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金玉般的人，片刻之間全然沒有了生氣。
“那是多麼混亂的地方，要不是碰巧青衣認得你，你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未可知！”
“兒臣知錯了。”
“這麼多的孩子裏麵，為什麼總是你心思古怪，成日裏不是氣倒太傅就是連累宮人？”
“兒臣——”
“皇上。”拓跋萬鈞的話尾被截斷了，站在皇上身邊一直沒有言語的董貴妃遞過一盞茶，軟軟地靠在皇上身上，“您就別動怒了，人說有其母必有其子，您想那會在枕下藏什麼驚鯢古劍的女子，能教出什麼溫良內斂的懂事孩子？”
皇上沒有說話，偌大的書房裏麵卻有死命攥緊拳頭的“格格”之聲。
“呦，您看呢，”董妃貌似惶恐地向皇上身後躲去，“鈞皇子這是還要打人嗎？”
“你做什麼，長輩說教你還不好好聽著？！”拓跋驚鴻沉聲吼道。
拓跋萬鈞緩緩地低下了頭，濃黑烏亮的眸子被擋住了看不分明，可是他的肩頭卻在不可抑製地輕顫。
“我們大胤向來是崇尚理德的，他生母在世時候沒教導他的，臣妾會盡量地多說給他聽些，雖說他不是我所出，又無人教管任性頑劣。”董貴妃嫣然一笑，“但畢竟是皇上您的血脈，我不會因為她的母親曾經那樣無理粗淺，還妄圖加害於我，就……”
董貴妃的臉色驟然變了，她尚沒合口，身邊依偎的拓跋驚鴻還在渾然不覺地頷首點頭，已經有一個敏捷的身影豹子般躍上了書案，騰地踩落了堆疊的邊碟奏本，一個飛身把她撲倒了出去。
跪在地上的執事宮女聽見動靜惶然起身之時，就隻看見三皇子瘋了一樣吼叫著騎在董貴妃的身上，兩手扼住她的脖子往死裏用力！
眾人簡直慌了手腳，一時間甚至有人起身和身邊的人大力地撞在一起重新跌回地上，拓跋驚鴻拍案而起，大呼侍衛！
四五個宮人執事早衝上來，掰手的掰手，攔腰的攔腰，想要把三皇子從董貴妃身上拽下來。
可是誰也沒料到一個暴怒的孩子的力氣會有這麼大，任憑他們幾個人撕扯拉拽，哪怕已經把孩子的身體拉了起來懸在半空幾乎繃直成一條線，他的手仍舊死死地扣住貴妃的喉頭。
守衛們也衝了進來，按在配劍上的手不知何去何從，最終也還是圍成一團去徒勞拉扯——
所有人都不敢太用力阿，那畢竟是皇子，一旦有個脫臼拉傷，自己難道長有九十個腦袋？
董貴妃的臉漸漸地漲紫了起來，高高琯起的發髻披散下來，亂網般盤繞住她自己。她驚恐地看著臉前這個麵目猙獰的孩子，隻吐出支離破碎的幾句“救命”，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一個厚重的青花筆洗猛然間重重地拍在了拓跋萬鈞的頭上，瓷片四碎！
眾人驚慌回望，看見的是滿手墨水的皇上。
拓跋萬鈞身子一僵，整個人癱軟了下去，眾人借勢七手八腳地掰開他的手，托著他的身子退了開去。早有禦醫忙不迭地湊上董貴妃那裏開始診視。
皇上粗喘著坐回到座位上，他看著自己水墨淋漓的手，這剛剛親手砸暈了親生兒子的手，旋即無力地扶住額頭。
報應嗎？這難道是報應嗎？失去了她，失去了千懿，現在又要失去董瑋兒和萬鈞？
老天真要滅我拓跋氏嗎？
他猛地起身轉向窗戶，直瞪著外邊廣闊的蒼穹。
天啊，你大可降雷殛殺我，為什麼要禍及我身邊的人？
禦書房窗上鑲了整塊的玉晶石，因為打磨得透薄，在太陽不耀目之時又仿佛一麵上好的銅鏡。此時，濃雲蔽日，晶石上麵清清楚楚地反射出禦書房一片混亂的場麵。
拓跋驚鴻的目光漸漸地集中在了一處，這禦書房中的每人都在手忙腳亂，卻唯獨一人自始至終沒有動一動。
彤雲縱珩站在那裏，單薄纖瘦眉目冷峭。眼前的混亂仿佛隻是一場無聊的戲碼，她看來打發時間而已。
孩子的嘴角在顫抖，那顫抖漸漸地擴大，拚合，凝固——
拓跋驚鴻突然看清楚了，那孩子臉上的——竟是一個笑。
彤雲縱珩仿佛一點都沒有變，依然每日溫和地讀書識理，定時覲見大胤國君，閑來侍弄唱霄殿後那一小片花圃，蠻族的小公主一年年竟然長成了身材曼妙、妖嬈動人的璧人。多年來，沒有人再對她真心恭敬，但好在也沒有人再有心為難她。
一個沒有了背景，沒有了皇子庇護的蠻族公主有什麼可多慮的。
她就真的漸漸地被遺忘了。
隻是她會在無人的夜裏獨自坐在唱霄殿的屋簷上，低聲吟唱著虢赫爾的歌謠，聲音淡淡的，卻淒涼無比。
猛虎殺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無辜。
她這麼一遍一遍地唱下去，唱累了就躺在屋簷上休息，自然是沒有人會尋找她的，自己宮裏的下人們早知道侍候這個主子毫無指望，能懶則懶，散漫慣了。
偶爾有黑色身影鬼魅般出現在她身邊，低聲耳語或是袖藏著什麼遞給她，再無聲地遁去。
恢弘的朱漆大殿裏，歌舞升平，即使寒冬也溫暖明媚像是春日的午後，美酒和佳人像陽光一樣微醺，烘烤著王公貴族寬闊油光、一臉滿足的臉龐。他們的頭腦都用來考慮貢獻什麼奇珍來慶賀大胤國君拓跋驚鴻的五十大壽，考慮下次的晚宴是不是該嶺南有名國手卻十三演奏《風臨晚》。國君拓跋驚鴻坐在皇位上，時而頷首拊掌朗聲大笑，他日益容光煥發，行動舉止完全不是步入老年的樣子，這實在是大胤之福。
眾人山呼萬歲、觥籌交錯的時候，自然誰都不會去考慮那個名不副實的虢赫爾公主，那個沒有半分用處的人質。
他們當然也不會知道——不久之後，這樣一隻關在金籠子裏的小雀兒，扇動了看似柔弱的翅膀，卻幾乎吹倒了整個大胤王朝。
大胤璟觀二十四年秋月。
大胤王朝一十三代君王拓跋驚鴻五十大壽，同日，皇世子拓跋萬鈞迎娶彤雲縱珩。
誰都知道實際上這隻是祝賀國君大壽的，那蠻族的公主既不是作為皇妃，連個封號都沒有，隨隨便便舉行個儀式而已，誰都沒有去在意。
是日，舉國共賀，國君洪恩，大赦天下，開倉濟民。
那天夜裏，整個皇城張燈結彩，君臣齊聚闔湖，宴會剛到一半，佳肴琥珀的味道還沒有把空氣浸透，唱宵側殿就奔來了驚恐的內侍——新娘子跟徽國前來道賀的王子私奔了！
徽國來賓隻是在京城待了幾日，就帶著新娘私奔？！
這妖媚的虢赫爾蠻女，居然做出了此等可恥下賤之事！
這真是大胤之恥。
老百姓議論著那個異族女子是如何如何能魅惑人心的同時，也捂著嘴暗笑拓跋萬鈞世子的無能。
幾日後，清理唱宵側殿的人呈給皇帝彤雲縱珩的書帖。他看著那滿頁鮮紅耀目的“血債何嚐”，心裏記起那個孩子幾年之前那個笑，遒勁有力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那書就掉進了荷花池，像彤雲縱珩一樣，消失不見了。
大胤璟觀二十四年冬。
大胤王朝三皇子拓跋萬鈞親率精兵，出征徽國，被俘，不得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