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簾子掀開帶進的光線讓她驚覺,青瞳抬眼望出來,她的眼神帶著些許茫然,陽光照在她淚痕斑斑的臉上,一點一點閃耀著光。
任平生如同被泰山砸進心口,悶極了痛極了,他咧嘴做了個他現在能做出來的最滑稽的笑容,笑過之後,便放下簾子。
簾子一落下,笑容立即在他臉上掩去了,此後一日,身邊所有士兵都感覺到,一向可以隨便嬉笑打鬧誰說什麼也不生氣的二皮臉任統領,今天曠古難得的心情不好了。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心事無從付瑤箏。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更無人處憶平生。
之後的幾天裏,兵道上哨兵身影絡繹不絕,不斷有各種消息傳過來,西瞻和大苑在雲中涉州展開了拉鋸戰,雙方互有勝敗。按次數來說是西瞻勝利的次數多,按結果來說就是大苑勝利的成果大,僅在洛川和陳平關這樣要塞之地兩戰之後,就殺死了將近兩萬名敵軍,加上玉門郡、鎮川、桔穀、遐蘆等地的戰役,短短二十幾天時間,西瞻軍已經減員接近六萬人了,而且死的不是輔兵、不是步兵、不是掠奪來本就作為炮灰使用的奴隸,而是最精銳的騎兵。
這是以往周毅夫抗敵二十年也沒有取得過的戰績。按照習慣,西瞻軍隊是不會對著一個關口強攻的,他們行動來去如風,打敗他們還可以做到,但是要讓他們無處可逃,那可就難上加難。
所以整個中軍都喜氣洋洋,似乎有用不完的勁,一天行軍六十裏沒有人感覺疲累,人人都恨不得快一點趕到戰場。
西瞻軍如同瘋了一般四麵攻打,也如同飛蛾一般四下丟下屍體。勝利來得太容易,青瞳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元修也是一樣,所有的士兵都興致勃勃,隻有兩個主要人物,每次互相看看,眼神都是憂心忡忡。
他們這一隊人中最聰明的應該是蕭瑟,但是術業有專攻,蕭瑟對於征戰一竅不通。他隻有敏銳的政治嗅覺,沒有敏銳的軍事嗅覺。
青瞳最初還有點指望他能出個主意,誰知叫他來中軍帳幾次,他都是沉默不語,似乎心事重重。據說相國白天也坐在車中沒有出來過,青瞳也就不為難他了。他的車子比青瞳自己坐的那架還舒適些。他有殘疾,行軍一整天坐在車上不動,也是很累的,青瞳特地將暖和柔軟的車輛讓了給他,就讓他好生休息一下吧。
就剩下她和元修每天在中軍帳大眼瞪小眼看著不計其數的好消息。好消息人人喜歡,但是要經過自己努力了之後的好消息,接受起來才心中有底。
兩個忐忑不安的人仔仔細細查看連日來的軍報,一個字也不放過,意圖找出些陰謀的痕跡。但是沒有,西瞻士兵實打實死了接近六萬人,現在隻剩十四萬餘。死的人越多,是陰謀的可能性越小,無論什麼陰謀都要有人才能執行,二十萬軍隊奈何不得大苑大軍,舍了六萬人命能怎麼樣?真的化成厲鬼來複仇?
突然,任平生輕輕咦了一聲,指著軍報上被元修畫上痕跡的部分問:“怎麼好像每逢大麵積傷亡,死的都是西瞻部族屬兵,不是西瞻本部的精兵?我怎麼覺得忽顏這一手,這麼像借刀殺人呢?”
元修一愣,“任大哥?你怎麼知道死的是屬兵還是精兵?”
“我當然知道,”任平生道,“這次去草原,各個部落衣著、標記、馬匹烙印都完全不同,你看這裏——”他指著軍報上簡易畫出來的印記,道,“這塊圓形中間是狐狸,薛延陀部落的圖騰。這個是沒有腿的神鳥,賀穀部落的標記。這個是好像一片雨點的實際上是狼牙,速離部傳了幾個首領,就加幾顆狼牙。而西瞻本部的士兵是以鷹為標記的。你們看看,繳獲的東西裏麵,鷹旗才有幾麵?最多死了一萬人,都是其他山毛野獸……謔!狐狸最多,薛延陀部這次慘了!恐怕死了兩萬人上下了。”
借刀殺人?為什麼?任平生去殺這些西瞻部屬有目的,忽顏想殺他們,為什麼?
“我明白了!”青瞳和元修一起叫起來,又一起停下口。任平生沉默一下,歎道:“我也明白了!”
“真狠哪!”元修牙疼似的抽了一口氣,“對仇人狠的人我見過,對自己也這麼狠的,當真沒有見過!”
他忽然興奮起來,道:“好了,陰謀是陰謀,但沒有針對我,這便行了。隻不過事情沒有忽顏想得那麼便宜,這些部落番兵我要,他本部的精兵我也勢在必得!他存了消耗部屬的心思,就必然要保存自己的實力,不會選在涉州和我軍決戰。既然如此,我們這二十萬軍隊也沒有必要趕去涉州助陣了,不如直接堵在雲中,等他自投羅網。”
青瞳的臉頰抽搐了一下,隨即狠下心腸,若是半年前,西瞻軍沒有侵入中原的時候,她還不會想要趕盡殺絕,她隻想要這些侵略者離開大苑的土地,不要騷擾大苑的百姓!
但到現在,這些人罪惡滔天,罄竹難書!就算把他們每個人都留下來,也不足以賠償大苑失去的人命。並不是大苑人多,死了些就無所謂的!她若是不竭盡所能,給西瞻人留下足夠深刻的印象,如何對得起這半年來受苦受難的中原百姓?如何能讓這些胡人下次揮鞭南下的時候,不停下來仔細思量一番?
阿蘇勒,我關心你的安危,可我不能愛屋及烏關心你的國家!因為兩者對立的時候,我更愛我自己的國家!換成是你,也必定會這麼做!
“來得及嗎?”她問。
元修遲疑片刻,道:“我們加緊行軍,應該來得及。我想西瞻那些部落連著死了這麼多人,未必就沒有察覺,至少短時間內,忽顏不應該能指揮動他們出死力進攻了。”
“好吧,傳令——每天晚上少歇息一個時辰,中午少歇息一刻鍾,每一隊派幾個熟悉行軍的老兵帶著,讓腳程加快一成。急速行軍,繞過涉州!”
“急速行軍,繞過涉州!”軍令在苑軍營地以號角的方式吹響。
第二天天剛剛泛白,士兵們就在各級將領的催促下,快手快腳地收起營帳,在走慣了急行軍的老兵帶領下,不知不覺加快腳步,向北方一路疾行過去。
不出元修所料,之後幾天,驛道上傳來的信息多半都是膠著狀態,甚至苑軍還接連在涉州吃了幾個小虧,將雲長郡周圍的幾個縣鄉丟了。因為元修下令是當守不住的時候及時遷移人口,所以百姓的傷亡並不多,但是士兵為了掩護撤退,傷亡卻不小,財物損失更是沒辦法去計較了。
大軍達到涉州邊境的時候,西瞻軍正進逼至大散關附近。元修長長鬆了一口氣,大散關的險峻不下洛川,隻要在大散關能攔住他們十天,苑軍就有足夠的時間攔在西瞻人回家的路上,實現包圍阻截計劃。
如果一切順利,忽顏這二十萬軍隊,就要全留在大苑境內了!
可是,這個世界上一切順利的事情是很少的。就在元修鬆了一口氣那個夜裏,又有一個重大的好消息被哨兵連夜送進來——繼洛川大捷之後,大散關又一次留下足足一萬七千敵軍的性命!前前後後,西瞻二十萬大軍減員接近八萬,已經隻剩十二萬人。
“大散關勝了?”元修跳起來,直衝到那探哨眼睛前麵,喝問,“什麼時候的事?”
“兩天之前!這封軍報是快馬加急,晝夜不停地送到!”哨兵大聲回答,自豪得很,“元恪禮將軍身先士卒,以自身誘敵,終於將敵軍團團圍住,元恪禮將軍身中三箭仍不退卻,終於取得了一場大勝!”他也是出自元家軍的,元恪禮勝利,他同感光榮。
“他媽的!怎麼勝得這麼快?這才三天!三天!元恪禮這個王八蛋,該你拚命的時候不拚命,不該你舍命的時候你玩命,老子就不應該手軟,你丟了陳平關就該將你掐死,不用留你現在去玩命!你他媽的怎麼沒真去死?”
看著自己家一向風度翩翩的大帥一邊毫無顧忌地罵著髒話,一邊手忙腳亂將衣服往身上套,那哨兵驚愕地張大了嘴,一時間無言以對,連日來都是壞消息,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天大的喜訊,他不顧元帥正在休息就上報,不就是為了讓元帥大大高興一番嗎?
“你堵在我床邊做什麼?讓開!速去報告陛下,再……再把相國也叫醒!”元修穿好衣服,靜下心來,道,“你跟陛下說,我安排一番,隨後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