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也懶得知道,她隻是不知為什麼,突然犯了強勁,死握著不肯鬆開,使勁閃躲著他,怒氣衝衝地和他推搡,都不知道自己心中從哪裏來的憤怒。
任平生也不和她廢話,兩指微屈,在她脈門上一彈。
青瞳手指頓時失去了力氣,軟軟地張開了,會武功的人欺負不會武功的人,那真是半點反抗的餘地也沒有。
一張手,鮮紅的血頓時跟著流了出來。原來,她握得太緊,這隻手又幾乎沒有痛感,以至於指甲深陷肉中,將手掌刺破了幾個小洞她也絲毫沒有發覺。
這麼一推一搡似乎打破了什麼硬殼,血從手心裏流出來,完全不疼,可眼淚也同時流出來了,洶湧澎湃,越流越多。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前麵的眼淚剛剛到了眼角,後麵的眼淚又形成了,迫不及待地將前麵的淚珠擠了出去,後麵的還沒有站穩,又有另一顆淚滴將它推了出去,紛紛跌落,當真像斷了線的珍珠。
她緊緊咬著嘴唇,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將下唇都咬成深紅色的了。
“抓了那裏又咬這裏!你發什麼瘋!”任平生喝聲道,“給我張開嘴!”說著就去掐她的兩頰。
青瞳自己張開了嘴,痛哭聲也跟著出來了,“任大哥!我以為他可以托付!我以為我可以脫身了,我以為我可以去找阿蘇勒,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了!”
青瞳從來沒有這麼稱呼過他,這一聲任大哥,讓任平生的身子也微微晃了晃。
青瞳卻沒有察覺,她開了聲,便不想再停住,她痛哭道:“蕭瑟想到了遷民的辦法,你不知道我多高興!多喜出望外,老天對我這麼好,給我一個可以托付國家的人,也給我一個可以托付自己的辦法……我還以為我就快可以走了呢。年過去了,冬天也要過去了,等雪化了,等花開了,我以為我就可以走了……可是為什麼?他聽信了朝中哪個人出的主意?他做出這種事,他不行!他不行!他能不能當一個好皇帝,這件事蕭瑟可以不管,元修可以不管,他們誰都可以不管,可是……我能不管嗎?我就不能走!任大哥!我不能走了……”她痛哭失聲。
“未必,青瞳,這可未必。你想走,可以走。”任平生輕聲道,“他不行,苑室總有人行!不過是時間問題,拖上兩年,你自己多做一點事!再找個放心的人,你想想看啊,不能解決的事情都解決了,不過是個皇位的人選,算什麼呢?”
青瞳眼睛漸漸地亮了,是啊!她怎麼就沒有想到?不過就是個皇位的人選,算什麼呢?姓苑的人那麼多,光是她的兄弟也有十幾個,她找不到嗎?
現在一切都剛剛安定,所以要求很嚴格,她需要一個前幾年能有手段、堅韌不拔地推行新政,隨後幾年又能安守成果、給國家休養生息的時間的人。
這樣的人很難找,所以發現九哥可以,她會那麼驚喜。然而這一出兵,打破了她的希望,她有那麼難過。可是任平生一說,她就發現自己是鑽了牛角尖了。找個又能推行新政又能安心守成的人的確很難,但是光是後者,那就容易極了。
找不到兩者都能做的人,她可以先做前一部分啊!那隻是幾年的時間而已!等過幾年,新政也鞏固了,邊民也安定了,對皇帝的人選,要求就沒有那麼高了,她還愁自己找不到嗎?隻不過是自己再多做幾年,多堅持幾年,那麼多困難都過來了,這一點兒問題算什麼呢?
哪裏值得她心灰絕望?哪裏值得她哭成這樣?真是的……她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想到這,青瞳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剛剛露出笑容,對麵任平生明顯出了一口長氣,顯然他是一直緊緊盯著自己的。
青瞳心中一顫,不由低下頭。她沉默了很久,咬咬牙,終於道:“對不起,我和你說這些。”她的聲音低了,“我知道你……喜歡我,還和你說這些,任大哥,對不起,是我太自私……”
頭上始終沒有聲音,青瞳不由抬眼望去,隻見任平生正仔仔細細地看著她,那目光像是要把她刻下來,牢牢地刻在心裏,青瞳突然覺得心裏一下劇痛,這目光讓她覺得心碎。一向鐵人一般的任平生居然也能有這樣溫柔的目光。青瞳的心慌了,隻需要一眼,就知道自己給他帶來的傷害會有多深,“任平生,我……”她驚慌地說,“你是個很好的人,隻是我們認識得晚了,太晚了……我也沒有辦法……我實在很對不起,可是……”
任平生卻微笑了,“你說錯了,我不是喜歡你。”
青瞳吃驚地抬起頭,聽他那樣高大的人,用那樣輕的聲音道:“青瞳,我是喜歡你快樂……”
一瞬間,青瞳就哭了出來,“任平生,對不起!我以前覺得就是對不起阿蘇勒,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我真的對不起你!為什麼我總要辜負一個人?我不想這樣,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這件事,我沒有辦法……”
她哭得像個打碎了貴重物品的孩子,又驚又怕,又是後悔,又是不知所措。
“有辦法。”任平生突然打斷她,一本正經地道,“你以後把自己掛起來,就沒有這麼多事了!”
“掛起來?”青瞳帶著一臉淚珠,哽咽看著他。
“對,掛起來!”他右手比量一個很高的高度,“大眼睛,你自己是塊油餅,偏又扔在地上,能怨有狗搶?以後不喜歡一個人,就別和他太客氣,凶一點傲一點!擺出點架子來!掛得高高的,別人就不會輕易靠上來了,像現在這樣……”
說著一邊嗚嗚嗷嗷地學狗叫,一邊抬腿做踢狀,嗬斥連連。
青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可是笑著笑著,眼淚卻也滾滾滴落。一邊笑一邊盡情地流出眼淚,活這麼大,似乎也沒有這樣哭過。
這個樣子,你還喜歡嗎?
在關中和雲中的邊境,大苑並存了半年之久的兩位皇帝終於碰麵了。
確切地說,是兩支大軍的隊伍碰麵了。青瞳雖然在軍陣前方的位置,顯宗苑瀣卻尚在中軍,加上兩軍軍陣必要的空白緩衝地帶,兩位皇帝從實際距離上說,彼此相隔甚遠,最多能互相見到對方的大旗和象征皇權的金漆節鉞禮器而已。
這也已經很不容易了,對麵就是絲毫不遜於己方的敵軍,敢禦駕親臨戰場的皇帝,從古至今也沒有多少。
一位皇帝周圍,是大苑最精銳的西北軍,旌旗招展,隊列嚴謹。一位皇帝周圍,卻是由西瞻人、羌人、羯人、黨項人等組成的雜牌軍隊。這支隊伍兵不像兵,民不像民,長相怪異,穿著更是怪異,他們隊形並不整齊,顯然缺乏訓練,但個個神情彪悍,眼露凶光,氣勢上也絲毫不弱。
苑瀣沒有到軍陣的最前方,並不是不敢,而是皇帝坐鎮中軍,才會讓習慣了規則和隊列的苑軍放心,他若在陣前,反而會令士兵束手束腳,隻圍著他而不能正常衝殺。
苑勶站在軍陣最前方,也不是魯莽或者逞英雄,隻是她身邊的胡人士兵習慣了一軍主將在身邊,這樣他們才有勇氣,才會讓西瞻人相信苑軍不是準備拿他們做炮灰,而是確確實實與他們福禍與共。
苑家相爭的這兩位皇帝,都是真正的身經百戰,敵人殺到近前也不會害怕。他們誰都不存在怯陣的問題。
兩邊的隊伍都是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除了關中易州大草原,要找一個能將這些人安排下的空地都不容易。自然,青瞳那一邊,在雜牌軍的身後,還是有關中軍坐鎮的,她不會將自己的安危寄托於這些隻有勇氣沒有訓練的雜牌軍,隻不過暫時還沒有到關中軍出場的時候。
並且也很有可能,根本用不上他們出場了。青瞳頗有些感慨地想,她從對方領兵的將領眼中看不到一點戰意,從古至今也沒聽說過,沒有戰意的將領,能領兵打勝仗。
青瞳出兵之前就想開了,不就是打一仗嗎?既然這一仗不可避免,既然九哥不可托付,那就再找一個人罷了,不過是時間問題。
她十分可惜地看著對麵,先前是她對九哥的期望太高了。其實九哥所做的一切,已經十分出色,如果沒有這最後的出兵,他就是一個十分完美的人選了。現在則不得不另外選擇。
任何一個王朝,再好的統治者,都無法保證他的帝國一直明君輩出,就如同大苑宇內無敵的高祖大帝,後世也出了無數不肖子孫。所以建國之後,最好的情況並不是這個國家始終有旺盛的擴張力,能夠打遍天下無敵手,能夠平滅四夷,宇內一統!而是一個龐大的政治結構已經完善,文臣武將可以通過循規蹈矩的正常模式來錄用、晉升,百姓們已經衣食無缺,可以各展才智,大量去創造和消費財富!簡單地說就是形成一個盛世之象!
以往二百年裏,能做到這一點的隻有息寧帝苑廷芳!青瞳明白自己性格激烈,不是那種忍得住寂寞的材料,但是她能分得出,誰是這種人。非有大智慧、非有大慈悲、非有大定力,是做不成盛世之帝的。
九皇子仍舊重用常勝、認真推行新政的時候,她以為他能行。就差那麼一點點,她都為他可惜!如果他再能堅持一下,隻需要兩個月、三個月,隻要堅持那麼一下……
可惜,世界上的事沒有如果,隻有結果。
結果就是,她要用自己最擅長的法子,快速解決眼前的事了!她並不是小瞧九哥,但是千真萬確,這場戰役沒有懸念。隻要看看呂慧安見到她身後那些西瞻胡兵的表情,她就知道,蕭瑟輕輕飄飄一個順水推舟的借勢,就讓他們完全措手不及。連他都慌了,這場仗的結果還有懸念嗎?
南方扈州。一個山溝裏的小院子大門敞開,一群咕咕叫的小雞一邊四下休閑的踱步,一邊好奇地看著院子裏正在爭吵的兩個人。
“你又要幹什麼?”那穿著青花衣衫的女子年紀已然不輕,聲音卻十分高,她臉色陰沉得如同萬年冰雪。
另一個年老的男人道:“阿黛,我真的不放心,我就是遠遠地看一眼,就是遠遠地看一看就行了!你讓我去一下,很快,我保證我一定回來!”
“遠遠地看一眼?哼!”阿黛冷哼一聲,道,“你給霍慶陽寫了一封信,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若隻是遠遠看一眼,去聯係西北軍的元帥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