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虛構》的信(1 / 2)

吳亮:

聽說我的《虛構》轉到上海去了,想你這上海佬找來一定方便,想就此煩你找來一讀,還想聽到你說長道短。

《虛構》是我最近的一個中篇,說近也是四個月前的故事了。我平時疏懶,寫出一篇文字總要停下來歇上幾個月玩上幾個月,我寫得不多。這個“虛構”故事是我今年不多幾篇東西中寫得最吃力的,說不清道理。

有時候好像對說不清的事物格外有興趣,格外想說一說,哪怕仍然說不清。大概是這個故事過分混沌了,我寫的時候竟完全搞不準那個想入非非進到瑪曲村的人是不是我馬原,或者馬原到瑪曲村是不是看到了那些故事,你知道那對我毫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寫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我獲得的那部分經驗,以及由我的新鮮經驗講出的這個故事給了讀者什麼。這麼說話使我感到難過,說車軲轆話時我總有種自淫的感覺。一種卑下的說不出口的男人經驗。

我老婆是這篇東西的第一個讀者,也是唯一和我一樣有興趣鑽麻風病村的夥伴,她說她受不了對一輩子隻能有一次的那種經曆的還原。她說她寧可忘掉她曾經鑽進的那個圈套,她管它叫圈套。我也受不了,受不了才寫的,寫了才會擺脫掉,我的這個邏輯體係的結尾就是想說我擺脫掉了。我四個月來再沒有做夢,包括與此無關的所有愉快和不愉快的夢。

那是一段純粹的夢境生活。我說的是寫這個故事的那段時間而非到麻風村的那段時間。我幾乎是在夜間完成(說經曆也行)這個故事的,白天睡覺;我當時好像有意混淆時間的真實,應該說這一點我成功地做到了。我完全無能驅使這個故事的走向,結果這個故事拖著我走到我經驗的盡頭,走向我的上帝的背麵。

我老婆還說我頭一次是我,是馬原。我給她講一個紅“A”字的故事講了許多年,我比較誠實地告訴她這個故事不是我的,我沒有那份天賦,我說是個姓霍的美國佬講的。霍桑。這個人和這個故事成了我幾乎永遠的偶像。我不止幾十次地重複這個故事,可是我的故事一直不能和紅字的故事疊成重影。可是這一次我做到了。這是她的結論。

我不想顯得謙虛,我知道我寫出了一篇好東西,我得說偶像在一個瞬間成了朋友。我還想說我隻用了三萬字稍多,我為此而驕傲。驕傲使人落後。換一種說法,驕傲死人。換一個話題。太驕傲了使自己不安,我的感覺。

阿加莎·克裏斯蒂女士在講了許許多多充滿幽默與激情的智力故事以後頗為自負地斷言:我相信上帝創造了波洛(比利時小個子大偵探波洛)就是表示了要進行幹預的明確意圖。

我以為這話是確實的,我奇怪的是她怎麼知道的,活人難能一語破的道出真理,哪怕是諸如“好吃不如餃子,好受不如倒著”這樣的廢話真理。活人的真理總是含混的混沌的,我甚至認定這是上帝秘傳給人的唯一可行的方法。我比較老實地遵從了它老人家的教誨。

我於是混混沌沌地虛構了這個故事,於是這個故事虛構了我的一段生活。有道是:山上方七日,世間幾千年。再換個話題。

自己說歸說,其實不像說的那麼明了。隻好找個機會讓它變成鉛字,讓它被許多人讀,讓許多人對它評頭品足,許多人的評頭品足我大概都難能聽得到,於是隻好不作此奢想。

隻聽聽幾個人的意見不應該算奢侈,我特別想聽到意見的幾個人中你是一個,我於是寫了如上的一些話。坐到寫字台前給遠在拉薩的朋友寫封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