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1 / 3)

長生無非壺中覺(長生璧上卷)(姬厭厭)

楔子

霧鎖山野,暮色四合。雨勢漸漸止了,霧卻愈發重,團團簇簇的鉛白嫋娜著照麵撲過來,凝在頭發眉睫上,星星冰涼。林秀才皺了皺眉,一手緊緊身上包裹,一手收了傘,抖去傘麵零散水珠,夾在腋下,繼續趕路。安大夫名聲極盛,用藥更是古怪,開的方子裏盡是百年赤珊瑚珠、長白老參須之類的罕物,價貴不說,轉遍偌大洛陽竟尚未辦齊。

辦不來怎麼辦?難道就眼看著錚兒殘了?說不得隻好更去別處尋覓。

此時天色更黯,遠處龍脊般的山巒早沒在濃霧裏,隱隱隻餘一線青灰,那青灰之上卻又堆幾染牙白,邊透薄薄金紅,被頭頂墨似的雲靄一壓,仿佛將脆折的一段華燦。林秀才望望天色,腳步更疾,心道:“今日這雨來得快去得快,霧卻起得怪,雨打風吹不散。早知道就不該貪多,繞去問那幾家。”再走一陣,天黑透了,風聲颯颯,地裏的土腥被日間的雨一激,沒命地泛上來。好在走的是大路,這路自洛陽通向狐仙鎮,行人雖少,卻也從無虎豹出沒。林秀才轉念又想:“這時候回鎮的人該不少,再走走說不定就能遇上。”這時霧被驟來的風吹得稀了,展眼望去,前方一片迷蒙燈火,想是離鎮子已近。正想細看,霧忽而又湧了回來,稠稠暗影裏隻浮出團昏浸浸的光。林秀才得了激勵,愁容裏透出歡喜,夾著傘急向燈火奔去,全不覺淡淡檀香在霧氣裏彌漫開來。

到了近前,平地一陣大風,霧又陡地散了,這回卻散得幹脆幹淨。林秀才定睛一看,頓時驚得後退半步,夾著的傘“啪”地摔在了白石子地上。

隻見丈高朱紅圍牆圈出個不大不小的院落,隻是大約年月久了,那朱色已暗得接近茜色,牆麵也多有斑駁。烏漆大門大敞,門裏靠牆列著兩排房舍,簷角一溜橫掛著十餘隻素絹大燈籠,照得院裏亮如白晝。院內尺高的碧草在飄搖燈火下離離翻滾,明暗不定,如痕痕慘綠的浪。蕭蕭風聲在高牆間往複激蕩,經年累月積攢下的檀香忽自地底、牆縫、草根、樹梢……自每一寸泥土、每一分顏色裏漾了出來。

門頂匾額上,赫然三個玄色大字:

“香積寺”。

在狐仙鎮住了半輩子,林秀才自然聽過那些關於香積寺的、或淒婉或香豔的……傳說。

屈指算來,那已是兩百多年前的事了。北邙山自古被視為風水寶地,前朝武皇大興佛寺,遂有好事的在這邙山碧微坡上建了座香積寺,與山下會仙墟遙遙相對。因山上葬著的將相顯貴數不勝數,碧微坡又與翠雲峰相鄰,每年清明祭祖獵奇的貴胄絡繹不絕,那建寺的就在寺裏種下了不少桃樹,三月裏桃花盛開、高朋滿座,倒也堪稱洛陽一景。可惜好景不長,安史之亂事起,天街踏盡公卿骨,洛陽宮室樓台盡數毀於兵禍,此後數十年都未能再現當年榮光,香積寺自然也跟著一蹶不振。寺裏眾僧走的走死的死,最後隻剩下個年輕和尚。這和尚出身名門、性情狂悖,卻著實有幾分才氣,時不時下山打酒閑遊。邙山靈氣充沛,山中多有精怪,便有隻成精的九尾白狐欽慕這和尚,化作人形來與他結交。後來洛陽一場大疫,狐精與和尚下山救了不少百姓,積下功德,白日飛升得道。為著感念他們,會仙墟改稱狐仙鎮,而香積寺荒廢多年後遭了雷火,燒成廢墟。

林秀才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抖抖縮縮彎腰拾傘,心亂如麻:進寺,等著自己的不知是狐精還是厲鬼;不進,既被誘到了這裏,哪有輕輕鬆鬆讓他折返回去的道理?千百個念頭糾結徘徊,額上冷汗卻已滲了出來,經風一吹,又窒回毛孔裏,半邊身子頓時麻了。

好容易硬著頭皮撿起傘站定,林秀才咬咬牙,鼓起膽氣朝門一揖,大聲道:“小生誤闖寶地,請主人出來相見!”話音未落,隻見正殿朱門訇然洞開,明亮輝光瀉了滿地。輝煌燈火裏步出個梳著總角的錦衣小童,慢聲細氣道:“林公子怎麼這時候才到?累我家主人苦等。”說著已搖搖地走到近前,隻見這小童不過十一二歲年紀,相貌明秀骨骼清奇,一路走來飄飄然頗有仙氣。見林秀才神色畏縮,小童深施一禮,恭恭敬敬接過林秀才手裏的傘,做了個“請”的手勢,脆生生笑道:“公子莫怕,我家主人也是受人之托,要轉交公子某件物事,定不留你過年。”

林秀才剛要答禮,隻聽大殿中遙遙傳來個平和清冷的女子聲音,緩緩道:“錦奴,仔細你的舌頭。”錦奴笑著吐吐舌頭,伸手就拽林秀才衣袖,小聲道:“你別害我,舌頭要裝回去可真有些麻煩。”林秀才怕連累了這小童,忙跟著邁進門來;進了門才想起這錦奴必定也不是凡人,又隱隱後悔。錦奴一路走一路笑嘻嘻地偷瞄過來,林秀才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但又覺這小童雖然頑皮卻無惡意,早前的惶恐倒也十去七八。

進得大殿門來,果然如傳說所言,迎麵一座三人高的藥師琉璃光如來坐像,文飾繁複,神態安詳,塑得著實精彩。藥師佛前設置香案,上擺紅燭香爐,爐中殘香已盡。爐旁臥隻拳頭大的描金銅獸爐,也不知裏麵燃的什麼香,散出的香霧沉甸甸貼著地四逸而去——恐怕今天那場怪霧正是拜其所賜。藥師佛兩旁留出丈許寬走道,沿牆卻又另起半人高的台子,左邊台上塑的是半人高的日光菩薩;右邊的自然是月光菩薩無疑,林秀才無暇細看。台上除兩尊菩薩再無神佛造像,但見山巒逶迤大河蜿蜒,竟是將邙山雕在了菩薩腳下,襯著絳紫牆麵,倒也精麗別致。

錦奴見林秀才放慢步子四顧不暇,拉著他袖子笑道:“這有什麼稀罕?好看的在後麵,你隨我來。”林秀才隻得亦步亦趨跟著他轉過藥師佛塑像,原來這大殿也是通向後院的通路。後院也掛滿了燈籠,這時正在四月初,隻見燈火下滿院桃花如重重緋雲,鉛朱粉紅錯雜輝映,落英如雨美不勝收。林秀才正自驚得瞠目結舌,錦奴卻鬆了他袖子,頓足嗤歎:“這也不算什麼!”

“不算什麼?”林秀才下意識轉頭欲問,卻猛地望見了寂寂候在殿角暗影裏的女子。想必剛才說話的就是她了。這女子溜肩纖腰,穿了身雲霧般的淡青紗裙,滿頭青絲鬆鬆在腦後挽個發髻,上簪玉笄,除此全身不見珠翠;容貌固然是極好的,明眸皓齒麵似蓮萼,隻是眉形太過犀利,常言道剛者易折,恐非福相。

錦奴上前對那女子低聲說了句什麼,便斂容退出大殿。那女子這才向林秀才頷首致意,淡淡道:“林公子好,在下洗劍軒軒主承亦湘。這寺裏能入人眼的,其實隻這尊像而已。今天錯過了,恐怕以後再不能見。”林秀才這時已驚奇遠多過駭怕,依言順著她視線看去,原來那藥師佛像背麵還立著座一人高的女子塑像,隻因比佛像小了太多,又沒有香火供奉,故而他早前竟未留意。承亦湘度到近前,揚手輕指,就見後院一隻燈籠搖搖飛來,正懸在塑像上方。

這坐像塑的是個托腮凝睇的美麗女子,眼角含情、唇間帶笑,更兼體態輕盈婀娜,滿身瓔珞環佩極盡精致細膩,似下一瞬就將起身嫣然而笑。若猝然見到,定會錯認它作真人。再細看去,這女子連發絲眉睫都是絲絲刻出,刀法不算精湛,卻貴在用心。

林秀才暗道:“這像塑得確實盡心,但並不見功力出奇,也看不出是哪路神仙。”便敷衍道:“實在難得,難得。”

承亦湘似乎知他所想,微微含笑:“你恐怕還沒看出,”說著伸手自那塑像腰間取下某物,舉到他麵前,“這是真的吧?”林秀才大驚,定神看去:那果然是塊羊脂玉璧,玉質膩白無瑕,微籠青氣,較銅錢略大的璧麵上雕了一隻葫蘆一隻鬆鼠,藤蔓獸爪纖毫畢現。玉璧上結胭脂羅纓,下綴殷紅長穗,華美非常,倒真像是女子所佩飾物。林秀才不由麵上作燒,忙拱手謝罪:“在下眼拙,軒主饒恕則個。”

承亦湘晃手將玉璧收進袖中,神情仍是懶懶的:“事情太多,進來說吧。”說著徑自向後院走去,林秀才急忙跟上。走出兩步忽然又覺得有些舍不下那女子塑像,不禁回頭去看,卻不料一看之下大驚失色。

那像所在之處,已空空如也。

但藥師佛背後卻忽然多了兩行字,深黯的赤紅色,仿佛幹涸的血。

那字跡清俊蒼勁,寫的是:

“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長生?”

後院並不太大,方圓各近二十丈,回廊幽深,屋舍參差,桃樹中似乎還間雜些荼蘼,北角深草裏隱著一角石井沿,西南角載了棵兩人合抱粗的老銀杏樹,整個院子都浸在細弱甜香中。正對大殿後門的是排禪房,簷下掛著四大八小共十二隻風鈴,叮叮當當隨風輕唱,倒也別有情趣。當中房裏亮著燈,鉛灰人影投在窗上,看來像是個男子。承亦湘推開虛掩著的房門,引著林秀才在禪房竹榻上坐下。

禪房一進兩間,迎門大竹榻靠牆而設,榻上擺著小幾、棋盤、琴盒等物。其餘三壁立著書架,架上碼著眾多佛經書簡。外間內間以落地四屏黃絹屏風隔開,林秀才瞥見屏風上畫的盡是鶴鹿之屬,畫功倒還說得過去,旁邊題的字卻實在有些離奇:“氛氳蘭麝體芳滑,容色玉耀眉如月。珠佩婐卮戲金闕。戲金闕,遊紫庭。舞飛閣,歌長生。”——大約是舊樂府裏的《遊女曲》,怎麼拿來配了鶴鹿同春?那男子想是隱在屏風後無意相見了,林秀才暗想:這人多少有些太倨傲自許。

“林公子,你此去洛陽可是為了小公子的病?”承亦湘把玩著手裏的玉璧,漫不經心掃了屏風一眼,“不用求那幫庸醫了,有人把醫小公子的法子告訴了我,你隻來問我就是。”

林秀才沒料到她開口就直指自己心結,怔了怔,反應過來倒頭就拜,口中連道:“仙子垂憐!”又說,“犬子下月就滿周歲,再拖下去,隻怕醫好也晚了!”

“你且不要忙著拜我,我受不起。”承亦湘抬眼而笑,將林秀才攔回座上,不急不慢道,“小公子可是自出生右手就緊握成拳,伸展不開?”

“正是。”眼見嬌兒痊愈有望,林秀才早將畏懼禮數拋到了腦後,管她是人是妖是鬼是神仙,恨不能立馬討了方子去,“找了多少大夫,都說手骨不曾生錯,可就是不見醫好。仙人既有仙方,就請賜下!”

“林公子莫急,時候未到。”承亦湘若無其事地將話題引到了別處,“你該聽說過——這寺裏曾住過個狐精?”

“聽過。”林秀才雖然焦躁,卻不敢忤逆麵前女子,老實答道,“後來狐精飛升,這寺才破敗了。”

“嗬,”承亦湘冷笑,又掃了眼屏風,一字一頓道,“胡,說。”那屏風後的人仍是一言不發。

林秀才背上寒毛立即立了起來,忙起身道:“小生不敢有所欺瞞!前朝那場大疫死了不少人,鎮上老人們都說這寺裏的和尚和狐精救人有功,修成仙身了。”

承亦湘點點頭,將玉璧輕輕放到烏漆梨木小幾上,語氣重歸平靜:“沒什麼。這東西你拿回去吧,小公子的病自然就好了。”

林秀才心有疑惑,但不敢多問,千恩萬謝接了玉璧,重又坐下。三人靜了一會子,隻聽見外邊風漸緊、鈴漸亂。屏風後那人原不必指望,承亦湘自顧自低頭小口小口抿著茶,林秀才又不知能說些什麼,隻得囁嚅著小聲問:“請教仙子,小生何時……?”

“咳、咳。”不等他說完,承亦湘仿佛被茶水嗆到,連咳數聲,冷著臉低低說道:“反正你家裏人早晚都會來找嘛。”

林秀才一愣:這好象是……惱羞成怒了?又不敢多話,隻好胡亂“哦”、“嗯”了幾聲。

不料屏風後那人忽然開口了,是個沉靜冷峻的年輕男子聲音:“軒主,晚輩也想請教。”

承亦湘把專心致誌凝視杯底的眼緩緩移起,而後綻開個燦爛笑容:“你們,有什麼急事嗎?”

“沒有。”“有。”

林秀才急著否認,卻聽見那男子斬釘截鐵地給了個“有”字,背後剛平伏的寒毛再度立了起來。

“沈上仙,我沒當你是啞巴。”

軒主軟聲說完,笑眯眯往杯中續了些茶水,看也不看屏風,盯著林秀才道:“反正你也無事可做,就聽聽這玉璧的來曆吧?”

林秀才被她“期待得接近威脅”的目光逼得毛骨悚然,咬咬牙違心地點頭:“有勞仙子。”

“很好。”承亦湘垂下眼睫,又恢複了原先漫不經心的神態。靜了靜,她以指蘸水在小幾上寫了個“慕”字。

“幾百年前,長安曾經有族姓慕的人家,在江湖中權勢很大。後來到了天寶年間,這家長房僅有的兩個兒子裏,哥哥出家為僧,弟弟不得已繼承家業。哥哥走時什麼都沒帶,隻除了自己的長生璧——他們兄弟出生後就隨身戴著,一式兩枚。一晃就是數十年,哥哥音容俱杳,弟弟獨力支撐著潑天富貴。後來弟弟的長生璧被他拋下昆侖光明絕頂,算是毀了;哥哥這塊,現在在你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