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高平之戰(2)(2 / 3)

從曆史角度來考察,後梁朱友貞,後唐李存勖、李從珂,後晉石重貴,後漢劉承祐,這些邦國帝君的覆亡,都不能算直接亡於外寇,而是亡於大藩的驕帥。這些藩鎮刺史,帶著並不忠貞之心,覬覦高位、貪婪榮華,因此對故主興亡並不介意,反而會利用故國之亡成其不軌之誌。故在曆次大戰中,大帥們關心的往往是自家實力之擴張,而不是同仇敵愾掃蕩仇讎。所以大戰中並不鼓勇向前,反而一敗而潰的戰例比比皆是,猶疑觀望的大藩在在皆有。甚至在潰敗中,反而反戈內向,挾持故主而迎奉國仇,並因此而居功邀賞。平時擁兵自重,據土自強,做著國家的將相,卻屍位素餐,隻想著如何在自家地盤上成就非分的想法。這就是五代藩鎮的真實麵目。所以船山先生斷言:樊愛能等人在高平之戰中,所以未戰即潰,當時就是存了這類念頭。

四朝老臣馮道,也懷有此心。勾結契丹,以成就升遷,不僅在藩帥們那裏如此,在下級軍官中,也有人願意這麼做。如廣順三年,郭威的時代,就有齊州(今山東濟南)戍衛部隊右保寧都頭劉漢章殺死都監杜延熙,準備策劃接應契丹軍隊的事件。事情雖然沒有成,但這是一個惡例。證明借助契丹圖謀不軌者,即使在下級軍官中也時有人在。

當時的柴榮,並非郭威之血親後裔,也未有大功於邦國,郭威時代就有朝中元老對這個沒有軍功的皇上養子有過莫名的嫉恨。柴榮那時鎮守澶州,但知道朝中有亂象,多次要求入朝做官,輔助養父一整朝綱,但大臣王峻等人一力排擠,不讓他入朝。王峻此時雖然已經死去,但朝中王峻第二、第三之類人物還是不少。假使高平一役,柴榮不是禦駕親征,而是坐鎮京師,派出諸君去平定劉崇,萬一小戰不勝,大軍奔潰,那非常有可能重現藩帥回師,假敵手之力反滅故主的曆史場景。樊愛能輩未戰即潰,這個可能性太大了。當初郭從謙、朱守殷就是這麼對付後唐莊宗李存勖的,康義誠就是這麼對付李從厚的,趙德鈞就是這麼對付李從珂的,杜重威、張彥澤就是這麼對付石重貴的,侯益、劉銖就是這麼對付劉承祐的。這些人的規律性做法就是:"秉鉞而出,倒戈而反,寇未入而孤立之君殪。"帶著皇上封賞的節鉞出軍,卻背信棄義倒戈而回,敵寇還沒有進入本國,而孤立無助的國君已經被逆臣殺害。周世宗柴榮,如果不是堅持北上親征,也很有可能會有此結局。

這說法並不是為曆史做假設,而是五代藩鎮邏輯的經驗性呈現,是一種屢見不鮮的風景。

如果出現這類風景,那將不僅僅助長當朝逆臣之惡,讓中原從此繼續習慣於亂世而無底定,更讓劉崇之輩挾契丹而入據中原,那時,不知又要有多少場"打草穀",而黎民之苦更無盡頭了!當初耶律德光都賴在中原不想走,耶律璟如果過來,怎麼肯走?那樣,就等於是一場靖康之禍!

馮道所熟悉所盤算的,就是這類風景。他正等著"袖勸進之表以迎新君"呢。

但大帝柴榮決誌親征,高平對壘之際,右翼已經潰敗,但這一隊人馬,還不足以搖動眾誌;樊愛能的潰掠逃兵,也不能夠回奔京師劫掠宮闕;柴榮及諸君將士身立血戰之功,而樊愛能等人伏法,沒有人敢為之說情請命。"於是主乃成乎其為主,臣乃成乎其為臣,契丹不戰而奔,中國乃成乎其為中國。"船山先生認為:"周主之為天子,非郭氏授之,自以死生為生民請命而得焉者也!"周主柴榮之所以能夠穩穩地做他的天子,不是郭威授給他的,而是他自己以死生為賭注,為生民請命而得到的。船山先生將高平之戰看成是"為生民請命",從大曆史視角看問題,就應有此見識。最後,船山先生認為:周世宗是有資格成為唐太宗那樣人物的,這不是"馮道之老奸所可測"的大義所在。

他認為周主沒有當時斬了馮道是因為"憚於其虛名",忌諱馮道的虛名。王夫之痛恨馮道,就差罵一句"蒼髯老賊、皓首匹夫"了。

"五朝十君"老宰相

馮道這個人,史上即存在爭議。

《舊五代史》對他評價不低,《新五代史》則把他罵得體無完膚。近世以來,更有文化本位主義者,對他有了新的肯定性評價,但民族主義者,則往往對他有了更深入的否定性評價。

馮道在"趙匡胤時代"是一個奇異存在。事實上,他已經在不顧舊君、迎立新君,並以"事當務實"的姿態,回應了整個亂世,這樣,對他褒貶不一的評論中,就有一個問題:"事當務實",不應該嗎?

當然也可以反過來問:"事當務實"就是應該的嗎?如果不應"事當務實",士君子們在亂世中該如何處世?如果應該"事當務實",聖賢價值在亂世又當如何評價?

這可不是小問題。毋寧說,這是中國文化安身立命的大問題。甚至,直到今天,也還是有著富有道德張力的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