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隻是湊巧
京都元帥府內,霍慶陽站在校場邊,看著一排兵器架子發呆。一陣冷風吹過,將他滿頭銀絲揚起,霍慶陽微微緊了緊衣襟,似乎有些畏寒。
突然,一件還帶著體溫的銀狐皮的大氅搭在他肩上。霍慶陽眼中精光一線,猛然轉身,卻見顯宗皇帝正看著他微微而笑。他隻穿著單薄的長衫,顯然那件銀狐大氅本來是穿在他身上的。
“陛下!”霍慶陽躬身施禮,“你幾時來的?怎的沒有人通報?”
“是朕不讓通報,元帥不用怪下人無禮。長久未見,朕隻是來看看元帥。”他走前兩步,在一個木樁子上坐下了,然後衝霍慶陽招招手,霍慶陽略一猶豫,也在他身邊的樁子上坐下了。
從那一日交出景帝遺詔之後,霍慶陽一夜之間,滿頭華發,顯然是內心受了極大的煎熬。他是擁立苑瀣登基的大功臣,可是他卻從來沒有上過早朝。無論是苑瀣登基最初齊聲稱頌的時候,還是後來牆倒眾人推的時候,他都一概不管,軍營也不去,隻是待在自己的府中一步不出。
“元帥。”苑瀣還用以前的稱呼招呼他,“朕讓方克敵帶兵去打南詔,胡久利啊、李書文啊,這些人都一並跟去吧,西北軍裏麵,方克敵算是智勇雙全的人物,這些人也服氣他,不趁著現在這個機會積攢些軍功,可能很長時間都沒有升遷的機會了。”
霍慶陽微微點點頭,不說話。
苑瀣輕描淡寫地道:“元帥,你和他們不一樣,南詔成不了氣候,光是打南詔的功勞怕是抵不上你為朕做的事。朕這裏有一份京都官員隱藏實力的冊子,你帶著去捷州找她吧。”
霍慶陽肩頭微微一動,找她是什麼意思,兩個人都知道。
“陛下……”他嗓子幹澀,幾乎不能開口。
苑瀣做個打斷他的手勢,“元帥,你不用說了,是朕對不起你。我本來還希望能讓你們都過上好日子的,元帥你、胡久利、方克敵,我們西北軍的兄弟……我本來還以為我能給大家好處的,誰知卻差一點把你們都害了!”
他憐惜地看著霍慶陽一頭雪白的頭發,霍慶陽內功精湛,如果沒有這個變故,大概六七十歲也未必有白頭發吧,可是現在,他剛剛四十歲,便已經發白如雪。
苑瀣凝視著校場一片荒涼的黃土,輕聲道:“以前,我們兄弟姐們的名字中間都有一個寧字,那時候我隻有三歲,我母妃告訴我,因為皇後姓寧,所以我們就必須加一個寧字在名字裏。我當時什麼也不懂,感覺母妃羨慕皇後,就拍著胸脯說,等以後我長大了,讓她當皇後,那我的名字就變成苑司徒瀣。”
他輕聲一笑,“母妃告訴我,我長大了她不能變皇後,但是如果我努力做了皇帝,她就可以變太後,那比皇後更威風呢。她讓我記得,長大了要當皇帝,但是不能和別人說,隻是在心裏記得。元帥,你知道嗎?前一段時間,我每個晚上都難過地哭,我終於當上皇帝了,但是母妃卻看不到了,我好難過,覺得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永遠也不能彌補的遺憾。但是最近,我每天都很慶幸,慶幸母妃死得早,沒有看見我現在的樣子。”他的聲音帶著一點嗚咽,“幸好她死得早,幸好她看不到……”
霍慶陽坐在木樁子上,靜靜看著他極力抑製著不讓自己失態,突然問道:“陛下,皇子皇女名字中間有個寧字,是因為皇後姓寧,可是我大苑共出過九個姓寧的皇後,為什麼以前沒有人叫寧?”
苑瀣詫異他會對這個感興趣,吸一口氣平複情緒,才道:“那是母妃哄我的,我們官名中間的寧字,和皇後寧氏沒有關係,隻是順著‘謹慎立身,德高天佑,平心體察,福壽康寧……’這個順序排下來的,到我們這輩,是福壽康寧的寧字,皇後姓寧隻是湊巧。”他歎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一批皇子皇女中有一個登上帝位,其餘人就不能叫官名了,便是登上皇位的那個,也要去掉這個常用字,所以皇妹會叫苑勶,我叫苑瀣。先祖想得很對,元帥你說,當上皇帝,就算不像我這般可笑的,又怎麼可能寧呢?”
“哦,原來是這樣。”霍慶陽輕輕點點頭,似乎苑瀣不是來和他告別的,而是朋友之間無關痛癢的家常聊天。
一陣風吹來,苑瀣剛剛將大氅給了霍慶陽,身上的單衣已經不足以禦寒,他微微顫抖了一下,站起身,從懷中拿出那個這些天他一筆一筆記下來的,寫著各個家族隱藏勢力的冊子,輕輕遞給霍慶陽,道:“別人我給他們安排出路,但是元帥你……遺詔是你拿出來的,我不知道這個冊子分量夠不夠,我……”他喉頭一熱,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這個冊子分量夠不夠,但是已經是他能做得最多的了。為了了解這些資料,他做出不敢與青瞳為敵的姿態,騙得他們將實力說出來,增強他的信心。前幾天表現得那麼軟弱,後來卻有那麼強勢,現在朝臣多半以為他是個神經病吧。
小小一本冊子,分量卻很沉重。除了少數實在沉得住氣的老狐狸,大部分家族的底都在這裏了。有了這個,實行新政就不會遇到什麼麻煩了。他以前看過趙如意給他的條陳,知道青瞳為了新政下了多大工夫,這個東西她一定是有用的,再加上以前的情分,能換霍慶陽平安嗎?讓霍慶陽自己去給她看看,看看他雖然背叛了她,但是他已經難過成什麼樣子了,她會心軟一點吧?
“元帥!我不知道能不能保全你,可是拖下去更加危險,若讓她發出明詔,你就不是自己投誠了,所以……你還是盡快動身吧。”
霍慶陽靜靜地抬起頭,“她已經給我來過一封信了……”
苑瀣一驚站起,“她要趕盡殺絕嗎?”
“不是,她說她明白我的苦衷,讓我不用太難過,好好安撫西北軍,等她回朝為她開路。”
苑瀣鬆了一大口氣,“那太好了,我還以為……”
“我拒絕了。”霍慶陽輕輕打斷他的話,眼神中是難以忍耐的痛楚,“我說,我和西北軍的弟兄,已經決定效忠九殿下,不能為她開路……”
苑瀣震驚地看著他,“霍元帥!你!”他有些氣急敗壞,“難道你也和呂慧安那些人一樣,想著什麼擁立之功?元帥啊!我的處境遠遠不如皇妹!我……我,唉!我對她幾乎沒有勝算,我也不打算打內戰!你醒醒吧!”
“正因為您處境比不上參軍,正因為你不打算打內戰,所以我才不能舍你而去!我是軍人,我有我的原則,交出那封遺詔,我沒有做錯!不管為此付出什麼代價,我自己知道,我沒有做錯。”
“元帥!”苑瀣急得跺了一下腳。
“陛下,不用說了,此事早已過去,那封信比安民詔書更早,我也早已回複了,她也已經暴怒,我已經徹底背板了她。所以……現在說這些都來不及了。”霍慶陽聲音很蒼涼,“如果在此時此刻,我帶著書冊出逃,朝中諸臣就會覺得,連最親信的西北軍都不支持陛下了,那必然整體崩潰,陛下想利用這段時間平定南方也做不到了。隻要我還在京都,還在陛下身邊,那他們就會知道,西北軍在支持您,他們就不會徹底失去信心!你從驍羈關躍下就一直跟隨我,如今陛下麵前又是一道懸崖,臣絕不會在此刻舍你而去。老臣知道陛下的誌願,你隻是想做點事出來,讓大家看看你的能力,現在我也已經沒有退路了,我也已經不能回頭了!那就讓老臣在你身邊,助你一臂之力吧!”
苑瀣怔怔地看著滿頭白發的霍慶陽,心中一熱,忍了很久的淚水終於流出來了。
助他一臂之力的結果,是跟他一同摔得粉身碎骨。
在以為青瞳已經死了的時候,霍慶陽死守著不肯拿出遺詔,那個時候他不肯助自己一臂之力。等他終於拿出遺詔了,他一天也不肯上朝,在自己很需要聲譽的時候,他也不肯助自己一臂之力。在遺詔漫天遍地,他羞憤難當的時候,他也未曾出來哪怕說一句安慰的話。可是在這個最後時刻,助他一臂之力就會死的時候,霍慶陽卻站出來,要義無反顧地和他在一起了。
錦上添花誰不會?雪中送炭才難得。
“好……好……好……”此刻除了好字,他還能說什麼?
苑瀣把滾燙的眼淚灑在霍慶陽手上,“元帥!我們最後,再做一點事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眼淚一擦,朗聲道:“戰事皇妹早已籌劃妥當,我們便著手,去做那能讓大苑中興的新政吧!”他指了指書冊,“此刻,我們用得起雷霆手段,我們不怕得罪人了!”
“戰事交給常勝,陛下放心嗎?”霍慶陽定定地看著他,問道,“常勝是定遠軍的舊部,參軍的親信。你放心嗎?”
苑瀣咧嘴一笑,“臨陣對敵,籌劃戰局的能耐,我比她差得遠。既然她已經想到西瞻軍進入南九州的可能,已經將戰術和將領的人選定下來了,我為什麼不照做?如果她定下的戰略不行,那我去指手畫腳,隻能更糟。我們還是揚長避短,推行新政吧。”
霍慶陽緩緩抬頭看了一眼苑瀣,心中頗多感慨,對於青瞳和九皇子,他都有很深的感情,寧晏作亂的時候,大苑曾經有一段很短暫的時間分為南苑北苑,霍慶陽有個荒唐的念頭,如果這兩兄妹能夠和平相處,哪怕將國家分裂,一南一北,也挺好啊。他們兩個都夠得上一國之君的資格,都是出類拔萃,能將大苑帶入輝煌的人。
他自己也知道這純屬異想天開,爭鬥除非沒有開始,否則便一定要有個結局才行,沒有人會天真到以為說聲放手就可以全身而退。九皇子絕對沒有回頭路了,即便明知道前麵是懸崖,也得走下去。所以他早存了玉碎的決心,壓根就沒有做求和的努力。
就因為九皇子麵前是懸崖,他的處境遠不如青瞳,所以霍慶陽決不能舍他而去,哪怕為此,付出自己全部的代價,他也不能退縮。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道:“臣遵旨。”
大苑北邊,關中軍營裏。青瞳一手拿著九皇子給她回複的語氣強硬的詔書,一手拿著九皇子推新政、除外敵的密報,神色奇異,說不清喜怒。
出乎所有人預料,他們想象中的,九皇子詔書一來,大苑立即開始內戰的場景並沒有出現,關中軍並沒有回兵向南,而是發往北疆,和西瞻東林的軍隊對峙起來。
似乎兩位皇帝都默認接受了對方的命令,我要你安定南方,好!我要你擊退北敵,好!他們真的照做了。
真是……好生詭異!
北風凜冽,天降繁花。三天前,草原上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一望無際的衰草長河都已經不見,取代它們的是一片銀裝素裹。
西瞻軍的營地裏,一層疊著一層的軍帳上都落滿了皚皚白雪。西瞻布料稀少,帳子都是牛皮拚成的,不像大苑的軍帳一色都是白色帆布,所以顏色都是土巴巴的黃灰色,此刻這些黃灰色帳子的圓形穹廬上頂著一圈圓形的白雪,看上去像一個個白了頭發的老翁。 大苑那邊的元帥掛印封劍,消息雖然沒有傳到西瞻,但四十萬士兵沒了主帥自然不能主動出擊,隻能堅守戰場等待命令。西瞻那邊將領意見不一,爭執不休,也沒有主動出擊,所以戰局已經似這般僵持了好些日子了。
天寒地凍,士兵們都躲避在氈帳內取暖,少有人出來,隻有幾隊哨兵縮頭縮腦地走著。他們邊走邊向蒼茫的遠處望去,目光跟景色一樣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