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就慢慢踱出中帳,走進夜色中。帳子裏所有的將領都像中了魔咒一般,眼光鎖著這個瘦弱、衰老,卻不乏睿智和英勇的老人。他的身軀枯槁伶仃,他的步履老態龍鍾,可是帳中幾員將領卻都肅立在那兒,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越是年紀大、有家族背景的將領越是明白,眼前這個看似遲暮的老人,到底有多麼厲害。
西瞻建國兩百年間,隻有他才將疆土擴大了,而且是整整擴大了一倍。那麼多部落臣服西瞻,卻一直是各自為政,隻有到了他這一任皇帝,才通過聯合、打壓、扶持、離間等等手段,讓各個部落對國家的依賴越來越大,可以說直到現在,各個部落才真正意義上掌握在皇室的手中。
草原乃是物競天擇的地方,有多少狼群,就有多少狼王,他能被那麼多狼王心甘情願地臣服,豈是容易的事?
忽顏緩緩走出去,夜晚的風吹在臉上凜冽刺骨,卻很適合他現在這具越來越燥熱難耐的身體。賽斯藏說,當他睡覺再也蓋不住被子的時候,就是內髒再也抵不住陽氣煎熬的時候。然而,他現在幾乎連衣服也穿不住了。他知道,屬於他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但是他已經知足,內功真是個很奇特的東西,硬生生為他增加了一年多的壽命,並且能讓他在倒下前的最後時光,都維持足夠的精力和尊嚴。否則,早幾年他就應該纏綿病榻無法起身,而現在,他的墳墓上方,應該已經長滿了青草。
離得遠了,帳篷中的聲音變得含糊不清,再走幾步,就聽不見了。忽顏不關心爭吵的過程,結果隻能是他想好的。就讓兒子和這些將領說明一切吧,他們不管多驚訝或者不滿,還是會執行命令,這次帶來大苑的將領,都是很忠心的,這一點忽顏並不擔憂。
忽顏看上去悠閑得很,還和遠處一個毫不知情的哨兵溫和地打了個招呼。從外表上一點也看不出,他正麵臨什麼樣的困境。
忽顏還是慢慢地向前走著,唇邊甚至露出一絲微笑。的確,這一次西瞻遇到了很大的危機,一方麵是因為他遇上了個同樣不可小覷的對手。另一方麵,卻也是由於他擴張得太快,埋下了許多隱患的緣故。可以說,這些隱患現在不發作,遲早也要發作。
危機和機遇向來密不可分,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將隱患拔出的機會。這個老人一邊走,一邊想,步履雖然沉重,但是一步一個腳印,紮實之極。
第二天一早,忽顏就“病了”,隻剩下蕭定西和部落俟斤們周旋。
忽顏病得並沒有引起懷疑,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所有人都精神亢奮,一個七十多歲身體本來就有病的老人,高興了喝點酒,多耗費些精神就生病了,這很正常。
看來忽顏病得還不輕,連第二天晚上,大苑的使臣趕回來,他都沒能起得了床,還是蕭定西和薛延陀部落的赴離共同接待的。
大苑使臣回來之後,倒是沒有把價格壓得很低,隻是提出用一些十分笨重的原木、鐵礦石等物代替部分錢財。草原鋼鐵稀缺,但是弓箭馬刀又都十分需要鐵,鐵在草原的價格是中原的三倍以上。每個部落每年都要為鐵付出大量代價,這個鐵礦還真的讓大部分俟斤都心動了。隻可惜草原的冶煉技術也不夠過硬,要不是大苑提供的是沒有經過冶煉的鐵礦原石,給他們也是煉廢的多,這些俟斤幾乎就答應了。
但是,數額這麼龐大的鐵礦大苑都舍得拿出來,再擠壓一下,說不定他們就能拿出更多!人人的眼光都變得貪婪無比,條件越發提得苛刻。
大苑使臣也果然不出忽顏所料,一句要請示,就將議和的日期又定在三日以後了。
就在西瞻人貪婪地等待之時,元修所率領的大部隊已經悄悄繞過高辰郡,堵在高辰郡與上揚郡的必經之路上。
探哨和斥候嚴密觀察著西瞻大營的消息,源源不斷將西瞻人的一舉一動報告過來。忽顏此刻一定焦頭爛額,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成功甩脫那些紅了眼睛的屬兵。蕭定西還是在和使臣翻來覆去地談著條件。營地裏每天還是人影憧憧,大概是議和讓他們放鬆了情緒,士兵走出帳篷往來穿梭於營地的還更多了。元修命斥候加倍小心,離得遠遠地盯著就成,避免和敵人碰麵。
網子已經織好,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忽顏想出什麼辦法,終於甩掉累贅,急著撤軍的途中,正好一頭紮進苑軍的包圍。如果能在撤軍之前,再和他們自己的部署死戰一場就更理想了。
元修在這邊設想得很美好的時候,突然得到了一個十分意外的消息,涉州偏北一戶牧民在雪地上發現大軍行進的痕跡。
那牧民危機意識還是很強的,他給自己家牛羊喂完幹草之後,剩餘時間沒事做,就騎著馬趕到十裏路之外的裏正家,將發現大量馬蹄印記的事情報告了當地的裏正。裏正報告給鄉正,鄉正報告給縣令,縣令報告給郡守,再由郡守報告給元修,都已經是兩天過去了。
草原風大,一場風過去,什麼痕跡也不見了。隻能根據那牧民形容,判斷這一大片蹄印應該至少有四五萬人才能留下。
元修驚出一身冷汗,一麵立即派出大批探馬撒向西北方大麵積尋找,一麵不顧暴露危險,命斥候接近還在高辰郡的西瞻大營查探究竟。
一天之後,兩隊人馬先後有了消息。找人的探馬沿著那牧民指出的印記,在漬水下遊找到西瞻大軍的痕跡,河岸邊扔著許多雲梯和大車。忽顏利用這些他帶來攻城的工具,當作渡橋,已經渡過漬水,向西北而去了。
巡營的斥候也同時發現,西瞻大營中,屬於部屬士兵那一側毫無問題,屬於西瞻本部那一側,則隻有外圍兩圈營盤是有人住的,裏麵大麵積都隻是空帳篷而已。西瞻本部的一多半,近五萬軍隊,便憑空消失了。
外麵這三萬多士兵每天走出來,給人營中很熱鬧的錯覺,加上蕭定西每天匆匆來去,忙得很。不管是西瞻的屬兵,還是一直引頸期盼的苑軍,竟然沒有一個人發覺忽顏是什麼時候走的!
算算時間,隻有他第一次見到使臣的當天夜裏就及時撤走,這才有可能在元修大軍趕到之前脫身而去。元修,他攔截的位置倒沒有錯,隻是時間不對,兩天前忽顏便帶兵從這裏走出去了,他帶著大軍緊趕慢趕、小心翼翼地紮營苦等,都成了笑話了。
忽顏竟然走得如此果斷,竟然棄接近一半的士兵不顧,竟然棄他自己的兒子不顧,就這麼毫不猶豫地走了!
元修恨得牙齒發癢,卻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當真是一代梟雄。
“怎麼辦?”他問身邊的蕭瑟。
蕭瑟眼睛眯成一線,咬著牙命令道:“追!”
元修心中一喜,他很想追,正怕蕭瑟不同意,他假惺惺道:“相國之命,自當遵從,隻不過,離那牧民發現痕跡,到漬水渡河,忽顏已經搶到了三天的先機。他麾下又全是騎兵,現在追擊來得及嗎?”
“來得及!”蕭瑟沉聲道,“忽顏為了悄悄撤退,不能弄出太大的動靜,他的士兵不可能每個人帶著兩匹馬替換行走,而我軍馬匹不少,抽出一部分精兵,讓他們兩馬交替完全可以做到,速度頓時就會比他快了不少。且忽顏沒有攜帶足夠的帳篷之類,連日行軍,必定困乏疲累,行走速度難免慢下來。最近幾天就會又有一場大風雪,這裏也是草原,雪地之中方向辨認不易,這是大苑的土地,西瞻人總不會有苑軍對地形更熟悉,除非老天幫忙,我不信他一點路也不走錯!他們隻需在什麼地方走錯一段路,我們就一定能追上。”
元修大喜,這正是他心中所想。此去雲中呼林關,還有八百多裏路,現在急追,能追上的希望還是有的,不管追不追得上,總比站在這裏白白氣死要強。
“既然如此,請相國在此等候,我帶兵追擊!”
“不!”蕭瑟搖頭,“我要同去!”
元修吃了一驚,眼睛幾乎要情不自禁溜向他的右腿,好在發覺此舉大為不敬,強自忍住了。蕭瑟卻好似知道他的意思一般,淡淡道:“瘸子也一樣可以騎馬的,我騎馬的速度並不比任何人慢,你可以試試看。”
元修幹笑一聲,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隻是陛下那邊……”
“由我承擔!”蕭瑟道,“就說是我命令追擊的。”
青瞳還在另一處高辰郡的南方埋伏,他們一南一北,本來是做包圍網之用。現在請示她再追擊顯然已經來不及了。每遲疑一刻鍾,敵人的身影就會遠去一點距離,這次不能及時攔住,今生恐怕也再沒有機會了。
“好!”元修霍然起身,喝道,“立即拔營,第二軍、第四軍戰馬給第一、三兩軍。隻帶糧草武器和必要的禦寒物資,帳篷來不及就不要拆了,馬上向漬水方向,渡河追敵!”
青瞳之前的確說過不可以追擊,但是情況已經不同了,現在忽顏身邊隻有不足五萬人,和近十三萬人大不相同,這不光是人數上的差距,還是士氣上的差別。能舍掉近一半的兵力,舍掉兒子,他的目的就是為了將剩餘的士兵帶回西瞻,既然這樣,他就會想盡一切辦法保全實力!
當然,元修知道自己也有料錯的可能,但是即便錯了,自己抽調一半人手也有七萬人。而且這是自己的地盤,隻要攔住他們一時,援軍就會源源不斷趕來,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是利己不利敵。十三萬人的時候不敢追,難道不到五萬人還不敢去追嗎?那他不如真的回家養老算了。
元修又叫過一個斥候,沉聲道:“派人盡快向南邊走,將這個消息報知陛下,就說相國命我追擊,留在高辰郡那七萬人,就請她繼續襲擊,避免蕭定西帶著剩下的人逃向北方,使我腹背受敵。”
一連串的命令發布下去,整座軍營立即沸騰如潮,隻見一個個士兵奔跑著整裝,紛紛騎上戰馬,在探好路的斥候帶領下,用最快的速度離開營地,向漬水方向狂奔。
另一隊沒了馬匹的士兵也沒有休息,他們好生將營地整理好,跟著前軍的痕跡步行壓上。他們當然追不上敵人。不過前軍如果追上敵人,必定要混戰一番,他們隨後趕上,便是一支強有力的援軍,一樣是能起大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