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意洋洋晃著膀子走到了教室最後邊的屬於他的座位旁，吹了吹課桌上的土，又吹了吹椅子麵，坐了下來。嘴裏哼著小曲，眼睛卻向教室門口張望著。我們班上的幾個壞孩子與他會意地擠眉弄眼，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我已有預感：要有大事發生。
果不其然，當滕老師剛跨進教室門，就聽後邊白老貓朗朗地高聲叫道：“親愛的春生：離開你己有數月，我每天都在想著你，你在朝鮮那邊還好嗎？…”緊接著他們一夥人就是一陣怪笑。
我已明白，這正是滕老師給她男朋友那封信的開頭幾句。
滕老師一楞，茫然地望了我一眼，扭頭就往外走。
剛走幾步，又返回來。我的座位正在教室門口，她指著我的鼻子叫道：
“你！給我出來！”我嚇得動彈不得。
她一把抓住我的袖子，我被她牽著一蹓小跑，嗑嗑拌拌進了她的宿舍。
“說！你把信都給誰看過？”我此時真正是個傻子了，不知怎樣訴說事情的經過。隻見她氣急敗壞：“你太讓我失望了！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就你這樣一個不講誠信的人，你還想當老師？看表麵你挺老實，沒想到你與他們都是一丘之貉…”她說著就哭出聲來了，傷心地放聲大哭。
也就是從這一次開始，我一生都不忍聽女人哭泣。我的女學生以至我的女同事一抹眼淚，哪怕是多麼不可原諒的過錯，我的鐵石心腸立刻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終於平靜下來，滕老師聽我述說了前後經過。
她領我重回教室，那白老貓早已逃之夭夭。
在這之後很長一段日子裏，她的臉上都沒有再現過往日純真的笑容，總是一臉的迷茫。我知道是我傷透了她的心…
有一天她對我說：“我要走了。我先回沈陽去，大約培訓兩個月，然後我就要去朝鮮，參加抗美援朝。”
我哭了。我認為正是由於我的過錯才促使她離開我們的。
她雙手捧著我的臉：“別哭嘛！你知道，我到了朝鮮就可以與我的春生在一起並肩戰鬥了，這是我最渴望的事。你應替我高興才對。”
幾位村上的幹部、學校的校長和數位村民，以及幾乎全班同學都跟著她，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在冰天雪地中步行了五六裏地，到那個有好幾棵大白楊樹的小火車站為滕老師送行。雖說她是去找她之所愛，臨上車時，她還是落了淚。車開出很遠了，我們依然站在積滿厚厚白雪的站台上向她招手。她獨自一人邁上了她的新的人生征程。
我當時就想過，她這一走，我今生怕是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在我們老家，大人們往往相信小孩的某種預感。婦女懷孕了，就要問少不更事的孩子：會生個小弟弟小妹妹呀？老人生病了，也會問孩子：什麼時候病會好起來呀？對於滕老師的預感便是這樣，後來真的傳來消息：她到朝鮮沒半年就犧牲了。
這消息對我的打擊幾乎影響了我一生。
一九五三年暑假，那時我己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父親從城裏回來了。
父親那時在沈陽巿裏一家工廠工作，因為朝鮮發生了戰爭，他們廠要從沈陽遷到長春去。於是他帶上我和我母親、姐姐、剛剛幾歲的妹妹去了長春。
我們也是從有好幾棵大楊樹的那個小火車站離開那塊土地的。
我依然覺得戀戀不舍，我覺得離開這裏就好像離開了我那難忘的滕老師似的，實際上她早已不在這裏，而且她早己不在這個人世了。
八年後，我正是懷著對滕老師無比崇敬的心情，邁進TJ師範大學校門的。
我在這裏刻苦學習了四年，我畢業了。
我帶著滕老師那種讓人看一眼就再難忘的笑容，走上了講台，開始了我漫長的教師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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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和我的十二個學生》第一章連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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