻讓你白發蒼蒼的老父親來求情。我依著草原的規矩,無論誰死了都是自己的事情,他的親人朋友不能複仇,你也不敢和我決鬥嗎?我不靠著自己的身份權勢,隻靠著每個人都有的力量和勇氣,你也不敢與我對敵嗎?”

拔淩鐸穆爾一聲怒吼,從地上跳了起來。他已經憤怒很久了,沒有一個草原上的男人,在受到這樣的挑戰時還不迎戰。他大吼道:“草原大神把財寶放在你的氈包前麵你也不敢拿,為什麼還要來埋怨我?你既然想要我的命,我知道無論輸贏我都活不成了,殺了你之後我一定自殺,但我死也要死在榮譽之下。不過你能用什麼來保證你說的話?用什麼保證我殺了你之後不會連累我的父親?”

蕭圖南微微一笑,道:“就憑你殺不了我,隻可能是我殺了你。拔淩鐸穆爾,你遠遠不是我的對手!”

剛才切肉的時候因為離火近,蕭圖南嫌熱脫了外衣,隻穿著雪白的單衣,襯著烏油油的頭發和同樣雪白的臉頰,還有宛若處子的柔弱外貌,使得拔淩鐸穆爾壓根就沒想過,自己打不過蕭圖南的可能性。聽到這樣輕蔑的話,他的怒火已經燒光了理智,顧不得什麼了,狂吼道:“給我刀,我要讓你流幹每一滴血!”

“渾蛋,快停下。”拔密撲揚手向兒子臉上打去,可拔淩鐸穆爾全然不顧,仍舊喝道:“來呀,兔子一樣的人,為什麼你會被人稱作金鷹?”

“烏野,你的刀給他。”蕭圖南平靜地說,“我現在就告訴你,為什麼我被人叫作金鷹。”

烏野將手中削鐵如泥的寶刀遞給拔淩鐸穆爾,拔淩鐸穆爾看也沒看一眼,伸手奪過。和可賀敦酋長在一起的那個貴族上前攔阻,卻被拔淩鐸穆爾敏捷地一躍繞開了,他大叫一聲,“拿命來吧!”閃電般揮刀朝蕭圖南劈下。

他的人像猛虎一般有力,他的刀像星星一般閃亮,在屋子裏帶起一股凜冽的風。而蕭圖南甚至都沒有站起來,小臂隻是揮動了一下,拔淩鐸穆爾就仰麵倒下了,他的咽喉上插著一把切肉的小刀。

他倒下的時候撞倒了桌子,桌子上的碟子隨著他沉重的身軀一起砸在地上,裂成碎片,沾滿血跡的羊肉散落在四周。其中有一片正好落在拔密撲腿上,隔著褲子還能感受到那種潮熱,就像小時候兒子緊緊抱住自己腿的小手一樣的溫熱。拔密撲眼前一黑,噴出一口血來,晃了晃便倒在地上。

可賀敦部的貴族猛然跳起,道:“你……這是我們部落的世子,是我們酋長唯一的兒子,你就這麼看不起我們可賀敦人嗎?”

蕭圖南眼眸一寒,拔密撲已經從地上掙紮著站起來,道:“不得無禮,是他罪有應得。王爺以萬金之身和他公平決鬥,還有什麼話好說。王爺!”他喘著氣道,“可否讓老臣回去,臣身體不好,想回去休息了。”

蕭圖南停了很久,才道:“烏野,送一下酋長,拔淩鐸穆爾交給他回去安葬了吧。還有,他搶來的那些財物也賞給可賀敦部。”

拔密撲恭恭敬敬地謝了,由著那個貴族扶著慢慢走出去。出了門很遠,那個貴族帶著哭腔道:“酋長,世子就這麼死了?我們用盡小心、賠盡了笑臉,他還是不留一點情麵,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拔密撲低聲道:“住嘴,你再喊,我們就回不去了。記住,不留下性命來,什麼仇也報不成。”這個老人用陰狠的目光死死地看了一眼振業王府,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拔淩鐸穆爾私自帶兵南下,搶掠了大量糧食財寶回到西瞻,卻被蕭圖南誅殺的消息迅速傳開,一時間各部大嘩。拔淩鐸穆爾此行斬獲頗豐,雖然沒真的有幾百萬石糧食、幾百萬兩銀子,但是相較任何一次邊境騷擾,這次都算是肥得很了。

大苑軍毫無戰鬥力,拔淩鐸穆爾的幾萬人衝進去,都沒有組織過一次像樣的抵抗,局麵比西瞻人原來料想的還要好得多。麵對這樣軟弱的敵人、這樣富饒的土地,蕭圖南仍然嚴令不許進犯,甚至不惜殺了可賀敦大酋長的兒子以正軍紀,就如同麵對滿桌子的山珍海味,卻不讓人拿筷子一般,所有人都心癢無比。

西瞻人天生凶悍,他們隻佩服英雄,振業王的舉動影響了他在西瞻的號召力,一股暗流正在湧動。卻不知在蕭圖南心裏,別說把拔淩鐸穆爾一刀殺死,恐怕碎屍萬段都不解恨。你們這些人知道什麼?我現在一點錯也不想犯,一點時間也不想浪費。為了區區幾十萬兩銀子就壞我大事,拔淩鐸穆爾,你真該死!

八賬目

大苑得到消息大概在十日之後。青瞳仍在整理賬目上的事情,節流的辦法想了幾個,正權衡間,弘文殿當值大臣抱著一份奏章急匆匆趕來,道:“陛下,有要事!”

青瞳“哦”了一聲接過,看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睜大雙眼仔細看了一遍,不由大怒道:“相國在什麼地方?”

大苑京都,中書省戶部衙門內,正在核算夏秋兩個季度的財政情況。因相國蕭瑟親臨,尚書黃希原坐在次席,將本來屬於自己的主位讓給了他。兩個人都聚精會神地聽員外郎孫嘉報告,戶部其餘十幾個官員也都分坐周圍聽著。

孫嘉是蕭瑟在滁陽親自提拔的北員,精明能幹又滿腔熱情,要不是年紀太輕,尚顯資望不夠,本應該委任他做侍郎的。

現任的戶部侍郎本是戶部小吏,在寧晏叛亂的時候寧死不屈,受了重傷。為了嘉獎他,將他擢升至四品侍郎,卻因身體原因不能正常工作。孫嘉頂著員外郎的官職,做的實際上是戶部侍郎的工作。黃希原年紀大了,對他十分倚重,該他尚書做的事情也有一大部分推給了孫嘉。大家都知道孫嘉升遷是遲早的事,所以對讓他代表戶部給相國彙報並無異議。

蕭瑟略顯疲憊,這是他今天走的第三個衙門了。聽戶部官員核對完賬冊,蕭瑟點點頭道:“嗯,大體情況我知道了。第二批送去雲中的五十萬兩錢糧,戶部準備好沒有?”

孫嘉麵露難色,道:“很難,剩餘機動銀子一共五十三萬七千兩,京都急需四十幾萬兩,隻剩十萬兩左右。”

蕭瑟皺眉道:“半個月前我就和你們說這件事了,現在還沒有備齊?”

孫嘉沉吟一下,“兩個月後江浙和益州的漕運送到,這筆款項可以安排……”

蕭瑟打斷他的話,“不能等兩個月,我再給你十天時間,你準備好五十萬兩銀子送往雲中,若實在沒有,可以先調用太倉儲備。”

“相國,太倉的儲備是應付國家不時之需的,絕不可輕易動用。這……動用太倉若有閃失,戶部全體官員都要論罪。”

“並非輕易動用,這就是要應付國家眼下之需。”

孫嘉道:“那麼就請相國言明,這五十萬兩銀子要用在何處?經手的是何人?其中多少要買成磚石土方,多少預備支付人工損耗?可有明細?”

蕭瑟臉色沉下來,“自然是運去雲中,這是一次用完的花銷,不需要明細。你問來問去,是怕本相貪墨了不成?”

“卑職不敢。如是預備花用的款項,可以不用明細,隻要注明用途即可。相國簡單說一下這些錢預備怎麼花,卑職也好落賬。”

“皇上給我自由調度錢糧的權力,凡一百萬兩以內的款項不需請旨。你不用囉唆,照辦就是,別耽誤了大事。”

孫嘉揚聲道:“相國雖然有皇上旨意,戶部也同樣得到高祖大帝授權,凡戶部認為不妥的款項,可以不簽。”

“你敢抗旨?”

“卑職不敢,但卑職更不敢違抗高祖大帝的命令。”

“孫嘉!”黃希原喝了一聲,他小小的員外郎竟然當眾頂撞相國,自然大大不妥,他有心維護愛將,喝道,“戶部還輪不到你做主,你出去吧,本官來和相國商議此事。”

孫嘉倔強地道:“動用太倉,也不能由尚書一人而決,需要戶部五品以上官員聯名,我是從五品的員外郎,我有權不答應。”

蕭瑟道:“孫嘉,你怕承擔幹係,本相就給你寫一份手令,若有閃失,我來承擔。隻不過幾十萬兩,在太倉隻是九牛一毛,兩個月後漕銀運到,你再補上。我與黃大人的官職遠遠高過你,出事也自有我們承擔,你就不必多話了。”

孫嘉正色道:“這絕對不可,此例一開,凡官職高過我的都要動用太倉,那大苑的太倉定然片銀不留。”

“放肆!”黃希原罵道,“來人,帶他下去。”

孫嘉掙紮著叫道:“相國!你若動用太倉,我必想辦法上奏折參你!”

“放開他。”蕭瑟瞥了他一眼,“在滁陽我怎麼沒注意到你脾氣這麼臭。你不是要參我嗎?五品官員的折子上不了皇上的禦案,你現在寫,寫好了我替你呈。”

“相國說了可要算數,便是辭官我也要上這道折子!”孫嘉推開拉住他的衙役,轉身便走,大廳中一片安靜。

黃希原為難地開口道:“相國,你氣量大,可否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他並非針對相國你,這個人認真肯幹,就是脾氣有些倔強,我讓他明天登門給你賠禮。”

蕭瑟微笑,“賠禮就不用了,戶部衙門,要是一個這樣性子的人也沒有,那倒是糟了。”

戶部的官員麵麵相覷,都有些尷尬,相國位高權重,他們說不上話。黃希原咳嗽一聲,正準備勸一下,蕭瑟一擺手,道:“黃大人,這件事不用再說了,這幾十萬兩的開銷我有大用,不能省下。我們再核對一下,工部半年來這三百五十萬兩銀子花的……”

正在這時,門口站班的衙役驚叫起來,“你是什麼人?這裏是戶部正堂,不能擅闖……”

孫嘉驚訝的聲音從偏房傳來,“陛下?”然後是一陣亂七八糟的跪倒告罪之聲。

屋子裏的眾人剛手忙腳亂地站起來,青瞳便身著便服,一臉怒氣地衝了進來,對忙不迭施禮的眾人一揮手,“你們都出去!”

戶部十幾個官員慌忙爬起來退出去。雖然青瞳雙眼噴火地隻瞪著蕭瑟一人,但這裏是戶部正堂,黃希原拿不準皇帝是不是來找他的。猶豫中晚了一步,隻見青瞳登階而上,一把揪住蕭瑟的衣領,吼道:“你怎麼回事?我讓你去雲中修繕邊城的銀子,你拿去給西瞻人送禮了!”

黃希原的心怦怦直跳,以老年人難得的敏捷快速退下,十分後悔自己看到這樣的場麵。出了門後急急對自己的屬下揮手,帶著大家退到聽不見聲音的地方,連屋外守門的衙役一並叫走,獨留下兩人在屋裏掐架。

“讓你暗中辦事,你卻大肆聲張,傳來傳去,居然有人說我們要把人口北遷。三十萬兩銀子變成了二百萬兩銀子、五百萬石糧食,西瞻人聽了能不眼紅嗎?剛接到邊報,你看看,你看看!三十萬兩銀子,全叫西瞻人搶去了。”青瞳鬆開手,將邊報劈麵扔過去。

蕭瑟活動了一下脖子,撿起邊報看了一眼,道:“哦,是這個啊!臣知道,我看過才呈給陛下的,此事臣也覺得很不幸。”

青瞳怒道:“說得真輕鬆。你難道不知,這全是百姓一點一點從牙縫裏省出來的?三十萬,要多少農戶一年耕種下來才有這麼多?”

蕭瑟仿佛聽不出她的怒氣一樣,應聲附和道:“的確,益州雖然富庶,可受到的盤剝也厲害,一個州省出三十萬也不容易了。”

“那你為什麼要浪費這些錢?”這幾個字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怎麼能說是浪費呢?正是因為要修城,才送這些錢去雲中的。被搶那是意外,不是浪費。”蕭瑟麵容平靜。

“什麼意外!”青瞳怒道,“臨走前,我特地和你說,邊境不會太平,讓你小心。要不是因為不安全,修城這種事我用得著讓你相國來負責?你連這麼點事情也辦不好?我信得過你,你倒好,就派了那麼點人運輸,口風卻一早透出去了。還有兵貴神速你懂不懂?一路走得像蝸牛一樣,給別人足夠的準備時間。做出這麼蠢的事,當然要搶你的。你還敢和我說這是意外?那什麼在你意內?”

“陛下說讓我小心,臣才特別安排小心謹慎地走。小心謹慎,自然不會很快,帶著那麼多物資,口風也很難嚴守。此事臣也很遺憾,所以命戶部立即調撥五十萬兩銀子送去雲中。”

“補上就行了嗎?”青瞳怒瞪著他道,“冬天馬上就到了,正是雲中最危險的時候,這筆錢沒了,就算你五十萬送過去,也不一定能趕得及修城。”

“陛下說得也對,那就先不修吧。”蕭瑟表情輕鬆,悠然道,“原本陛下提出修城時,臣就有異議。雲中邊城破敗嚴重,三十萬隻夠勉強修呼林關一地的。沒有定遠軍大營坐鎮,呼林關就是修好了,也隻能擋擋小股流寇,擋不住大軍的。何況去年戰亂饑荒,當地百姓流散殆盡,人工難以募集,補給難以接應,這都讓修城難上加難。現在修城事倍功半,有點吃力不討好。”

青瞳怒道:“不修?西瞻人如果進犯怎麼辦?”

“那還是修吧,臣去催促戶部快些撥款……”

“蕭瑟!”青瞳氣急,“你就這麼應付我?”

“陛下說什麼是什麼,這還叫應付?”蕭瑟嗬嗬笑起來,“那麼陛下到底想怎麼樣?”

青瞳端詳著他,突然道:“蕭瑟,你不會是因為我沒聽你的話,就故意讓西瞻人搶去這筆錢,給我看看的吧?”

蕭瑟並不爭辯,微笑著看著她。青瞳歎了口氣,心想應該還不至於。剛才一頓咆哮,她的氣也出了一些,不過轉眼想到這筆錢被搶走的後果,忍不住火氣又上來了。何況對著蕭瑟這樣的親信,也沒有控製脾氣的必要。

“這隻是錢的事嗎?”她又叫道,“我不信你看不出來,這三十萬被搶,惹的麻煩有多大。我剛繼位就被西瞻搶了錢,要是什麼表示也沒有,那我的威信也沒了。可是以現在國內的情形,讓我怎麼表示?你說我怎麼辦?去向西瞻出一封國書把錢要回來?人家要不給呢?我和人家打嗎?”

“陛下要和西瞻打啊?也好,那可要準備得充分一點。不過真要打,雲中是首當其衝,邊城更要快點修才行了,臣要加緊催促戶部。口風嘛,保守很難,估計還是會搶的,不如多準備幾份銀子,分幾路出發,就算一路被搶還有其他,我就不信西瞻人能一起全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