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秀林沒有回答,他一直在看著她的眸子,深深地看了進去。
“你並不知道總樓是個什麼地方。”他平靜地說道,“你進不去。”
他這麼平靜的話,含義卻很是殘酷——總樓可不像這裏,是你隻會做菜就能進去的地方。
“但是我可以去努力……”輕禾吸了一口氣,“我可以努力去學,比如說我今天隻會做菜,我明天就會趕車,後天就會……”她的決心竟然如此堅定。
“那麼你便從今天開始努力吧。”慕秀林忽然說道,繼續拿起了賬簿,不看輕禾。
後者怔了怔。
“先生什麼意思?”
“你也知道,我白天休息,晚上幹活。”他悠然地說道,賬簿又翻過了一頁,“每天晚上沒有夜宵,著實餓得很……”
他說得甚是認真,輕禾也明白了什麼意思,她眨了眨眼睛,快速地說道:“好啊,沒問題。”
從此以後,知意樓廚房裏的燈光便從淩晨亮起,半夜三更方息,如果有人起夜,還會看到一個嫋嫋婷婷的身影端著湯食往那個慕先生的西廂房走去,而且夜夜都不間斷。
時間久了,白天再看輕禾,睡眠不足的眼睛下麵一片暈黑,看得知意樓裏的男子都心疼不已,
一邊心裏咒罵那個晝夜顛倒的慕先生,一邊常常關心狀又保持著身份地湊到輕禾身邊問:“是不是那個總樓來的那個人欺負苗姑娘?”說話常常帶有點憤憤之意,好像等輕禾一點頭就要衝上前去打抱不平一樣,“不怕,說給大家聽,總樓的有什麼了不起——”
“啊……”輕禾可能是沒有反應過來,不過很快就眨了眨眼睛,微微一回禮,臉上笑容嫣然美麗,“大哥您誤會了,是我看慕先生做事辛苦,自己去送給他的,他半點也沒有勉強。”然後窈窕而走,留下目瞪口呆的眾人。
“果然是……咳咳咳……男才女貌……啊……”成榆一邊捋著胡須一邊說道。
所謂蓮子苦在中心裏。
也許隻有輕禾才知道,她每天除了半夜要按時送夜宵,送過去了放在桌子上,然後就什麼事也沒有,除了十分禮貌麵帶微笑的“多謝”,慕秀林一般都不會多說一句話,好像桌子上的那些賬簿和記錄比她這個人要好看得多一樣。
但是她從不喜形於色,相反很是坦然,隻是一直在重複著她廚娘的本分,不管日升日落,晴天落雨,好像這一切的辛苦全都與他無緣一樣。
她天生美貌,不是那種豔麗奪人的美麗,而是更有一種“月籠紗外,霜在窗前”的氣質,這種氣質剛開始尚能遮掩,但在時日一長之後越發的明顯,而引人程度,更甚於勾欄之地。像她這樣一個舉止柔美的女孩子,為何多日不見其歸家?是她沒有,還是不能夠回?這些東西,輕禾被問到時一概以私事推脫,從不回答。她做著一般四五十歲的黃臉婆所做的廚娘工作,卻好像在大戶人家的閨房裏繡花一樣坦然。
這個人身上,到底有著怎樣的秘密?
“咿呀……咿呀……咿呀呀……”
時值午後,輕禾一大早出門采買,如今剛剛從外麵買完菜回來,還未跨進大門,就聽到了甚是婉轉哀怨的胡琴聲。剛聽還好,片刻後就覺得刺耳而且胸悶——那是因為胡琴之聲本來就十分哀怨,拉胡琴的這個人明明拉的調子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還偏偏越拉越快,直叫人心聽得心煩意亂,一口氣上不來。
輕禾皺眉,不過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委——在院子裏坐著一位綢衫人,身材圓滾,四十多歲,正是對麵那條街上的酒廬胡老板。隻不過如今他的衣服褶皺淩亂,髒得好像半個月都未洗過,而且麵帶悲憤,像是有什麼人欠了他數塊大銀沒有還一樣。他聽見有人進來,略略睜開了那一一雙小眼睛,隨即又“哼”的一聲閉上,繼續拉他的胡琴……
輕禾沒有記錯的是,買菜的大娘曾經告訴過她,這個胡老板好像前幾個月才從他的店裏撿到了不知道是誰遺留的胡琴,他並沒有賣掉,而是收了起來,對別人說日後大有用處,原來這就是用處麼?
輕禾走進正廳,看見用紙卷塞住了兩個耳洞,卻依然苦不堪言的主簿成榆,後者一看到她,便麻木地抬起頭,嘴裏喃喃著“你要習慣”之類的話。
原來這個人也算是知意樓的常客,胡老板脾氣不好,經常與他的發妻吵架,甚至動手,整條街都可以聽到他們的謾罵之聲,陸夫人因此三番兩次地一氣之下回娘家。偏偏這胡老板隻是想吵想打,卻從來沒想過真正休妻,老婆每次一跑,就前來知意樓,說是出重金讓知意樓幫忙請他那乖乖娘子回來。
“知意樓不介入恩怨,更別提是夫妻吵架……”成榆有氣無力地說,“他自己不敢去,怕被打回來,又想要回老婆,就次次以我們不接受委托之由,賴在這裏不走。”
想必這位胡老板已經在這裏坐了一個上午加一個中午,然而依然沒有要走的趨勢,不管怎樣勸阻也無動於衷,看來樓裏的人早已習慣了他的行為,隻是默默忍受……
可是今次多了一個白天睡覺的人,輕禾揣度著……不知道他怎麼樣了,她轉到了西廂房,正要敲門,就聽見門內說:“誰……”
音色是一貫的好聽,隻不過有氣無力,且煩躁得很,輕禾險些笑得肚子疼,但又忍住。
有氣無力的聲音又響起:“你不是說,想得到別人的承認嗎……幫我把這個人趕走……我就承認你……”
話音停住,輕禾眨眨眼睛,等了好一會兒下文,那個人卻停了話音。輕禾終於忍不住,小心地說道:“先生,如果我把胡老板趕走,你就帶我進總樓?”
“……”
沒有什麼聲音,輕禾等了好一會兒,長到她擔心是不是裏麵的人因為忍受不了噪音而暈倒了事,那個人……還是沒有聲音。
是奸商還是吝嗇鬼形容起來好一些?
不過輕禾沒有說話,悠悠歎了一口氣。
“好吧好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說完轉身而去。
“咿呀……咿呀……咿呀呀……”
胡琴聲音慢了下來,畢竟胡老板也拉久了,雖然來知意樓之前就帶了個水囊以防口渴,但為了堅守陣地飯也沒有吃,這幾個時辰下來難免會眼花了些……他眨了眨嘴,眼前開始出現了燒鵝的樣子,暗紅的光澤,油亮亮的脆皮,淡色飽滿的鵝肉……向右走了……飄遠了……
咦?胡老板眨了眨眼睛,才發現那盤飄遠了的鵝肉被連盤子端在一雙白玉般的手掌中,手掌的主人正在從廚房走向正廳,步伐嫋娜,麵如芙蓉,連同那一盤燒鵝……真的是讓人食指大動的圖畫。
“咿呀……咿呀……咿呀呀……”我忍……我忍……我忍忍……
在輕禾第七次也是最後一次把冒著香氣的菜肴端到正廳之後,胡老板覺得自己的意誌有了很大的動搖,然則他依然沒有起來的意思。
一盤燒鵝終於出現在了他的麵前,油光淋漓,汁料飽滿,他一抬頭,就看到了輕禾關切的目光,“那個,胡老板坐了一天,不知餓是不餓……”輕禾眨著眼睛,試探著說道,“我今天菜有點做多了,您來嚐一點?”
輕禾的廚藝,自知意樓開始,也在安陽廣泛流傳,胡老板瞪了那盤燒鵝半晌,還是有些猶豫,輕禾見狀,也不多說,隻是道:“也許胡老板非常人也……真的不餓。”她說完,忽然撿了其中一塊鵝肉放到了嘴裏,吃得甚是滿足。
“還是這個時候最好吃……”輕禾自言自語地感歎著,忽然像是想起來了什麼似的,驚呼道:“呀,廚房的菜鍋還沒有起——”說完便放下盤子,一溜煙地奔回廚房,不見影蹤。
見輕禾也吃過,胡老板便放心下來,說實話他險些餓死……一盤燒鵝不久便被他吃了個幹幹淨淨,吃飽喝足,有力氣了繼續來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