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層次想涉及現代哲學。哲學家加繆也是個大文豪,他在一個神話中發現了問題。西緒弗斯犯了天條,上帝罰他推石上山,山坡又將他推上的石塊滾回到山下。再推,再滾……這個過程無限重複,成了惡性循環。加繆借這個方法抽象了人類生活。起床,早飯,上班,午飯,上班,晚飯,睡覺。這個過程一個長壽的人重複兩萬次,加繆說,這樣做本來沒有什麼,怕的是意識到這種重複;意識到了,還要去重複,這豈不荒誕?其實類似的故事中國也有——吳剛砍桂樹的傳說。那桂樹是棵魔樹,砍下一塊立即長合。所以吳剛也要不停地砍下去,像那個外國傻瓜瘋子西緒弗斯一樣。另一個哲人卡夫卡,他發現了人生不過是一場沒完沒了的糾纏。你總是認為自己就要接近或達到某個目標,於是你莫名其妙地陷進了糾纏,卡夫卡稱之為入彀。結果無益輾轉一世,你最終發現你既沒得到又沒失去,從哪兒來又回哪兒去,來去都是赤條條一個人。
兩位西域哲人通古博今,大量閱讀,以巨大的思考力洞察了人類生活的究竟。他們講的都是二十世紀人們最熱衷的話題:異化。如果武斷一點,包含在廣義異化中的,可以說是全數人類。不,我的瘋子和他的這句箴言是例外。他沒有履曆表,甚至沒有姓氏,然而他的這句話才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圈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話可以一字不動,無限問下去?隻要對方敢說那個膽大包天的“給”字。
第二次問是在已經得到二分錢的基礎上,第一千次問是在已經得到十九元九角八分的基礎上。自然可以有一百萬次問,還可以更多。它的力量來自這句話本身,因為它背離了全部概念的和邏輯的法則。這句話把瘋子本人導入了自在境界,而這正是加繆和卡夫卡苦求而不得的。自願進入糾纏的結果最終解脫了自身。
瘋人和哲人的比較,很像中國哲學的道和禪宗。道講無為,無為而為,無為而治;道講無,無中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這是一條直線。而禪宗講知,講修,講達悟,講涅槃;這其實是講以有為來求無為,知修悟都是為,是達到無為境界——涅槃——的過程。殊途同歸。瘋子的直線思維一下指向了……(原諒我沒有找到恰當的賓語——目標?極致?虛無?我覺得沒有哪個詞彙合適)。而這個過程對哲人就比較艱苦了。
下麵分析第五個層次。也就是看效果。表麵上瘋子沒有對他人的侮辱有任何反抗表示,他似乎逆來順受。侮辱他的人得逞了。可是如果對話繼續,瘋子一直問下去,仍然隻是不做任何反抗地重複,那麼總有那個聰明人冒汗告饒的時候。這一點我在上麵已經分析過。這時勝者就不再是勝者,勝敗的觀念在不知不覺中變了。侮辱人者成了受辱的一方,受辱的瘋子則成了最後的勝利者。瘋子的話的彈性首先在於它是瘋話,其次它沒有功利(其實是超越了功利)。他的勝利是在無為中得到的,正是實在意義上的無為而為。而且從最初的願望分析,他無意戰勝對方,更無意為了戰勝對方有所行動。他的最終勝利在最初的一瞬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勝者,才可能永遠是勝者。
說到這裏,話題似乎又轉回到原來開始的地方。我這樣探討一句瘋話,不是要證明瘋子比哲人更高明,不是證明瘋子走的才是認識過程的捷徑。有一定物理學基礎的人都知道,巨大的速度會使任何直線產生向性彎曲。我深信泛原子論關於宇宙是原子結構的假想,天體運行的速度極其巨大,因而可以認定任何絕對意義的直線都是不存在的。隻有弧線,所以沒有所謂捷徑。捷徑不過是時間的把戲,是不同時間上的空間位置移動。糟糕,車停下了。
車到錦州了。我是錦州人,我該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