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大臣勸諫成功。這種情況最多。皇帝製度下的自我調整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麵是大臣的勸諫。後代帝王還設置專門的諫官言官,負責對皇帝的施政進行勸諫。
第三,皇帝易人。皇帝製度是典型的終身製。老皇帝總是要站好最後一班崗,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小車不倒隻管推;所以,老皇帝不死,新皇帝不立,老皇帝的弊政就不能終止。皇帝易人有三種模式:一是皇帝死亡,二是宮廷政變,三是易代易帝。
但是,這三點都不容易。
先說皇帝死亡。皇帝死亡不是一廂情願的事,生命的代謝有它自己的規律,因此我們不可能指望一位昏君盡早過世。
既然昏君不死,那就隻好以另一種辦法,人為地除掉他。這就是政變!
政變具有極大的風險,而且,即使政變成功誰也無法保證繼位的皇帝一定是一位明君。
最後一招就是通過易代易帝。這在中國曆史上有兩種模式:一是自下而上的民變,或者稱之為農民起義;一種是通過自上而下的軍事力量逼迫皇帝退位。司馬炎代魏建立西晉王朝,趙匡胤代周建立北宋王朝,都是易代易帝。
綜觀中國皇帝製度兩千多年的風雲變幻,政變、易代都具有極大的風險,成功率都不高,因為它需要多方麵因素的相互配合;要皇帝認錯,下罪己詔也極其不易;唯獨大臣們的勸諫是皇帝製度下自我修複的一種最易實施的措施。
大臣失語對任何帝國都是一場災難。因為我們不能要求一位獨斷專行的皇帝時時事事都處理得當,朝議是在常態下修複帝國偏頗的最佳途徑。秦始皇稱帝之後,朝議漸漸成為一種形式,因為,“皇帝”至尊至貴、至高至大,大臣們麵對這樣的皇帝還能說什麼,還能做什麼?大臣的失語是皇帝製度的必然。
一個王朝的製度到了大臣們都不敢為它的長遠利益進行評說的程度,這種製度豈不是完全僵化了嗎?它怎麼會有生命力呢?
這一點不僅賈誼看到,早於賈誼的漢初名臣賈山也說過:
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亡養老之義,亡輔弼之臣,亡進誄之士。縱恣行誅,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是以道諛偷合苟容。比其德則賢於堯、舜,課其功則賢於湯、武,天下已潰而莫之告也(《漢書·賈山傳》)。
秦始皇確實不知道他已經把大秦帝國推到死亡線上了!原因是秦始皇已經喪失了自我認識和判斷的能力,他手下的大臣們又不能發表意見。
賈誼認識的局限在於他隻看到了大臣的失語,但是,他認識不到大臣失語的原因是什麼。大秦帝國一向不乏有識之士,他們看不出秦始皇晚年的種種過失嗎?如果看出來了為什麼他們不發表言論呢?大臣失語隻是一種表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呢?
皇帝製度。
秦始皇建立的皇帝製度將皇帝置於權力的頂峰,整個國家和全體人民必須絕對服從皇權。這樣,皇帝就高高淩駕於全體百姓與大臣之上,對話的基礎已經不存在。這種製度的設計帶有一種先天性缺陷,它存在一個至尊至貴的塔尖,高高坐在這個塔尖之上的最高統治者不受任何約束。任何製度都不應預設一個不受約束的統治者。沒有誰的屁股摸不得!如果預設了這麼一個最高統治者,它就可能成為這種製度的破壞者。
從曆史上看,秦始皇取代的周王朝,周天子雖然是天下的共主,但是,周天子並沒有直接控製天下的能力,周天子的統治是通過大大小小的諸侯來實現的。也就是說,周天子是通過分權給天下諸侯來治理天下,由於分權,周天子的權力自然受到了限製。
至於商王朝,商代國君極重鬼神,商王的任何行事都要占卜,求得神的“指示”。因此,神權成為製約王權的一支重要力量,曆代商王也要將權分給鬼神。
商王與周天子都要分權,這是商王、周王和秦始皇最大的不同。
秦始皇創建的皇帝製度與商、周都不同,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從中央政府的三公九卿到地方的郡守縣令,都由皇帝一人任免。大秦帝國雖然也重祭祀,但是,皇帝已經高高淩駕於一切之上,神權相對於皇權也被逼退了。
大臣們麵對這樣一個處於至尊地位的皇帝,毫無辦法。國家政事的好與壞全憑皇帝個人的素質和品格。在這種製度之下,要求皇帝個個是明君太困難了。即使是明君,還會有前後的變化。唐玄宗李隆基在位前期勵精圖治,創造了開元盛世;後期卻貪圖享樂,葬送了大唐江山,也葬送了自己。這類前明後暗的皇帝在中國曆史上代不乏人。
秦始皇創立的皇帝製度葬送了大秦帝國,也為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製留下了一整套統治模式,成為阻礙中國社會前進的巨大障礙。直到辛亥革命,才最終在形式上終結了皇帝製度。但是,作為一種政治製度的深遠影響,帝王思想的完全清除尚需時間。
第三點,不施仁義。賈誼的這一觀點無疑是正確的。秦始皇不施仁義源於兩個方麵,一是崇尚法家,二是遵循水德。
大秦帝國顯然沒有盡殺儒生,朝廷中還有儒學博士叔孫通。可是,秦始皇卻非常喜歡韓非那一套法家的獨裁專製理論。所以,法家的專製思想在秦始皇後期逐漸成為他施行獨裁的理論基礎。焚詩書,禁錮思想,都是受法家思想的影響與支配。儒家的仁義完全不適合秦始皇的口味,儒家思想對鞏固專製統治的巨大作用秦始皇完全不能認知。
水德說讓秦始皇認為水德屬冬,崇尚殺伐。所以,嚴刑峻法是水德王朝的特點。這種五德終始的理論嚴重誤導了秦始皇,讓他迷信刑罰。
第四點,盡失民心。賈誼論述大秦帝國盡失民心也是極其中肯的。
賈誼論秦始皇是從大秦帝國的速亡開始,因為大秦的速亡給漢代人的刺激實在太強烈,所以,討論的出發點是秦朝速亡;而討論秦朝的速亡又是以陳勝、吳廣和山東六國力量的對比進行的,因為這最讓賈誼驚歎不已。秦滅六國勢如破竹,可見,秦國比六國強大得多;但是,強秦卻敗於陳勝、吳廣。難道陳勝、吳廣比六國還要強大嗎?
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鋤耰棘矜,非銛於鈞戟長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時之士也。
賈誼認為:陳勝的地位遠比六國之君低得多,陳勝軍隊的武器、素質比六國軍隊差得多,至於統兵的將領更趕不上六國的將帥,但是,六國於秦卻敗得一塌糊塗,陳勝於秦卻贏得了天下的群起響應,最終推翻了強大無比的秦帝國。
陳勝麵對大秦帝國所表現出來的“強大”讓賈誼驚呆了,所以,《過秦論》兩次拿陳勝與六國對比,而且還專門為陳勝書寫了一段。不過,賈誼筆下的陳勝實在是不堪入目的下三濫:
然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乏人,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
陳勝不是名門望族,地位十分低下,陳勝的才能連中等水平也達不到,陳勝的富有更是無從談起,隻是個戍邊的小卒。總之,在賈誼筆下,陳勝是一個“六無”之人:無才,無德無地位;無財,無名,無依靠。但是,他竟然能成大事,豈不怪哉!
陳勝最大的神奇就在於,他這樣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振臂一呼,竟然能造成導致大秦帝國滅亡的全國性民變!一個如此不值一提的陳勝為什麼能夠戰勝強勢的大秦帝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