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批孫以外,下麵自然就是批蔣了。我寫了《蔣介石研究》、《蔣介石研究續集》、《蔣介石研究三集》、《蔣介石研究四集》、《蔣介石研究五集》、《蔣介石研究六集》六本專題研究的書,編了《拆穿蔣介石》、《清算蔣介石》、《蔣介石張學良秘聞》、《侍衛官談蔣介石》四本專題研究的書,又策劃出版了幾十種批蔣的書,又跟弗吉尼亞州立大學(柏堡)資深教授的好友汪榮祖合寫了《蔣介石評傳》,曆來研究蔣介石的人和中外學者,在這一專題上的成績,自然無出李敖之右者。在蔣介石生前,在他淫威所及之處,沒有人敢拆穿他、沒有人能拆穿他;在蔣介石死後,在他的餘威猶在之處,也沒有人敢拆穿他、也沒有人能拆穿他。中國人中,真正敢也真正能拆穿他的,是從李敖開始。我認為這種道德意義,比存信史的意義更難能可貴。為什麼?我在《(蔣介石研究)自序》中就已指出:“當年蔡鬆坡起義,反對袁世凱,最大理由是’為國民爭人格‘,如今我在蔣介石陰魂不散的島上,敢於在他頭上動土,也是’為國民爭人格‘。”爭幾十年來被蔣介石欺騙、被蔣介石恐嚇、被蔣介石作弄、被蔣介石羞辱、被蔣介石強奸得麻木不仁了的人格。試看蔣介石出喪之日,台灣百姓夾跪道旁的場麵,“更無一個是男兒”,縱古代帝王駕崩,人民被侮辱,也不逾是!這成什麼世界!在道德上,人民又是何等下賤失格!下賤失格卻不以為辱,這正是典型的麻木不仁,這又是何等可悲!如何破除這種麻木不仁,隻好先從拆穿蔣介石著手。
也許有人說,你編著了這麼多批蔣的專集,難道還沒批完嗎?我的答複是:若是普通的壞人,這樣左研究右拆穿一陣,按說就寫光了,可是蔣介石壞事做得太多太多,所以怎麼寫也寫不光。何況蔣介石縱然死了,他的餘孽依然狐假虎威、奉其木主,我們當然要劈掉他的牌位,死而不已。《史記》記伍子胥“掘楚平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然後已”。其實,伍子胥太笨了。對付暴君,要用文明而持久的手段才好。為他不斷地出專集以批之,豈不更解恨嗎?美國哲人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說:“當你朝一個國王進攻,你必須殺了他。”(When you strike at a king,you must kill him.)其實這話沒說完,應該補充說:“當你朝一個暴君進攻,你必須殺他一千次。”因為隻有這樣不厭其煩,才能做好真的清算。也許有人說,事情過去了,就算了,何必再鞭蔣之屍以至於此?其實,這種人才是偽君子與真奴才,並且是無知的。關心曆史教訓的人、關心人間正義的人、關心天道至極的人,對蔣介石一生禍國殃民的種種,都不會含糊了事的,隻有偽君子與真奴才,才會這樣不辨是非地一筆勾銷。對這種行為,我是看不起的,這就是李敖式的正義。
這種李敖式的正義,施之於批孫批蔣尚且如此,等而下之的一路照批,自然不在話下。我在蔣經國生前,就出版封麵標出“蔣經國死了”的“詛咒”之書,以代天討;蔣經國死了,自應有“鞭屍”之作,聊聲我懷。因此我在他死後以周年之日,編著《論定蔣經國》一書,一來打倒國民黨的馬屁書刊,令其虛生;二來證實民進黨的沒有誌氣,令其愧死;三來向全世界顯示,在生死線外,中國畢竟有強項不屈之人,在台灣島上,不畏蔣家王朝,而以個人力量,挺身為人間存正義而留信史。我不但印自己的批小蔣之書,並代被蔣經國蔣孝武父子謀殺的死友江南印出《蔣經國傳》(江南夫人崔蓉芝授權本),人間快意恩仇之事,做得再也沒有比我李敖更痛快、更沒完沒了的了。在印《蔣經國傳》時,崔蓉芝寫信給我說:“閣下筆觸鋒利,橫掃千軍,情義兼顧,舉世聞名。江南在世之日,時時為閣下之膽魄欽佩不已。然而虎穴之中,蛇鼠潛伏,萬望切實戒備,用慰親友。”看了她這些話,我很感動,也很感謝。記得崔音頡《(蔣經國傳)萬古流芳》一文中,記陳鼓應在北京招待中外記者時,曾說所遇到的朋友中,江南是“對國民黨了解最透徹的,江南說他搭機離開台灣時就下定決心不再回台灣。當有人提醒他要小心時,他說李敖在台灣批評國民黨都不怕,他還怕什麼。何況他又是美國籍,相信美國政府會保護他的安全”。依我看來,江南對國民黨的了解,實在不夠“最透徹”,江南的“錯誤”是他不了解國民黨的暗殺習慣。國民黨暗殺人,為了卸責,常常在本土以外優為之。國民黨暗殺汪精衛等人,地點都在本土以外。國民黨在本土內暗殺,至少要負治安不良與破案困難的責任,但在本土以外幹上一票,就可不負這種責任。所以有時候,國民黨寧願殺殺殺,殺到外國去。李敖在台灣至現在發稿之日猶能免於被暗殺,重要原因之一是國民黨投鼠忌器——陳文成案以後,國民黨百口莫辯,因此對李敖,隻好另覓他法,李敖能夠“苟存性命於亂世”,也正因為早已“聞達於諸侯”的緣故。這一知名度,對我的安全,的確幫助不少。江南被暗殺,真凶曝光,更加重了這一安全。所以,從某些角度看,江南的伏屍,無異方便了我們的挺身,事實上,他無異因我而死、先我而死、代我而死,追念這位在海外的老友,我真有不少隱慟。“江南說他搭機離開台灣時就下定決心不再回台灣”,古人發願於先,有道是“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可惜江南最後所見,不是“花枝”而是“槍支”。雖然不歸之言,一語成讖,但是討厭國民黨、“不再回台灣”一點,卻也有誌已酬。國民黨一日在台灣,台灣即一日無可戀,江南身死異域,亦是大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