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坐於石台邊不知多久,英翔空方起身走到草亭邊,朝仍坐於亭中自斟自飲的趙啟弦長歎一口氣,“你與我都先後遇到來自異世界的女子,為何你能了解對方,我卻不能?”
的確,我與你都遇見同樣來自異世界的女子,卻注定,有不一樣的結局。
將酒杯擱放於石質台麵上,趙啟弦扯出一抹苦笑,注視著杯中之物的深邃烏黑鷹眸滿是悲愁,“和她心平氣和地談一次,將你心底的想法完完全全地告訴她。”
“……將你心底的想法完完全全地告訴她。”
坐在一段倒落於地的幹枯樹幹上反複咀嚼趙啟弦這句話的英翔空,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說話聲,這才發現自己不覺間已然呆坐了一整夜。抬眼看見此時東方已然泛起魚肚白,他決定起身舒展筋骨,順便尋聲一看究竟。
“你不和他們說一聲便走?” 通往下山小路路口,徵羽將手中的一個翠綠色包袱遞給了身旁女裝打扮的英雋風。
“噓!”英雋風趕忙緊張地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同時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要是讓我大哥知道,我便走不了啦!而且我能幫大哥的都做了,剩下的要靠他自己了。”
“放心,我和爺一定會盡力幫助空爺的。” 徵羽拍了拍他的上臂,“那你自己一個人路上小心,祝你早日達成心願。”
“多謝!我代大哥先多謝你們了,我大哥他……大哥!”英雋風突然僵於原地,驚恐地盯看著對方身後。
徵羽順著他的視線扭頭看去,但見英翔空不知何時站於自己身後,冷冷地看著英雋風和自己。
他要阻止雋風走?
徵羽劍眉一蹙,身形微動處將英雋風護於了自己身後。
“你要走?” 視線輕易地越過攔於自己麵前的徵羽審視著英雋風,英翔空麵無表情地問。
“……大,大哥,我……”英雋風不覺後退兩步,垂首緊握雙拳微微顫抖好一會,方打定主意昂首從徵羽身後走出,迎上英翔空的目光,“是的,大哥,我要走!無論你要把我押回去多少次我都要走!”言畢,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努力壓抑著心中的驚恐保持著對視目光冷峻的大哥。
英翔空長腿邁出,距離英雋風愈來愈近,抬起的健臂眼看便要落於他身上。
“雋風!”一旁的徵羽雙手握拳,不由得低呼而出。
即便他是玄武大人,但隻要他狠心動手,無論如何我都會盡量拖延,好讓雋風有機會逃。
英雋風強迫自己穩住顫抖的雙腿,保持著昂首迎視的姿勢,預備迎接大哥的一掌。
出乎意料的,英翔空的大掌輕輕地落於他肩膀上,拍了拍。
徵羽這時心裏方舒了一口氣。
“……大哥?”英雋風錯愕且不敢相信地扭頭看向搭放在自己肩上的大掌。
“是該放你走的時候了。”他頭一次對他露出了微笑。
“沒想到,你會放他走。”木屋旁的小山坡上,目送英雋風漸行漸遠的徵羽,有些不解且好奇地扭頭看向身旁的英翔空,希望得到解答。
英翔空卻淡淡一笑,視線依舊努力地將那逐漸模糊、消失於山影林蹤的身影努力地鐫刻於在腦海、心底。
三弟,你和影兒所追求的,是同樣的東西嗎?
……
“我呢,因為大哥從小便被選作‘玄武’,帶離父母去深山修煉。母親生怕我日後也會因為類似的情況被帶離她身邊,所以便將我當作女孩教養。或許便是因為如此,我從小便覺得穿裙子、戴漂亮首飾、研究女紅、烹飪是件極幸福的事情。”回憶起童年往事的英雋風,眼眸中閃爍著眩目光采,與在英翔空麵前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判若兩人。
“從空爺的反應來看,恐怕你的家人……”
“對,長大後,家人不允許我再這樣裝扮,做出有辱‘玄武’繼任者門楣的事情,於是我便離家出走,去尋找能令我變為女子的方法。”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忍潑他冷水,徵羽寬慰道:“我和爺一定幫你留意、打聽。”
“多謝。”英雋風站起身,舒展雙臂伸了個懶腰,柔美的臉龐似乎因地麵的火光而漾開為一朵豔而不俗的紅蓮,“其實我已經找到了。”
“你找到了?可是你並沒有……”徵羽疑惑且不解地注視著他的眸子。
“對,我曾經找到了傳說中可以改變性別的異果,但我並沒有吃下去。”
“為什麼?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願望嗎?”
“異果樹非藤非樹,三百三十三年一開花,三百三十三年結唯一的異果,而後三百三十三年方成熟,三日三夜後腐爛。當我曆盡千辛找到異果直到親眼看著它成熟這段時間內,我都在想象並抑製著下一瞬間成為一個真正女子的興奮。然而當它當真成熟的一瞬,我卻突然想到:日後若當我遇見心儀之人時,我如若隱瞞過去,那對他委實不公平;若是不隱瞞,我卻始終無法將我生來便是男兒身,曾經如此渴望自己是女子並曆盡艱難地尋找它的事忘記。試問這樣的我又如何能真正獲得作為女子的幸福、快樂呢?”
聽到這裏,徵羽讚同地點點頭,又問:“後來呢?”
“於是我坐於樹下盯著異果看了三天兩夜,在果實將腐爛的最後一夜來臨時,我還是決定放棄。因為此果實世上隻有一顆,那便隻有我一人能改變身體。既然世上有我這麼個想做女子的男人,說不定便會有想做男子的女人。雖然我此生不一定能遇見她,雖然她更不一定會喜歡上我,但我還是認為那才是上天為我所選定的另一半,才是我真正所想要尋找的生活。”
“於是你便四處旅行,尋找那個人?”
“嗯。其實,大哥他抓我回家也是為我著想。隻是,他僅僅是從他以及世人的眼光來看待我的這一選擇。大哥為人雖然霸道專製,但是遇見小洛以後確實有很大的改變。有時候我好羨慕小洛,羨慕她生為女子,羨慕她能找到大哥這般頂天立地又百般寵愛她的男子。”
“你如此善解人意又堅強,老天一定不會待薄你的。”徵羽拍拍他的上臂,鼓勵道。
“當然,我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英雋風甜而自信地一笑,仰頭望向了星空。
……
當真沒想到大哥會讓我走。
回憶起昨夜與徵羽的暢談,以及此刻自己再度邁向遠尋之路,英雋風回首朝山坡上目送自己的英翔空和徵羽揮了揮手,緊接著以衣袖拭去眼角濕潤。
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咦,我的包袱怎麼好像重了許多?
他趕忙將肩上的包袱放於地上,打開一看究竟,竟意外地發現內裏多了一包沉甸甸的銀錠和一疊銀票。
這包銀子銀票……定是徵羽方才堅持幫我拿包袱時放進去的。懷裏好像也……
伸手探進被重物壓得下垂的衣襟裏,他居然又摸出了一包金子。
大哥也……
吸了吸鼻子,他回首又朝山坡上的兩人用力地揮了揮手,這才轉身迎著晨曦堅定地邁步而去。
麵線攤前,纖指握著竹筷夾著幾條麵線扯上放下十幾遍,始終都沒有送到唇邊,洛花影幹脆丟下筷子,歎了口氣:“唉。”
“洛洛,你怎麼了,連你最喜歡的招牌魚丸麵線都不吃了?”桌麵上,苾月和醉日用力吸吞著同一個瓷碗裏的魚丸麵線,邊嚼邊看向坐於他們對麵正托腮發呆的洛花影。
沒想到小風就這麼走了。
洛花影從懷裏掏一封信,打開又看了一遍:“小洛嫂子,我要繼續我的旅途了。倘若說我此生是受人歧視的,那麼大哥便是受人重視的;我雖不為眾人所容所喜,卻仍在心底認定我有存在於世的意義,有為此生活下去的目標。但大哥,他為‘玄武’而生,而活,除了‘玄武’一職外,再無其他目標,直至你的出現。所以,隻有小洛嫂子你才是大哥此生真正的所有意義。對了,昨日下午看他在廚房為你做飯菜時,我相信他很有潛質做你常掛在嘴邊的那種家庭‘煮夫’——絕世好男人喔!好好照顧他!小風筆。”
什麼此生真正的所有意義!什麼絕世好男人!
洛花影緊握粉拳重重捶在桌上,咬牙切齒地冷哼一聲。小風你不懂就不要亂說,烏龜王八這家夥隻把玄武七國放在首位,他想找的不過是個胸口掛著“玄武七國專用母豬”牌子的女人!
一旁,因為她的重錘而從桌麵震飛上半空又落下的瓷碗倒扣於醉日頭上,掛了他滿頭麵線,笑得苾月滾下了桌子。
完全無視麵前一對活寶的洛花影因得到發泄而心情舒暢,重獲活力地猛朝嘴裏扒著麵線,直至塞滿。不過最出乎我意料的是那烏龜王八居然沒有阻攔小風離開。
回想起自己今早發現英雋風留信離開後,奔出屋外時瞥見側臥於火堆旁酣睡的英翔空的身影,她逐漸緩下嚼咬的動作。
空,你開始了解了嗎?
自洛花影下山後便一直用被子裹著全身,呆坐於地上幹枯樹幹上的英翔空身旁,緩步走來一個身影,“阿空,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英翔空睜開眼眸,愣了一愣,陡然間掀被跳將起來,急問:“此話當真?”
輕搖紙扇的趙啟弦,薄唇勾抹出一段淺淺的自信笑弧。
第廿十章 追妻計劃(4)
“不要低頭看你的腳,看前麵。”
“你有在後麵扶著我嗎?”
“當然!說了看前麵的!”
“喔。”
幽靜山間平坦的空地上,不時傳出兩個年輕男子的說話聲,驚得林間那些享慣清靜的鳥獸們紛紛逃離家中,尋找地方藏匿;卻也引得一些膽大的小獸們從樹叢後、茂密枝葉間探露出半個腦袋好奇地打量他們的奇怪舉動。
“趙啟弦,你當真確定這個東西是用來騎的嗎?!”英翔空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輛倒於身旁地上,令自己顏麵盡失的古怪木製兩輪車。
趙啟弦徑直將車扶起,一副一問三不知的神情拍了拍用粗布包裹棉絮製成的鞍座,“我怎麼知道。我也隻是從小曲兒所畫的圖上看過,卻從未騎過。”
“沒騎過?!你沒騎過還叫我騎?!”
“我不是在後麵扶著你嗎?快抓緊時間多練習幾次,時間不早了。”
“知道了!你在後麵扶好!”
“小心前麵!”
“啊!”
兩個男人吵吵鬧鬧一直持續到朱曦開始西沉才停下來。一旁湊熱鬧的小鳥、小獸們也在父母、伴侶的召喚下相繼離開,回家吃晚飯。
奢華的夕陽餘暉豪邁地揮灑於林間,於地麵上留下了斑駁的樹影。林間小道上靜靜地走來一個身穿書生袍的年輕女子,袍下修長的左腿繞過右腿走到極右,而後右腿再繞到左腿走到極左,仿佛喝醉酒似的緩緩踱回黛山。
正在洛花影低垂螓首數著腳步數,努力耗費著回家時間的同時,兩個沿同一條直線前後轉動的木製車輪無聲無息地來到她身邊,一條長腿落於地麵撐住了健碩的身體。
“你,你居然學會了騎自行車?!什麼時候的事情?!誰教的?!”她驚異地伸手指向用左腿平衡坐在自行車上身體的英翔空,後退了兩步。
“上車。”
“不,不行。”她慌張地擺了擺手又退了兩步,旋身便想逃,誰知卻被英翔空抓住藕臂,“我,我還要回去私塾改作業,明天一早要給還孩子們的。”
“我都已拜托啟弦和徵羽了。”他不給她任何借口逃走,不容爭辯地又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話:“上來。”
她由頭至腳地瞥了對方一眼,呲了呲牙。
哼!拽什麼拽!難道我還怕你不成!
皺皺俏鼻後,她揚揚秀眉,終於為自己找到了個跳上英翔空自行車後車架的借口。
哼,如果不是很久沒看到現代文明,我才不會買你的賬呢!
英翔空長腿一蹬,將自行車駛離原地,壓碾著地麵的枯葉緩緩前行。斜陽溫暖綺麗的光線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落在兩人身上,籠上了一層華麗耀目卻溫馨的金色光芒。
不遠處山坡上,眼見自行車上一雙重疊於一起的身影緩緩駛離自己的視線,趙啟弦閉目調整呼吸,長指輕柔地落於琴弦上,一曲輕鬆、愉悅的琴音便飛揚起落於山水間。琴音間,回憶之盒被緩緩開啟,絲絲縷縷歡愉往事隨即飛揚而出。
……
“閑人,你什麼時候學的自行車?騎得這麼好。”站於木製自行車後的曲意揚伸展雙臂,閉目感受著煦暖和風。
“這種現代文明也不算難啊?”趙啟弦笑意滿滿,穩健地踏著自行車,“我一學便會了。”
“自戀!”她拍了拍他後背,譏笑道:“告訴你,還有很多現代文明是你這輩子也學不會的!”
“是嗎?那你便用這輩子交我,我保證學會!”
“水仙花!那些東西連我都不懂,怎麼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