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菜市口法場往東,走不了多遠,有一片亂葬崗子。或者說,這片亂葬崗子就是菜市口法場的“停屍房”,法場上砍了人,有的就被家眷拉走了,凡是沒人領的遺屍,就扔到這兒了。
人們很難想象,這地兒居然有個挺雅靜的地名,叫陶然亭。
這兒有一座慈悲庵,始創於元代,又稱為觀音庵。康熙年間,工部侍郎江藻在慈悲庵內建亭,並取唐代詩人白居易“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詩意,為亭子題名為“陶然”。
陶然亭這個地名,似乎隻是文人雅士們所說的,草民們通常不那麼雅,也就不大清楚陶然亭這個雅地名,早先那兒有個黑窯廠,從康熙年間起,黑窯廠就不燒磚瓦了,廢窯成了個土山丘,大夥兒叫它“窯台兒”。那時,如果有人去陶然亭,都說“去窯台兒”。
窯台兒是一片葦塘野地,到處是墳墓碑碣。但並不是枯骨遍地的亂葬崗子,也不是令人掩鼻的臭泥塘。有那文人雅士說了,空曠、荒涼,能引人的是野外的情趣和古樸的自然美。大膽的男孩兒在這裏鑽葦塘、蹚草叢,逮鳥捉蟲;放風箏、嬉戲流連。
劉大江死於紫禁城午門外,張老三領著那幫子津門混混兒,就把劉大江安葬到了陶然亭亂葬崗子裏。劉家雖然挺有錢,後來也沒有移葬,就這麼著了。
幾個月後,也就是秋季裏,秋風掠過陶然亭。
劉大江的墳包。簡陋的墓碑上隻寫著劉大江的名字。
在這個部分虛構的故事裏,寇風塵和袁雨雪已好上了,倆人雖然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已然被劉大江緊緊地拽到了一起,死活也不會分開了。兩人一起到陶然亭給劉大江上墳。
朱貴和霍小珍也來了,他們提著一籃子燒好的排骨,恭恭敬敬地擺在墳頭。這時,霍小珍的肚子已然顯形了。
這種事,少不了寇風月,盡管她與劉大江啥也不是,隻有過幾天露水姻緣,但這露水不會蒸發,將長久地滋潤著她的心田。
該流的眼淚流了,該絮叨的話絮叨了,寇風塵和袁雨雪磕頭既畢,準備離去。朱貴和霍小珍磕頭既畢,也打算要走。
寇風月說:“你們在那邊等等我,我再坐會兒。”
朱貴和霍小珍對視一眼,寇風塵和袁雨雪也相互瞧瞧,他們心裏明白,她有話要單獨對劉大江說,於是就躲開了。
看著四位離去、走遠,寇風月一頭撲到墳頭上痛哭起來,她拍打著墳包哭喊著:“大江哥啊大江哥,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在紫禁城午門外,人家明明壓進的是一顆空包彈,怎麼就把你給打死了呢?人家想不明白,人家想不明白,人家就是想不明白呀!”
每次都如此,而這次,也就是秋後這次,情況有些特殊。
這次,她哭訴了一通。哭後,照例是寂靜。不同的是,寂靜中,傳來幾聲鳥叫,不是嘰嘰喳喳,而是亮亮堂堂的大叫。
她猛地一個激靈,驀然想起午門外的一幕:
劉大江本來站在五十步開外,卻向她走過來,接著從她的手裏拿過那杆漢陽造,拉開槍栓,向慈禧太後走去,來到慈禧太後跟前,單膝下跪,雙手托起槍,請老佛爺檢查。
她展開十指,看著自己的雙手,自語著:
“變戲法,靠的就是一雙靈巧的手,自小練手法,手法快,肉眼一般看不出來。我在壓子彈的瞬間掉包了,把欽差留記號的子彈換成沒有彈頭的空包彈。”
這是那次她在小樹林裏對劉大江說過的話。
琢磨了一會兒,她突然明白了,“好哇,劉大江,我知道了。好你個傻大膽兒,你、你、你把我這手學去了,在見太後的瞬間,你把空包彈換成了實彈……嗯?魚鍋夥壇口的子彈由我保管,一顆也沒少,你是從哪兒搞到的……對了,咱屋隔壁住著端郡王的護衛,他們有‘漢陽造’,也有子彈。你從他們那兒悄悄地拿了一顆子彈。”
她趴在墳頭上嚎啕起來,一個勁兒拍打著墳頭,“你呀你,我的傻舉人,我的大江哥,沒想到,沒想到,你還會偷!”
小土饅頭就像一個男人寬闊的懷抱。
朱貴、霍小珍夫妻,寇風塵、袁雨雪這對相好在不遠處默默地看著,他們親眼看到了,劉大江並沒有死,眼下的這一幕,是寇風月在他的懷裏撒嬌,貼著他的胸脯矯情,向他傾灑女人的全部魅力。
她哭夠了,也鬧夠了,站起來,擦擦眼淚,準備走了。
走出兩步,她想起了什麼,回頭對那個小墳頭說:“反正呀,你歡勢那會兒,咱倆就攏共也沒說過幾句話。這會兒,你睡著了,咱倆就更說不上話了。所以,我就當你還是老樣子。往後,我會時不時地過來看你。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躺在這兒,不吭氣兒,聽我給你絮叨絮叨外麵的事。跟現在一樣。啊?我的大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