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馬原寫自傳(2 / 2)

全麵接觸雨果的作品是在晚些時候,我以為我發現了新大陸,真愚蠢到家了。了不起的雨果啊!我還得說我讀不來巴爾紮克。

一九七八年以後讀書重心轉到二十世紀作家的作品上,我這時才發現了適合我的方法。我進而發現我其實不喜歡古典大師們的感情方式,我隻是崇拜他們的結構和他們洞察本質的高超抽象能力。二十世紀的文學像科學一樣,二十世紀是古往今來最輝煌的世紀,出色的作家可以列出長長一串名字:加繆、紀德、聖埃克絮佩裏、迪倫馬特、貝克特、海勒、吉卜林、海明威、卡夫卡、福克納,我以為排在最前麵的應該是瑞典女人拉格洛芙。如果不是囿於篇幅,我可以馬上接著舉出二十七名作家來。別把我的話認真,我說二十七也像別人說三六九一樣是虛數。三九二十七嘛,我的胡說八道方式。

我比較迷信。信骨血,信宿命,信神信鬼信上帝,該信的別人信的我都信。泛神——一個簡單而有概括力的概括。我深信我骨子裏是漢人,盡管我讀了幾千本洋人寫的書。我的觀念還是漢人的。沒法子的事。信莊子和愛因斯坦先生共有的那個相對論認識論,也信在全部相對之上的絕對——典型的形而上主義!

可以舉一點例子。當然例子也可能是杜撰的,杜撰的也舉,不怕說明不了問題。一九八五年一個好朋友死了,別的朋友都為喪葬忙得不可開交,我連屍首也沒去看一回。是我相知很深並且極尊重的朋友,一位大姐,龔巧明。我不想重複別人說我如何沒感情,話不好聽又很多,可以想見的。我覺得是命,命該如是,並且我不以為是壞事。是早晚的事。當然別人有另外的想法。我不想猜別人怎麼想。也是劫數。

可能什麼也沒說明,沒說明正好,我意如此。但古有話說好人不長壽。她是好人。

再舉例我信俗諺,信又老又舊的中國式格言。上麵說的好人不長壽可以算在此列。還可以把這類話串成串抓過來一排:人挪活樹挪死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吃小虧占大便宜大丈夫能伸能屈,諸如此類的。真信,文無戲言。我還信書法,我以為還健在的江蘇林散之老人是古今中外最偉大的抽象藝術大師,起碼不在偉大的米開朗琪羅之下。他的墨跡中蘊涵了中華文化的全部精粹,我的一家之說。

我幹過多種行當。學生是持續時間最長的一種,讓我算一下:小學、中學、中專、大學加起來一共是……十六年!還幹過農民、漁民、汽車裝卸工、鉚工、電焊、力工(篩河石)、鉗工、整備工、泥瓦工。我一下想不起來了,想起來再說吧。應該還有別的。曾經像豬一樣能吃。曾經一次把我的一百九十三斤的土杠鈴連續舉十幾下。(在一般人中間可以說力大無窮了吧?)我有許多過去時態的英雄業績可以誇口,這裏就此緘口還是囿於篇幅。

我對自傳這個詞缺乏起碼的概念理解,自己搞這一層我明白,搞什麼?要麼樹碑立傳吹吹自己,要麼像一份履曆表。我才三十三,樹碑立傳好像早了點,這麼年輕這麼幹名不正言不順。履曆表又應該是份豆腐賬式的文件,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幹什麼事,等等,等等。我拿不準,我拿這三千字湊進一大群中青年作家的自傳堆裏是否多少有那麼點不嚴肅?天地良心我還算比較認真,沒有敢帶進一點戲謔的(我又找不著賓語,我常常為這種事犯愁)……

我也像許多年輕時有想法的作家一樣,有若幹短期的和長期的計劃。(目標?)最短最眼前的計劃是寫完自傳美美睡上一大覺(天已經快亮了),睡到明天紅太陽落山。長期的睡醒了再說(賣個關子),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