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穀仔細看時,認得不是別人,是王子淵、王子深弟兄兩個,一般都是同榜的太史公。這位王子淵王太史,卻是個海內的書家,真、草、隸、篆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南北十餘省,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位王太史的書法。和秋穀的老太爺是拜兄弟,為人卻十分誠實,古道非常。當下秋穀見了王太史弟兄兩個,忽然想起王子深王太史的事情,數年之前,曾在陳文仙院中和他相遇,兩下著實頂撞過一回的。如今見了麵,不覺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要想躲避,卻又躲避不及,隻得走過來見了他們弟兄兩個。
王子淵王太史便開口說道:“我們久不通信,心上十分惦念。去年忽然聽了無數的謠言,也不知是那裏來的,我們兩個人甚是和你氣忿。到底是怎麼的一回事情?你說給我們聽聽。”秋穀微笑,把這件事兒的原委略略說了一遍。他們兩個聽了,都摩拳擦掌,十分憤激。王子深王太史便又問問秋穀近來在家裏頭的情形,絕不提起以前的那番話兒,意思裏頭甚是關切。
倒是章秋穀自己覺得過意不去起來,暗想:這位王太史畢竟是個不念舊惡的好人,究竟老輩行為來得十分厚道。懊悔以前在陳文仙院中好好的不該得罪他。隻得自己先開口說道:“以前小侄無知,冒犯老伯。如今老伯雖然不念舊惡,小侄自己想起來卻覺得十分顏赧。”王子深王太史聽了哈哈大笑,一手拉著秋穀道:“這些小事我久已忘記的了,你又何必再去提他?”
秋穀打了一拱道:“足見老伯的雅量。”王子淵王太史又道:“這裏說話不便,明天我想請你去舍間吃頓便飯,不知你賞光不賞光?”秋穀忙道:“兩位老伯賞飯,怎敢不到?”王子深王太史道:“你何必這般客氣?明天上午,我們在舍間恭候就是了。最好請早些來,我們可以談談。”說著,便同著王子淵王太史別了秋穀,一同走了。
秋穀回過頭來看劉仰正和貢春樹時,早已不知到那裏去了。叫了幾聲,方才聽得遠遠的答應。秋穀連忙走過去看時,隻見他們兩個人立在橋上,低著頭在那裏看玩水中倒影的焰火。見了秋穀,便道:“你們那裏來的這許多說話?直說了這半天。”秋穀把方才的事情一一向他們說了,又把自己和王太史頂撞的事情也向他們說了一番。貢春樹笑道:“這兩個人,我們平日還說他是書迂;如今看起來,卻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
看了一回,秋穀覺得沒有什麼趣味,便要回去。劉仰正等也覺已經興盡,便去尋著了馬夫,叫他配起馬車來。這個當兒,三個人偶然又走到安塏第那邊去打了一個轉身。隻見安塏第門內走出一個中年婦人來,雖然年紀已有四十多歲,卻生得蛾眉螓首,玉麵朱唇,別有一種婀娜動人的姿態。見了章秋穀,含笑和他點一點頭,章秋穀也向他鞠躲。正在這般時候,刺斜裏又走過一個學生裝束的少年男子來,和那婦人做了一個鬼臉,那婦人頓時眉花眼笑的也還他一個眼風。隻說章秋穀沒有看見,誰知偷轉眼來一看,章秋穀的這雙眼睛竟是全付精神的注在他們兩個人身上。那婦人不覺臉上紅起來,一個轉身,便走進安塏第去。
秋穀歎一口氣道:“這個就是孫伯義孫觀察的如夫人。本來是個半開門的私娼出身,手裏頭著實有幾個錢,並且也通些文墨。自從嫁了這位孫觀察之後,寵愛非常,把家事都給他掌管,那位正室夫人倒反成了贅瘤。如今附著孫觀察的聲譽,居然當了什麼女學堂的監督。你看他到了這般的年紀,還是這般的回眸顧影,賣弄風情,那裏還像個人家人的樣兒!”。一麵說著,馬車已經來了,章秋穀等便各自登車回去。
到了明天,秋穀一早起來,坐了馬車去拜了幾個客。差不多九點多鍾的時候,便到歸仁裏王公館裏。見了王太史弟兄兩個,相讓坐下,談了一回,秋穀見他們十分關切,便把自己的家計也和他們弟兄說了。王子淵王太史便竭力勸他到上海來就館,對他說道:“像你這般的才幹,就個每月一二百金的館地手到擒來,有什麼難處?那時就是同了寶眷住在上海,這幾個錢也就差不多了。”王子深王太史接著說道:“你若一時沒有機會,總在愚弟兄兩個人的身上和你推薦就是了。”秋穀聽了他們這番說話,雖然不想他薦什麼館地,心上卻狠有些兒感激,不免謝了幾句。
文說到這一次賽珍會的事情來,王子淵王太史氣忿忿的道:“好好的一個慈善會,如今弄成了一個大台基,還不如不開這個會,還覺得幹淨些兒。”秋穀聽了道:“老伯這個意見卻錯了。這個賽珍會雖然被他們弄成了個大台基,卻究竟那班饑民還得些實惠。”王子深王太史聽了,搖一搖頭道:“照你這樣的說起來,這些敗壞風化的舉動都是應該的了?據我看來,賑濟饑民的事小,不過患在一時;敗壞風化的事大,卻是患在久遠。兩下裏比較起來,究竟有些輕重的分別。”秋穀道:“老伯的話自然不錯,卻又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上海這個地方本來是風俗狠壞的,就是沒有這個賽珍會,依然也是這個樣兒,並不是開了這個賽珍會方才敗壞風化的。不開這個會,風俗未見得就會變好;開了這個會,卻實實的在災民身上有些益處。這樣的比較起來,還是賑濟饑民的事情來得重些。兩位老伯以為何如?”王子淵和王子深兩個人聽了,低著頭想了一想,覺得當真不錯,也便點頭稱是。一會兒端上菜來,清清疏疏的幾樣,卻甚是精致。座中就是主客三個,不請別人。秋穀吃了幾杯酒,有了幾分酒意,不覺提起滿腹的牢騷來。放下酒杯,歎一口氣,霍地立起身來,口中高吟道:“姮娥老大無歸處,獨倚銀輪哭桂花!”吟罷,就不覺淒然欲涕。王子淵王太史聽了,對著他兄弟歎道:“古之傷心人!”說著,又把這兩句詩在口中翻來覆去的念了兩遍,擊節歎賞道:“好詩,好詩!”說著,又問秋穀道:“是近作麼?好象這兩句詩在古人詩集上沒有見過。”秋穀笑道:“這兩句是錢虞山的《秋興》詩,是本朝幹嘉年間禁晶,坊間沒有刻本的。”王太史聽了點一點頭道:“他的詩你還記得不記得?可好請抄寫幾首出來,也好叫我們見識見識?”秋穀聽了,便向王太史索了紙筆,提起筆來,風雨一般的就寫了二十餘首。放下筆來道:“還有一半沒有寫出來,卻記憶不全了。”王太史接過來,高聲朗誦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