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卻猶豫了那麼一刻,一抬頭,正好與慕秀林對視,他因疼痛喘息甚急,卻抬了眸望著他,神色不減銳利,也不減堅決。
“回來。”他咬緊了牙說道,“我們可以細談……”
輕禾心中忽然一痛——她不知道她痛的是什麼,是他的不理解,是他竟然如此的堅持阻攔她離開?她是心痛他身上她給予的痛楚,還是痛恨這一場騙局,這一場天地間錯落的命運……
抑或是所有所有的一切相疊加,鋪天蓋地,無法分別。她已經捏緊,然而卻無法再下手卸去他的右腕——他的手很是漂亮優雅,那隻手曾經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筆教她如何寫字,手上的溫度掌心的細紋,手腕突兀的骨節,那都是她一月裏寶貴的記憶,如此的寶貴……如今記憶已經不堪,她還要再次親手毀掉一次麼……
然而還沒有等她決定下一步的動作的時候,整個車廂猛地一歪!
原來他們兩人在車廂內爭執,車廂晃動得厲害,車夫著慌,回頭想去看怎麼回事,便在慌忙之下猛地緊了韁繩。
天氣炎熱,那馬兒本來就比較煩躁,一吃痛之下前蹄起立,猛地長嘶起來。等車夫回頭之時,才發現前麵正是一個大轉彎,他大驚,什麼也不顧地往左一拉,馬兒立刻被拉得左轉,沒有失足懸崖,可是車子卻由於慣性,猛地甩向了右側,右半邊的軲轆懸在了懸崖之外!
輕禾正位於車邊,這一猝不及防之下,車門大開,她沒有扶持,立即被甩了出去。慕秀林本不會武功,看見輕禾被甩出,一驚之下,伸手要去拉,可是沒想到車廂斜坡甚大,他左手腕被卸無法扶持,整個人也滑出了車廂外,摔到了山坡邊。
多虧他在車廂靠裏的位置,慣性沒有輕禾大,堪堪落在懸崖邊上。
“輕禾!輕禾!”他摔得渾身生疼,卻顧不上地大呼,叫了兩聲之後不見回應,他心底一涼,一種針砭似的痛楚泛了上來,他探了身子往懸崖邊上望過去——那一刹那他不敢想象如果沒有看到人他會怎麼辦——但是他隨即心裏一輕,因為他看到了輕禾。
輕禾在甩出去的一瞬間,伸手把住了支出在懸崖邊上的一根頗粗的枝條,懸崖幾乎沒有任何坡度,她的身體幾乎懸空,隻剩下雙手的支撐掛在懸崖邊上——慕秀林心裏一鬆之下又是一緊,他連忙道:“枝條支撐能力有限,你快些上來!”
他曾想回頭叫那個車夫來幫忙,沒想到連人影也不見——原來那車夫膽小得要命,一看自己闖出了大禍,可能會死人,車子一卡住之後便連滾帶爬地順著山路往下跑去,早就消失在轉彎處了。慕秀林心中歎了一聲,他左手不能施力,單憑一隻右手無法救人,輕禾既然有武功,那麼應該可以自己借力躍上。
“你先上來要緊!”他隻能這樣衝輕禾喊道。
輕禾卻恍若未聞,她隻是往下看了看腳下的懸崖——山勢很高,此時又是多霧天氣,腳底下數十米處便是雲霧繚繞,好似深不見底。她望了一會兒,才回過頭來,抬頭看著慕秀林,她的眼中竟然絲毫沒有驚慌的神色,鎮定得要命。
“我上去——”她居然挑了挑她秀致的眉,語氣中竟然帶著輕蔑和滿不在乎,“我上去之後呢?你繼續叫人來抓我?”
這話簡直是隻能用過分來形容。慕秀林雙眉一凜,眼神越發顯得墨黑而深不見底,他平時從不全啟雙眸,眼簾半合之間,明明暗暗自有風華流轉,一派神定氣閑——此時卻業已全無。
“苗輕禾。”他居然叫她的全名,吐字清楚,“你不是任性之人。”
輕禾顫了顫,他其實很難了解她,在很多方麵——然而他又不了解他,同樣在很多方麵。她心中一酸,麵上卻不動聲色,反而笑了起來,在這種環境下看上去更是驚心和驚豔,“我、沒、有、任、性——你立個字據或者指天發誓,如果我上來之後你放我走,並且從此知意樓不再管這件事情,我就上來。”她如此決絕地說道。
慕秀林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忽然說道:“知意樓是生意場——”他一字一字地說道,“知意樓不救人。”
他還沒有等輕禾說完,徑自說道:“其實知意樓在接這個委托的時候,自然在田家調查了一番,田家家產頗豐,自成一派後更是十分興隆。子女甚多,但卻並未有虐待之事。輕禾……”他到現在也不知怎的沒有稱呼輕禾的原名,隻是這樣叫著,“你生母早亡,可能令尊待你稍有疏忽,田家的環境也無法讓你快樂……但是生為子女,這些年來受其養育之恩,有什麼事情,非要做到如此地步?”他深吸了一口氣,“知意樓既然答應了委托,就不能無緣無故地撤回,如果其中有什麼內情,為何不能上來之後,圍爐詳談?到時候,知意樓願意旁聽,並權衡一切。”
他這幾句話說得幹脆而堅定,毫無回轉或是推脫之意,言辭懇切。
輕禾看著他,整個場麵安靜了好一會兒。
“我是田家第十六女。”輕禾忽然柔聲說道,“田家最開始是武林世家,後來從商……我娘本來為我爹的一個貼身侍女,一次風流之後有了我……本來我隻是低微的庶子身份,卻隻是因為‘生有殊色’,在五歲時被過繼給正室夫人為子,並許配給西北齊天侯次子為婦,原定為今年九月完婚……”
這些事情,慕秀林自然沒有聽過,知意樓能得天下消息,但是也無法得到天下消息的全部,慕秀林已知田家對苗輕禾的事情必有隱瞞,他隻是細細地聽著,目光不離,認真地聽著。這種事情,在世家裏也是屢見不鮮,不過嫁入齊天侯齊家,如果對於一名平常女子來說,不管怎樣,也是一條安穩的享福之路。
但是慕秀林卻一點也沒有了這種想法,在他聽到了輕禾接下來的話之後,“但沒有幾個人知道,齊天侯的次子……是個天生的白癡。”
“我雖然生在富貴之家,卻從小不讀詩書,不習武藝,你看到的那一點……都是我看他們練武,偷偷學來的。我從六歲開始,習的是做飯,洗衣,打掃房間,伺候臥床不起的老太爺,是沒有人打過我,沒有人罵過我,但是我寧願被他們打,被他們罵,像那些被教訓讀書習武的哥哥們一樣……”
山野空曠,略有回音,她的話聽起來是一種徹骨的安靜……和淒涼。
“你們說可以權衡,你們怎麼權衡?你們可以說服田家不嫁麼?你們可以說服齊家不娶嗎?”她的語音陡轉淒厲,“有一次我碰巧聽到我爹和他朋友的談話,說如果此次姻親一成,兩家結為親家,田家便可以得到冀南縣齊家的所有買賣行產,以後更是會獲利無窮。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我隻是田家養的一頭牲口,將來可以用來換取大把的金銀。”
“他們對待這頭牲口倒是頗為體貼留意,生怕將來賣不出去。但是我不是牲口,我是人!我是活生生的人!我可以吃苦,可以受委屈,可以甘心做很多人做到甚至做不到的事,隻是——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命運而已,隻是——想改變什麼而已。很多人勸我認命,是啊……我應該認命,像我的幾個姐姐一樣——但我為什麼不能不認呢?我為什麼不能不認呢?”
淒厲的話語在山穀間回想,如魔如鬼……慕秀林沒有答話,他的眼裏是震驚,是痛楚,也是無奈……也許還有一種更深更深的東西。輕禾沒有等他回答,她也不需要什麼回答。
“其實我知道我苛求你了。”她抬起眸子,對著慕秀林說道,居然還笑了一下,笑容極為的美麗,“你也隻不過是做你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她這句話說得很平靜,慕秀林卻忽然睜大了眼睛,急道:“你不能——”
他說著就伸手,想拉住輕禾,他的半個身子都探出了懸崖外,極其危險,一不小心自己也會掉下去,但他渾不在意,隻是一心想拉到輕禾——
但是終究是差了那麼一尺的距離,遠似天涯。
輕禾的眼光迷離了一下,看見他拚命地來拉自己,眼底有了一種非常奇異的神情——那是一種帶著溫暖的奇異。
她在這種奇異中微笑,在這種奇異中開口:“多謝你,可是,太晚了——”她笑得十分驕傲,驕傲的臉上像是有了光彩。
“我——命——由——我——不——由——人——”
她的手一鬆,整個人像斷線的風箏一般,墜下了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