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為水土不服，沒幾天，黃躍居然感冒了。抱著一顆卷筒紙，她扯了長長一條，坐在工作室裏擤鼻涕。
“白綾三丈，送黃娘娘歸西！”歐陽川正好進來，張口一句。
早在初中時他就愛這麼損她，黃躍也像當年一樣，拿手裏的卷筒紙丟他。歐陽川一閃，被他躲開了。
中午在培訓單位的餐廳吃飯，排隊輪到黃躍時，菜隻剩下紅燒魚塊，無奈也隻有買了，總比餓肚子好。才找座位坐下，突然頭頂上伸下來一隻手，拿走了她的餐盤，轉而把一盤雞腿放在她麵前。回頭，是歐陽川。
“你……”
“黃姑娘，別拿你的牛眼瞪著我，真跟吊死鬼一樣，怪嚇人的！那，給你加餐，行了吧。”
歐陽川說著，又拿出一瓶藥放到桌上。“每日兩次，一次一片，飯後服。”
黃躍喉嚨正難受，不開腔，由他去。
吃完飯，歐陽川給她倒來水，看著她把藥吃下，伸手又把藥瓶收走了。“我想你也記不住，行了，我受累，按頓給你發藥得了！你要是真的‘歸西’了，那麼多元器件，我一個人怎麼焊？”
黃躍在桌下，伸腿踢他腳踝。
這以後，每逢早晚，歐陽川就給黃躍發一粒藥，倒還真的一次沒落下。黃躍發現，二十多年來，自己感冒還從來沒這麼快好過。
一周期滿，搭機回返。機場安檢，黃躍猛然想起包裏還有罐汽水，隻有喝掉再說，邊走邊喝，喝完以後發現自己手裏捏的厚厚一疊紙少了一半——登機牌在，機票丟了。飛機上，老總因此碎煩了一路，說：“我坐那麼多趟飛機，就沒出過這種事！”、“我坐那麼多年飛機，就沒見過掉飛機票的人！”、……。說得黃躍煩死，故意頻頻上洗手間，在老總旁邊擠進擠出，看見他的臉越來越臭。一旁的歐陽川看這一老一少表演，笑又不是，不笑又憋不住，唯有蒙頭裝睡。
老總從南方托運一筐荔枝回去，托在黃躍機票名下了，所以才這麼生氣。飛機停落蕭山機場，他和工作人員好一番解釋，才領回了那筐荔枝，第二天一早，黃躍發現整個部門的人都知道她掉機票的事了。
從大門打卡開始就有人問她，一直到自己桌子坐下，還有畢明鳳從隔斷處伸上來半個腦袋。“黃躍，聽說你把機票丟了？……”
孰可忍，孰不可忍！黃躍衝到實驗室，嗵地一腳踢開門。“歐陽川，你嘴巴怎麼這麼碎！我是掉機票了，那你有必要和每個人都報告的嗎？搞好同事關係也不是這麼搞的嘛！”
歐陽川無辜地眨眨眼睛。“我？沒有啊。”
“不是你？難道是整天板著臉，誰也不搭理的老總！”黃躍當然不相信。
這時候，對麵市場部傳來老總爽朗的聲音。黃躍和歐陽川透過落地玻璃看見，他正提摟著筐，把荔枝分發給市場部的人。“吃荔枝！這荔枝運回來可不容易，黃躍把機票丟了，荔枝差點領不回來。……來來，多吃點！”
看來真是冤枉歐陽川了。中午在食堂吃飯，黃躍排在他身後。輪到歐陽川時，她伸手把自己的卡放在打卡機上。歐陽川扭頭看她。
“這頓飯我請你。”黃躍說。
歐陽川點點頭：“早知道我就吃好一點。”
然後兩個人在一起吃飯。歐陽川不挑食，甚至也不挑剔。食堂裏吃飯，一般總會在碗裏剩下一點米飯，但他卻像在家一樣吃得幹淨。菜也一樣，連點綴顏色用的胡蘿卜都吃下去了。黃躍對他刮目相看。
“有事嗎？”歐陽川發現黃躍在盯著他。
“沒事！你……胃口不錯。”近朱者赤，黃躍把餐盤裏的飯菜也吃完了，第一次表現這麼好。
轉眼到了周末，兩個人在中興路巧遇了。
“你一個人在壓馬路嗎？”黃躍問。
“我有好幾年沒有回紹興了，想到處看看。……魯迅紀念館那一帶怎麼變化這麼大！”
兩個人在東鹹歡河沿慢步，邊走邊聊。
黃躍說：“我們趕上了一個好時候，發展快、變化快。可是這同時也導致了，我們注定是隻能擁有回憶的一代人。”
“擁有回憶難道不好嗎？”
“小時候玩過的地方，拆了；小時候念過書的學校，拆了……。很多時候，對往事的懷念連個憑吊的地方都沒有，有時我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擁有過那些時光，還是，像芯片一樣，那些回憶是別人植入我腦中的。”
“你常常回憶嗎，回憶什麼？”
“回憶過去的人，還有事。”
“那，恕我直言，你一定很沒有安全感。”
黃躍不承認歐陽川的判斷，但還是反問：“怎麼說？”
“過去的事情，不論好壞，已經被你經曆，已經是‘已知’的。而未來的事呢，誰也不知道會如何。你對‘已知’的事物念念不忘，不就是在刻意躲避將來‘未知’的發展嗎？”
好像，分析得有點道理。黃躍說：“我看過一篇文章，說有人撿到一塊綠石頭，想把它加以改造，成為一件藝術品，但是苦思冥想而沒有頭緒。於是決定放棄。但就在他把石頭丟進河裏的一瞬間，他發現這塊綠石頭像一隻青蛙躍進了水裏。他因此追悔莫及。人，總是在失去後才發現美好，因此更加地懷念它。”
“……如果，一件東西隻有‘失去’才能顯現它的美好，你是願意失去它呢，還是平凡無奇地擁有它？”
黃躍被歐陽川問住了。
如果，媽媽一直平安健在，我會像現在這樣想念她嗎？如果，趙建祥和謝啟維是兩個正追求我的單身漢，在我眼中，他們和別的追求者會有區別嗎？為什麼我從來就沒有想過，就是因為媽媽死了，我才會這麼想她。其實我已經對她一點記憶也沒有了，我想念的，隻是自己心中理想的那個形象。至於趙建祥和謝啟維，也是一樣。我在為他們對別人的執著而感動，如果真的成為了我的男友，卻也未必會幸福嗬！
“隨緣吧，是你的，總歸是你的。就算失去了，也會失而複得的。”歐陽川安慰她。
我為什麼會跟他說這些呢，他又為什麼會跟我說這些？黃躍下意識地看歐陽川的後頸。他後頸處的發梢短而清爽，慣常穿的運動服，衣領也很幹淨。
“怎麼了？”他看她一直盯著自己，於是順著她的目光去看自己的領子。
“沒什麼。”
“中午了，陪我走了這麼多路，我請你吃午飯吧！肯德基怎麼樣？”
黃躍莞然一笑，居然答應了。“隻要你不怕破產。”
坐在肯德基華誼店裏，黃躍很開心地舀一杯聖代。她的樣子讓歐陽川想起學生時代。
“我一直是個挺自信的人，從小到大考試總是第一，而且‘仕途’通達，總是做一把手，除了……”
“初中時！”黃躍笑嗬嗬地接口。
“對呀！你那時候真的討厭。”
“沒有的事，我從小就人見人愛。”
“踩著我的屍體往上爬，還可愛？”
黃躍差點噴了。“屍體？！難不成你今天擺‘鴻門宴’，想跟我翻舊賬來的嗎？現在讓你做了正職，我是副的，過癮了吧！”
“那……就算我在踩著你的屍體往上爬好了，頂多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