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計劃得好好的,要到天緣寺去的。
後來越想越不是滋味,憑什麼她就這樣冷淡了他去,既沒有來向他道聲謝謝,也沒有過來跟他道一聲別,就自個兒走得無影無蹤去了。
任憑肚子餓著,無精打采地馬車也沒有心思趕了,隻倚靠在車壁上,一晃一晃地神遊太虛。
也不管馬兒把他拉到什麼地方去。
天倒是漸漸黑上了。
車上也沒有人給點燈,一徑摸黑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都差不多睡了過去,迷迷糊糊地正蒙睡神召喚……
忽然——
忽然得忽如其來的忽然——
有人在敲門!
而且是在敲他的門,敲他馬車的門——
富貴半睡半醒地含糊應道:“誰啊……沒有看見主人正在睡覺嗎?”
敲門聲不管他願意還是不願意,繼續敲響,執著得過乎倔強。
強脾氣!
富貴不勝其煩地搔搔頭,低聲道:“自己進來吧,別煩我睡覺,愛怎樣就怎樣……”話說了大半句,幾乎聽不見了去,眼睛就一直沒有挑開過一條縫,懶得要死。
敲門聲,就是跟他作對般,繼續敲響。
仿佛大有他不親自迎接,就不肯善罷甘休的勢頭!
富貴心下厭煩,發狠話道:“你再這樣,我不敢保證我不會一腳把你踹下車去……”
敲門聲,就是吃定了他一般,不折不撓。
富貴抓了一把狂,揮掌輕推,一掌送開了根本沒有牢牢關上的車廂門。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來者是誰,就已被一朵將人眼耀得生花的燈光,照得睜不開眼睛來。
他愛理不理地瞄了一眼,繼續睡覺。
仿佛不管這敲門進來的,是山頭打劫的盜匪,還是夜半勾魂的女鬼,都無所謂!反正他現在什麼心思也沒有——
進來的人把燈盞放在車廂裏,“呼”的一聲,又轉身丁丁當當從車廂裏飛了出去。
富貴依然沒有好奇。
馬車依然悠悠晃晃地緩緩往前走。
過不了一會兒,又是“呼”的一聲有人再次玎玎玲玲地鑽進車廂,而車轍這次沉了一沉,車廂裏被搬進了一樣東西。
然後,富貴耳尖地聽到一聲“咿呀”的聲響。
緊接著,他動了一動鼻子。
好像聞到了一股酒香,是暮城的花釀果子名酒——“天上人間情一諾”。
酒氣在這夏末微涼的夜裏,淡淡地散了出來,縈煙一般地鑽入每一個毛孔裏,人未喝,已然有些微醺。
夜幕的氣息裏,不知還有著什麼的野草花香,都酥酥融融地融進了一股奇異的,令人思念已久的香氣裏頭去。
依稀聽見,如水華裳的輕紗依依輕響,曳著美妙的姿態。從一隻剛剛被搬上車廂的沉木箱子裏,拿出兩個碧翠的碗兒,一雙銀著子,兩個八寶翹角的榛木飯盒子,一大一小。
小的飯盒子拆開三層,一層八樣時珍蜜果,一層十六樣花釀糕點,一層二十四果仁珍珠米飯。
大的飯盒子再拆開四層,一碟白玉扣鵝珍,一碟翡翠栗子鹿香,一碟明月櫻桃鯉須,兩盅冰雪蓮花燕絲。
富貴沒有睜開眼睛,飯菜都在他的身後。他一直倚靠在趕車的位置上打盹,但是嘴巴裏卻是淡淡地逸出兩個字:“奢侈!”
這兩個字淡淡的,也不知道他想表示什麼意見。
車廂裏,有人聲輕笑。
笑聲清脆如泉,但聞人語響:“你要不要吃飯?”
富貴的肚皮一陣嘀咕。他轉身,一手黑木香扇挑開回紋織繡的車簾子,柔聲回答道:“要!”
語氣篤定並且溫柔。
他沒有必要難為自己,也從來不想難為自己。能吃飽睡好的時候,他從來不委屈自己;能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時候,他也從來不拒絕。
套一句快嘴盼盼的話,他前生就似被人侍候慣的主兒,就是當朝公主要來給他捧水洗腳,他也是水來一伸腳,還要計較這水溫是否剛剛好,這花香放得夠不夠,這洗捏的力道合不合適,世上還有什麼他過不去的事?
挑開深藍色的錦緞簾子。
堅固的車廂內,一盞九鶯的琉璃宮燈,每一隻黃鶯的嘴上都叼著一顆夜明珠,光華爍爍。
照得黑夜如晝。
萬道光彩交織之中,一條披著墨黑色鬥篷的人影,背向著他。
恍如第一次在馬車上相談的辰光般,自她的手上倒出泠泠如弦,淅淅如雨的酒聲。
一股馨香撲鼻而來。
富貴一腳將九鶯宮燈踢到角落裏去,他眯著眼睛走進來,拂一拂織花的衣袖,笑倚春風地坐落絲綢軟氈。
他不過才淺淺地打了一個小盹,眼看這馬車竟似已不像是他的了。
和今天他從龍淵城裏趕出來的時候,是天壤之別。
富貴凝視了她一眼,唇角徐徐上翹。
修長的手指端起夜光杯,凝了凝神,放到唇邊一飲而盡,空酒杯一敲桌麵,“你……到那裏去了?”
他揚眉問、眼神示意她再斟酒。
“回家!”她神色安定地一邊倒酒,一邊輕聲說道。
富貴舉酒的手,頓了一頓。垂睫望著杯中淡紅色的酒,柔聲問道:“你……家在哪裏?”
宓寧淡淡地望著他的臉色,自個的臉色卻是淡淡嫣紅,兩眸盈盈似泛著喜氣的笑意,“龍淵城裏!”
“龍淵城裏?”富貴更是定睛看住了她。
手緩緩地把杯中酒倒盡了嘴裏,回味無窮地輕哼了一聲。
如果她在龍淵城裏,他會找不到,難道是鑽地裏去了?還是在糊弄他?富貴又是一敲杯子,幾乎是篤定地一般說道:“你家……在玄鳳皇城!”不然就是睜著眼睛,朝他撒謊!
宓寧抿唇輕笑,她竟然不否認。
手上繼續給他斟酒,水聲一長一短,泠泠有致,煞是動聽。
富貴出奇地看著她,一直看了很久,才問道:“你……怎麼會是玄鳳城裏的人?現在宮裏的女眷,都能隨便出來撒野,拋頭露麵嗎?真是稀奇了!”
他喃喃地叼著杯沿,烏黑精致的眼睛盯著她看,像看見了一妖怪。
宓寧不以為意地伸手夾了一筷子八果糕優雅異常地放進自己的櫻桃嘴裏,輕輕地不露齒地嚼著,然後滿意地點點頭。
一切動作自然而且高貴無比。
她把糕點咽了下去,輕啜一口果子酒。唇上也似染了酒香,嫣紅欲流,睫毛恍如蝴蝶翅膀般一翹,不慌不慢地,“我不僅住在玄鳳城裏頭……”睨著他,轉了轉黑亮的眼珠子,輕飄飄的,“並且……我還姓鳳!”
恍如聽到了一個大笑話。
“鳳……鳳宓寧?”富貴差點忘了酒杯還在他的嘴唇上叼著,忙伸手接住,幸好利落才不至於灑了一身酒。
對於“狐狸精”給的答案,他十分的不滿意。上下看了她兩眼,嘿嘿謔笑道:“像你這樣的美人,又是鳳家的人,為什麼當年和親狼圖、若蘭,都沒有你的份?和親,這回事不都是讓公主們去幹的嗎?”
“你懷疑我撒謊?”宓寧翹唇,眼眸裏眨閃眨閃著一絲俏皮,哧哧輕笑,“我的好侄兒還不至於敢把他的皇姑姑送人!”她頓了一頓,自己也覺得好笑,“更何況,如果他把自己的皇姑姑和親了去,狼圖、若蘭那些皇儲不是要成了他的姑父?這樣讓人討自己便宜,丟臉不劃算的事,他小子才不會幹!你別看他有時候和眉善眼一副好商量的模樣,要是精明起來可是要比誰都精明,要是狠心起來可是要比誰都狠心……那個狠心冷麵的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