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馬原的風景(2 / 2)

他叫馬原,是個寫小說的漢人。他上午時間多半在睡覺,他的生物鍾明顯有問題。他承襲了漢人一些不好的習慣,心裏想的和跟嘴裏說的不一樣,心裏想的跟嘴裏說的跟實際上做的又都不一樣,意淫心理。也是迂回方式。他說他信一句出自他本人的格言——不止一條路通向上帝,他不過是改造了另外一句古老的西方格言——條條大路通羅馬——而已。

馬原提倡凡人一生致力於一件事,他說這個世界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都是凡人,他認為能做好一件事的人已經是絕對意義的天才了。做好,這在他是個很高的標準,比如他就說過米開朗琪羅先生做得就不夠好,再比如他還說過林散之做得好極了。好應該隻具有絕對的意義。他對生活的要求卻要寬鬆多了。他說他有錢時也想不起坐出租轎車,他對大飯店的名肴的興趣遠不如小吃,特別是卓越的成都小吃:幹辣肉絲,夫妻肺片,小煎雞和鍾水餃。

他對政治對曆史天生心懷敬畏,這種人在政治上多半是糊塗蟲,馬原說他理解龐德和博爾赫斯,這兩個外國佬在政治主張上都沒有常人的起碼的判斷力。馬原這麼說一定是為了開脫他自己,他不願就這個問題深說下去。

像許多年輕的激進分子一樣,過了三十五歲以後他開始走下坡路。他的小說由顯而易見的先鋒態勢一轉竟成了十足的保守派,他給比他年輕的作家們講的多半是菲爾丁這樣的老古董,他不能忍受小說潮流中的革命,而僅僅四年之前他還是這紙上革命的主將!三十五歲後的作品不能算多,且多半短小,沒有一篇能夠振聾發聵。主要原因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他從明星地位落下來,變得無足輕重,他那數量有限的小作品經常插在一些刊物目錄最不起眼的角落,這也沒有使他的自尊心受一點刺激。他甚至頗有點得意地對一位忘年交(他所尊敬的一位長者)說他很高興這樣,說他原來最怕的是回不到常人的生活中去,說想不到這麼容易就回去了。他是由衷地高興啊。

他的要周遊世界的向往已經不複存在,他現在要的隻是一小塊棲身的處所可以讓他讀一點寫一點書,而且他知道連這也還太奢侈,因此他多了一份耐心。他已經習慣等待。

也許他還會寫,還可能寫出一些叫他的老讀者喜歡或不喜歡的東西,還可能占有一些新讀者。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可他畢竟已經年近不惑,最富創造力的人生階段已經或正在與他道別。我勸讀者不要對他寄什麼希望。時間老人是不大講情麵的啊。

當然他還在努力,還相信他能做些事,相信還有奇跡在前麵等候他。比較可貴的是他還不想放棄努力,他深信他會努力下去直到最後,深信他的努力不會落空。值不值得相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