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留得他的性命,證明我淩波不是沒良心的人。日後各走各道,兩不相欠。
“既然是你父親,那更要好好優待。”完顏宗文瞥了我一眼,手底沒有放鬆,拉住我往人少處走去。他走得很慢,似閑庭信步,過往兵士對他很是恭敬,躬身行禮後也不忘看我一眼。
好奇是人的天性,即將上戰場的人更不例外。我望著模糊的城牆,再看看他們鮮活的臉,誰知道上了戰場能不能活著回來,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八卦事業中,也是臨死前一點安慰。
直至走到一處無人的地方,完顏宗文也沒放開我的手。我看著他,口幹舌燥,說不出一個字。冷風撩著我的發,在眼前飛來舞去,枯枝上立著烏鴉,桀桀叫著,與寒風的呼嘯一唱一和。
我很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麼,目測我的武力也遠高於他,若是動手定然能逃脫。看他白皙修長的手指纏在我的手腕上,我想仰天長嘯——為什麼一個男人的皮膚比我白比我嫩比我光滑?
“淩波可是在掛念路兄?”完顏宗文柔聲問我。我的心跳驟然加速,額角有些微微的涼意,瞪著他不知如何作答。這種無論點頭還是搖頭都會讓自己陷入危機的問題,為什麼要讓我來回答。
“你放心,隻要你乖乖的,他不會有危險。”
我跟你很熟嗎,八王爺?請問,我為什麼要乖乖的?看著他唇邊的微笑,從一個變作兩個,再從兩個變作四個,我的頭愈發暈呼呼的,全身的力氣都化作水,從周身三千六百個毛孔裏流淌出來,一滴都不剩,勉強笑道:“有勞費心。”
他看著我,嗓音柔和:“淩波,你不用怕。當時我救了你,便一直忘不了你。隻是你想回大宋……”
我想,當時我第一個想法是,定然是我聽岔了。一個很久以前隻見過一麵的人,還是金國的王子,握住我的手說,很久以前就對我念念不忘,我一定是沒睡夠。我再回去睡一覺,睜開眼後這一切幻影都會消失,路嘯也會笑著捏住我的鼻子說:“還不快起身吃飯。”
小心翼翼地撐開一絲眼縫,模糊的景色變得清晰。依舊是灰暗的天色,樹皮嶙峋,樹枝幹枯,寒風冷冽,以及完顏宗文淡淡的笑。
原來這都不是在做夢。
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暗不見天日的水底。這一切都不是我在做夢,都是實實在在的。金人真的興兵南下,我一路走來,所見安樂、平和、富足,都會在連天戰火中灰飛煙滅。
我所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堅實的;我所見到的每一張臉,都是憧憬著明天的。也許,就在下一刻,所有的美好都將成為記憶中發黃的畫麵……
“你們……”喉頭有些幹澀,我艱難地開口,“為什麼要……”
完顏宗文奇怪地看著我:“你們漢人不是有一句,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我大金也是順應天意。難道就因為我等是蠻夷,就不可入主中原?”
我周身泛著寒意,連被他握住的手都沒半分溫度。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澀,像枯了許久的井底,滿是龜裂成一片片的泥:“可是,大宋並未失人心,人人富足安居,你們為何要……”
“既然是富足安居,我的族人為何不能過?”完顏宗文反問,“既然如此寶地,大宋守不得,我大金順勢拿來,有何不可?”
強盜!
我氣急:“就因為別人有,你便去奪,難道不怕下地獄嗎?”
完顏宗文的神色似乎有些驚奇,又理所當然:“你若能護著便護著,若沒法護著,自是會被搶了去。”
我一聲冷笑,甩開他的手:“聖人也曾說過,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八王爺做如此想,我也無話可說。告辭。”
“慢著!”身後傳來完顏宗文的聲音,隱有一絲詫異,“淩波何須如此。滅遼一事,大宋也有份參與,何故……”
我轉過身,冷冷地盯著他:“八王爺,你說再多,我也聽不下去。承蒙八王爺厚愛,可惜淩波無福消受,就此別過罷。”
老娘還不信了,悄悄找個地方藏身,還尋不到機會救出路嘯?
“那路兄的性命,淩波是不放在心上了?”
我猛地站住腳,聽完顏宗文的聲音緩緩彌散在空氣中,像漿糊一般包裹住全身:“淩波,你很聰明。你不妨猜猜,若你離開,路兄和你父親的性命,又將如何?”
從遙遠天邊突然傳來一陣悶響,千萬人呐喊之聲如潮水般湧來,肅殺之氣撲麵。我呆立著,胸中一片茫然。
“淩波,”不知什麼時候,完顏宗文站到我身後,“宗文給你三天時間。”
三天?三天讓我改變心意?我真不知他哪來的自信!
半天不到,我又踏進了清州。隻是,這所小城從我離開時的安寧,變作了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