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她為什麼要去承受?他以為她就不敢嗎?
“掃塵緣……”
蘭花玉指,慢慢伸出,一點點觸到了瓷瓶……她下意識地扭身望向銅鏡,裏麵映出一人,麵色如死灰般,那是……她自己嗎?
……
隻道天公作美,奈何倏忽一場急雨,頓時紅肥綠瘦,繁華盡成凋零。
不消多時,一個來自南冥海域的消息,在慕容世家掀起軒然大波,在場者無不動容驚悚,以至於整個鳳城,都籠在了這個陰霾中……
鳳城處處風聲鶴唳,暗潮洶湧,除了明樂坊的這間小院,依舊靜謐獨處。
朦朦霏雨,青瓦白牆,幾枝粉白的薔薇掩映在新綠之中,被雨水浸潤得格外鮮嫩潤澤,黃昏的小院,有如潑墨山水上勾勒的幾抹淡跡。
一****燕輕盈地擦過屋簷,啾啾呢喃,小樓上“吱嘎”輕響,窗下一人迅速地抬頭,雨水沿著黑亮的眉梢滴落,眸心一點深痛,無聲而炙。
隻是他等了良久,小樓的人卻沒有露麵。
他的衣衫,深凝的青碧早已洇成濃墨般的色澤,雨絲輕盈,而佇立良久,仍是澆了渾身的冷濕,他恍若不覺……
終於,他伸出了手。那扇門,紅木雕漆的質地,歲月早已留下斑駁的痕跡,連門環上也點點銅綠,他觸到那門環……光潤而涼沁,宛如一道澄透的溪澗,湯湯流過心口某個焚痛的角落。
手指不需怎麼用力,那門本是虛掩,樓道入口處一方半舊的屏風。有婢女瞪大了眸子,驚訝地正要揚聲,猛地看清來人的麵孔,忙不迭地欠身下去,謙卑的一句“公子”,他搖手,不想張揚,那婢女會意地退下。
他舉步,木質的樓梯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吱聲……一聲聲,益顯得四壁的靜謐,入耳後,他的黑眸,向來不變的深凝,無聲冰裂。
一直有兩個字,吐噎在唇齒之間,到了嘴角,卻湮沒無聲……幾曾料想,今朝他也有難以成言的一刻?
初夏的風,尚帶著雨氣的濕潤,從半掩的窗戶外絲絲縷縷透進,窗邊的碧綃紗幔撩起翻飛,一人素影清窈,臨窗而立,宛若晴空碧色中無心出岫的一朵!
聽到身後的輕響,她扶著窗欞的手指緊了緊,隻是一瞬。又鬆開……轉過身時,她蒼白的臉孔,甚至掛著一絲薄薄的笑意。
平靜地看過來,她烏黑的眸裏,仍是明澈的兩泓,仿佛昔日溫婉、經年愴痛,都已泯然成灰。
烈錚背剪的雙手猛地成拳,剔骨之痛,隻在一瞬,倆倆相望,他沒有開口,而她亦然。
隻有窗外簷下,乳燕呢喃,啾啾輕鳴,撩人心腸……
一聲喟息,自他喉嚨深處逸出,夾著自嘲,輕輕的笑,淺淺的傷。
“原來……還是瞞不過你……”
鳳眸如湛紅蓮,他的目光卻攏著晨露似的輕霧,把她一點點收攏在裏麵,也像春風試探的手指,能觸探得到她藏在深處的傷,更是春風化雨,把她所有早已忘言,也不能成言的一切,化成淚霧凝雨。
雲橫波顫萎著伸手,去捂紛墜的眼淚,一雙手卻比她自己更快地撫過她的臉頰,接下了數滴晶瑩。
“你猜到了一切,卻選擇沉默——你打算放棄了,是不是?”
烈錚撩起她額前一綹發絲,昔日鴉青的色澤,早已褪成了無生氣的蒼灰,他開口質問,卻在等到答案之前,先一步攬她入懷!
“我回來了。”
低邈的聲音,在耳畔如暖風輕訴,一如往昔,而這個懷抱,卻太過久違了……雲橫波想笑,逸出唇的卻還是一聲啜泣。
“我……沒有放棄,但是不知道怎麼做……”
“我不想再成為你的累贅,隻有在這裏等……”眸光淚盈,他的眉眼卻在淚簾中分外的清晰而清俊,雲橫波一笑淒涼,“隻是擔心我再也等不起……”
一種暗夜裏獨自妖嬈的芬芳幽馥,倏忽在室內蔓延叢生,他張開的手掌,一顆藥丸滴溜清圓。
雲橫波如受電殛,有一晃的眩暈,以至於失語,胸口微滯,茫然地抬頭。
烈錚目光低柔,在她耳邊一字字輕道:“九闋優曇!”
“如果不是為它,我可以更早地回來!”
“橫波……總算,我總算沒有負你!”
“她怎麼會舍得——”雲橫波語聲凝滯,話至一半也已察覺自己的遲鈍,那個“她”,何其會有自願的一天。烈錚今日帶著優曇回來,想必那過程又是一場智勇權謀,甚或殘酷的纏鬥。
“都過去了。”烈錚淡淡一句,再不願提及。至於慕容曇,無論什麼樣的懲罰,都不足以補償這一切!
“可惜了,煉製過的優曇——”烈錚深眸裏閃過一絲沉鬱。優曇煉製後藥丸大減,雖能保她一命,卻難還以她青絲的發色!
一雙柔荑伸來,輕輕地握住他緊握的手掌,烈錚微震,低落的眸光迎上她。她的水眸,幽黑的瞳仁深處依稀還是那點堅清,眉間眼底的神色,都在告訴烈錚,他沒有言明的一切,她其實知道。
她靜然凝望,螓首微抬,眸光流轉卻比天際星光還要璀璨,合著唇際那一息溫柔,絲絲縷縷交織錯纏,蔓延不絕……他在網中,避無可避!
烈錚默然,對視良久……倏忽一笑,不盡灑然。
“好,你都無懼,我又何求?”
今宵相逢,猶恐夢中,人世際遇翻轉流離,時至今朝,更知相守不易,又豈能希求太多……
“在這裏?”
“屬下親眼看到衛澈在此出入,還有一名婢女。”
陰鬱的目光,此刻方爆出火星來——婢女?衛澈一個男人,要什麼婢女?
——橫波,就在這裏!和他,在一起嗎?
為賀慕容家的大婚,日夜兼程從淵城南下,及至昨日午後趕到鳳城,赫然才知鳳城一地早已風雲變色,人心惶惶——慕容家百年基業,竟岌岌可危,眼看不保!
晉安三郡,鋪價暴跌,慕容家手握的數百間店鋪一夜之間竟成燙手山芋,拋不能拋,否則血本無歸。留不能留,三百多萬兩的現銀搭在上麵,幾家銀莊得知消息,頓時翻臉無情,虎視眈眈地盯向慕容家的地產別院,唯恐竹籃打水,也搭在裏麵。而慕容家別處的營生,缺了現銀打點,當下捉襟見肘,陷入窘境裏!
翻手雲、覆手雨,誰在幕後籌措操控?誰能揪住慕容曇好勝爭強的弱點撒下誘餌,請君入甕?
那個名字呼之欲出,隻是他在思及於此,卻冷汗透衣,還有一股憤懣,鬱鬱難舒。怎麼,自己就拱手認輸了嗎?
當然不!
所以,今天,他尋到了此處,明樂坊這間毫不起眼的私宅小院!
新雨之後,青石磚地水濕滑膩,他卻站如標槍,連五官的線條也繃得極緊,近來瘦削的臉頰,更襯顯得一雙眼睛,像是餘燼未熄吐曳著森森的寒焰。
體內也是,肝膽如焚,連口鼻吐露的氣息,都帶著煙火味……這把焚心的火,要怎麼才能撲得滅?
他在等,等裏麵的人走出來,或者,等到自己再也沒有半點耐心的時候破門而入!
“公子夫人好走!”
謙恭的聲音出自一名婢女,隨著人聲,兩扇大門緩緩洞開,雲鶴天的目光刹那凝縮、凍結,眨也不眨地盯著。
是……他們!
仿佛感應到這裏不同尋常的波動,他們雙雙轉身——
似乎全身的血水都在一瞬湧上了臉麵,雲鶴天本能地抬手,指尖微動,已然搭在腰畔劍鞘上,隻是搭在上麵,他居然無力拔劍!
因為羞辱,極致的羞辱,因為他們的眼神所流露的情態!
烈錚姑且不提,甚至連橫波,乍然見到現身此處的他,也是毫無驚容,眸光澄透,些許掠到自己時卻是一霎的漠然。
他,是徹底地失去了她!
就像是有人在肆意撕扯他的五髒六腑,但是他無暇去感觸疼痛的滋味,因為另一雙眼眸的瞥視,分光離合,令他悚懼。
——火雲,他的記憶,真的回來了!
他們往這邊走來,自己所站之處是出入的必經之地,他來此之前,什麼都盤算過了,勒住這裏,就是掐準了烈錚的咽喉!
胡同外一箭之地,都是自己映雪山莊的精英,他的勝算很大——他更曾立誓,即便拚得玉石俱焚,也定不讓烈錚遂心如意!
隻是……為什麼他搭在劍鞘上的手指突然僵硬地移不動半分?為什麼此刻腦海裏會突然躍出當年火雲以身喂劍的畫麵?當年的火雲身中奇毒,戰之不下,現在的火雲呢?
電光火石的須臾,他仍是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指尖抖了抖,慢慢的,那戰栗仿佛不受控製,沿著手臂,一徑地躥向四肢百骸……他甚至開始聽到自己牙齒咯咯的聲響……所以,那股羞辱的感覺,越發難以忍受……
一雙人影越來越近,青衣素衫,宛如碧天雲影倒映在人間天地,淡遠而遙不可及。
雲鶴天死死地盯著,目中餘燼倏忽淬出火星來,卻在旁邊淡然的一瞥之後,被澆了個渾身冰涼。
更悚懼的是,對方分明察覺到了他內心所有的掙紮和湧動,就在擦身而過的時候,衝著僵冷的他勾起的薄唇,一笑邪魅,那眉眼還是溫潤如玉,卻像炎火之山下麵靜眠的熔漿,蓄著難以估量的力量,轉瞬離合,可以翻覆四合八荒……
雲鶴天有如被炙人的火舌舔噬著,焦痛莫名,不能自製地瑟縮了一下。
低低的笑,近在耳畔,吹拂在臉頰上的氣息,他避之不及,有如針刺。
“你輸了。”
三個字,遽然抽離了雲鶴天所有的氣力,手臂萎然垂落,麵如死灰,任那雙身影步出他的視線。
一襲素衫,終於遠成天邊的那抹雲影……
他知道,自此後,彼生相見終,無,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