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拘屍那國力士……”
又忘了。
夜風微涼,將那點燈火搖得漂移不定。不過數十字的句子,他已抬頭看了兩次,過目即忘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生地阿利羅跋提河邊娑羅雙樹間。”運筆如飛,毫不停頓地寫了下去。然而寫完才發覺,這一篇剛才已經抄過。悟虛雙眉鎖得更緊,認命地放下筆,移來硯台充作鎮紙。
已交亥時,七郎還沒有回來。邙山附近甚少猛獸,但夏季山中難免多蛇蟲出沒,七郎又是被慣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那種,無理尚強辯三分,有理起來更是犀利得六親不認,惹了人還算了,衝撞了毒蟲鬼祟才曉得厲害。
本來不過嬉鬧而已,不至於惹出厭煩。但,七郎居然從他隨意施展的半招中認出“流雲飛袖”——這已不是什麼“嬉鬧”,而近乎“刺探”了;且明明有這樣毒辣的眼力,七郎卻一再明示暗示自己不通武藝,這又是“刺探”之外的曲意欺瞞。他在意的,其實在此。
何況,七郎實際稱得上來曆不明。
這幾個月裏他借機下山兩次,托九娘打聽附近可有誰家姓姬。九娘在會仙墟住了十餘年,經營的還是消息最靈通的酒肆茶館,竟從未聽聞會仙墟左近有姓姬的人家。九娘與他算是俗世血親,又不知道他的用意,絕不會有意隱瞞。
他隻是相信七郎不會加害自己,不忍心板下臉來逼問,並非真的全不在意。
悟虛引火點著了燈籠,將青紗罩扣回燈上,虛掩了門——七郎和他都一向不記得隨身帶鑰匙——提燈出寺沿山路向碧微坡峰頂而去。若向下走,離村集越近便越安全,無需縈懷;加之七郎向來不喜與人親近,負氣而走多半還是上山去了。
此時四野黑茫茫的,果然伸手不見五指,仰頭而望,隻見巨木蔥蘢如蓋,將月光星辰遮蔽得隻剩零落斑駁的微影;深可沒膝的夏草裏不時浮出指尖大的光點,一路向天穹追去。白天積下的溽熱已散去大半,餘下的便攙在草香和樹脂氣裏發散出來,那氣味仿佛也是明快的琥珀色,將滿心的煩惱全洗去了,久違的舒緩悠閑竟悠悠地浮動上來。耳目可及之處都靜得像是回到了渺無人跡的太古洪荒。
“究竟去了哪裏?”提燈走了半刻,悟虛終覺出不對來。
太靜了。
盛夏之夜,他走了這許久,竟未驚起一隻宿鳥、未聽取一聲蟲鳴,甚至連風都似乎被閉在了小小的香積寺中,偌大山林中竟無半點“風吹草動”。
有什麼東西,將他隔絕在“一切”之外,或者正相反。
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
悟虛回首望望來路,籠在袖底的手緩緩收緊,下意識向腰間探去,然而卻摸了空。於是恍惚卻又恍然地頓悟:“我早已不是慕燁了!”這一刻心底居然閃過怯意。他畢竟曾是個劍客,失去了劍,有時就意味著死。
但縱然沒有劍,爾等能奈我何?
悟虛長眉一軒,向前走了十餘步,反手將燈籠竿向身側樹幹中插去,竹製細竿竟如精鐵鑄就,毫不費力地破木而入。這下他便騰出了手來,拔掌斜劈在樹幹上,借力縱起三丈;眼看去勢將竭,恰堪堪踏下一枚嫩枝,取嫩枝回彈之力再上兩丈。如是盤旋而上,轉眼已飄飄攀上樹冠,負袖凝立,衣袂無風自舞。
月華如練,溫潤如水的輝光傾瀉於漠漠平原滾滾碧海,勾勒出樹海之上遙遙對峙的兩人慘淡的輪廓。七郎白衣勝雪,廣袖深垂,默默立於樹梢,隨風輕搖微晃,猶如半淹在碧浪中的白色幽魂;見悟虛到來隻冷冷瞥來一眼,並不說話。另一人緇衣玉帶,竟憑空懸浮於數丈開外,抱胸冷笑不已,衣襟長發獵獵紛飛。不知是否夜色太重,悟虛雖將無量目催到極致,卻似仍看不仔細那人容貌,隻依稀感覺那人與七郎有幾分相似。
“貧僧要帶七郎回去。”悟虛盯著那人,靜靜說道。
七郎又看他一眼,咬了咬嘴唇。緇衣人笑意不改,淡淡道:“你是什麼東西?”他話雖刻薄,聲音卻平靜雍容如山泉漱石,暗藏某種蠱惑意味,泠泠悅耳。
七郎秀目微抬,神色更冷,襯著慘白月光,真如雪人一般。相處日久,悟虛還從未見過他如此情態,隱隱心驚,口中答道:“七郎寄住鄙寺。”
“哦,那就是同床共枕之誼了,難怪。”緇衣人自虛空中緩緩趨前,揮手彈指,隻聽裂帛碎玉般的“哢哢”脆響在下方地麵綿延遠去,仿佛有什麼目不能見的東西被摧毀殆盡。悟虛聽他說得不堪,正欲反譏,那人卻不急不緩地接著說道:“我小看你了,隻布了一重須彌界——到底是中原三十年來第一人,武學造詣不容小覷。”說著又走近幾步,似故意讓悟虛將自己看個清楚。
這時,漫天流雲如被無形巨手揮散,月光突轉粲然。悟虛一看之下,心中頓時通明。這人果然也是絕世之姿,鳳眼飛眉秀美絕倫,麵容靈俊得近於女氣,卻無半分靡軟頹喪,眉間似有凜凜光華生息流轉,傲然不容逼視,隱具王者霸勢;五官果與七郎有六分相類,隻是七郎雋秀,此人桀驁,兩人站在一處倒生出不諧之感。
“想必施主竟是七郎長兄?貧僧失禮了。”悟虛按下心中不快,合十施禮,“不知施主深夜來訪,有何指教?”
“來訪?你真把這當成自己地盤了不成。”緇衣人笑道,“本尊要來要走,哪輪得到螻蟻置喙?”
“夷則!”始終沉默的七郎冷冷開口,一字一頓,“你要稱王也好,反天也罷,我管不著。隻是,別來惹我。”
此言甫出,悟虛大感意外。他隻道七郎對這兄長百般依戀仰慕,卻不料見了麵竟連聲“哥哥”也不肯叫。
夷則臉上冰一般的笑意終於慢慢斂去:“這麼說,你是想逼為兄動手了。”
“我逼你?是你逼我吧。”七郎年紀尚小,骨架還未長成,比夷則矮了足有一頭,說話時不得不仰著腦袋,更顯出股孩子氣的倔強固執。夷則也看得明白,欲怒不忍、欲笑不能,口氣明顯軟了下來:“你不想做的,為兄不會強求。但長老們要你回去,你總不能抗命不遵。”
“你是城主,他們還不都是聽你的?”七郎全不領情,冷言以對,“總之我不回去,賴定了這山頭。你看著辦。”
悟虛也曾為兄長,頗能體會為人兄者的心境,雖向著七郎,私心裏也不願七郎回去,卻忍不住從旁道:“七郎,怎能這樣和兄長說話。”
夷則似乎對他這句話大有戚戚然,感歎道:“小七啊,為兄是白疼了你,同胞妹子還不如個外人……”
“等等!”“哥哥!”七郎和悟虛同時截口。隨後目瞪口呆的悟虛、目露凶光的七郎、由茫然而邪笑的夷則都沉默了。
“那……那什麼,”悟虛被驚得一身冷汗,無比艱難地轉頭對夷則道,“七郎是,施主的,……妹妹?”
……該如何表達此刻的心情啊。
自己連日來頻頻感慨的“美哉少年”原來是女孩子,是十六七歲、大大咧咧、有家不回、很可能非我族類的……女孩子。怎麼說也終朝廝守了小半年,怎麼說他也曾年少輕狂閱盡帝都佳麗,居然最後栽在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上……該說是奇恥大辱還是蒼天有眼?
“是啊,妹妹。”夷則笑眯眯地點頭肯定,語氣驟轉溫和,“小和尚,本城主決定同情你一下。”
七郎在一邊臉色由白轉紅轉而大紅,指著他們怒道:“可惡!你們!……你們兩個!”“你們”了半天,也不知她究竟想說“你們卑鄙”、“你們無聊”還是什麼,最後憤憤跺腳,幾個縱身向山下去了。
“惱羞成怒了。”夷則望著七郎遠去的背影,雙手環胸閑閑評價道。
“我知道……”悟虛邊冒汗邊語無倫次地辯解,“不是,我不知道七郎是女孩子……她雖留宿寺內,我們並不曾相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