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高平之戰(2)(3 / 3)

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中、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已經將馮道釘在了恥辱柱上;如前所述,王夫之的嚴厲批評更再次將馮道釘在了恥辱柱上。但回首紛亂的往事,重行思想馮道的思想時,也可以發現另外的可能性。

應該從馮道的一個個故實,展開對他的分析。發生於馮道身上的故實,是不可移易的鐵案--至於對這些鐵案的理解或講述,當然因人而異。我要說的,是我對馮道的理解和講述;也即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這樣說話,是想避免一種爭論或指責。當你認為我所言"錯誤"時,我也可以指責你的所言"錯誤",有意味的是:你我之間,可能不存在仲裁。

我還知道一種智慧不那麼高妙的獨斷論者有這樣一種思維傾向,當他看到"無仲裁"這類判斷時,率先想到的是:"怎麼能沒有仲裁?什麼什麼思想,誰誰誰的意見,難道不是仲裁嗎?你這是曆史虛無主義!"我很熟悉這類批評。我願意耐心而又溫和地預先回應在這裏:您所謂的什麼什麼思想,或誰誰誰的意見,對我(而不是對你)而言,不是圖騰。這類什麼什麼思想,或誰誰誰的意見,對我的重新思想曆史人物,不構成尺度。我的尺度,價值尺度,在您知性可以感覺的苑囿之外。您所陌生的領域,恰恰是我所熟悉的。而我,願意在我熟悉的苑囿,愉快地遊戲。所以,我盡可能地謙遜一點,不去指責你的"錯誤"--我知道,那是你心目中的馮道,不是我心目中的馮道,當然,反之亦然。

我想象中,或經由我重行思想而"建構"的馮道形象,來源於今天可以看到的曆史記錄,也即俗稱的所謂史料。我選擇幾個記錄,大約可以呈現馮道比較豐富(而不是單向度的)的人性。

馮道自號長樂老。曆仕後唐、後晉、契丹、後漢、後周五朝十君,做了二十多年宰相,人稱官場"不倒翁"。

"不倒翁"的菩薩行

在這麼多年的宰輔生涯中,他的個人操守有他人不及處。亂世戰爭中,美女是戰利品,每一次都有人取(不是娶)了美女送他。

他的反應是,能推拒就推拒,不能推拒,就為美女安置別室,然後,設法找到這個女子的親人,送她回去。亂世中取來的美人,大多是貴戚,一般也都有不俗的品質。但馮道不動心。這樣的柳下惠品質,節製自己的欲望,在三千年文明史中,能夠做到的,有多少人?唐太宗李世民對節製一向做得相當不錯,但唯獨在性的欲望方向上,他無法節製自己。馮道,在很容易得到性的滿足的機緣之下,卻像處理日常"義利之辨"一樣,不動心,臻於化境一般,恪守聖賢之道,與他為人詬病的"事當務實"有了道德方向的緊張。人性的複雜,即使在道德評判中,也往往充滿可能的坎陷。一字褒貶之下,距離三維世界可能很遙遠,也許還不過是一個二維的平麵價值表格,甚至也許不過是一維線性世界的簡單數據,無法整全性質地描摹三維世界中人的豐富。

褒貶,需要重新思想之後的推演。如果不考慮人性的複雜,就一時一事而論定史上人物的褒貶,很可能是言不及義的,也很可能是問題重重的。

馮道在聽到父親喪事的消息後,當天夜裏就徒步出發,要趕幾百裏路,回去奔喪。他的家人在後麵追上他,將路上需要的行囊給他。為父親服喪期間,遇到饑荒,他就傾盡所有,救濟鄉裏,甚至還在夜裏,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去幫著沒有能力種田的人家去種田。說他有民生理念,是有道理的。

後唐明宗李嗣源在位時,認為四方無事,馮道就在皇上比較得意的時候,對他說:"我常常記起過去任掌書記時,奉先帝之命出使中山,經過井陘險要地方,我常擔憂馬失足,非常小心,謹慎地抓住韁繩,幸好沒有失誤。但是等到了平坦大路,放開韁繩讓馬奔跑時,卻不小心摔倒了。治理天下的道理也是這樣啦!"這一番話感動了李嗣源。

李嗣源又問:"今年豐收了,百姓們的贍養是否該充足啦?"馮道說:"農民們遇上災年就餓殍滿地,遇上豐年又為糧價便宜發愁。無論是豐年、災年,都有困苦。這是隻有莊稼人才有的處境啊!我曾記得以前有個進士聶夷中的詩寫道:"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下瘡,剜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隻照逃亡屋。"語雖粗俗,但說出了莊稼人的甘苦。農民是士、農、工、商中最勤苦的,陛下不可不了解這些情況啊!"李嗣源聽了很高興,讓人將聶夷中的這首詩錄下來,經常誦讀。

耶律德光進入汴梁時,馮道正在鄧州做官。他趕回京城來向草原帝國的君主效忠,這事成為他一生中的恥辱,但他在跟耶律德光對話時,仍然不忘記民生。耶律德光也知道天下疲敝,問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馮道說:"此時佛出救不得,唯皇帝救得。"這時候,就是佛祖出世也救不了百姓啦,但皇帝您能救!耶律德光沒有更大程度地淩暴中原士庶,應該與馮道這一句話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