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棧時的氛圍沉謐,同出去時截然相反。齊差雖然詫異,卻也隻是極小心地看了我們一眼,而沒有多詢問什麼。
味道索然地用了飯,我便回了屋,便開始望著窗外發呆。遠遠的景致,因隔了暮色而有些迷散。微眯長了眼,看到的是紅牆綠瓦的宮闕。這般隔得久遠,竟是一時極安靜的姿態。溫和如水,即便不甚清明,仍掩不了那懾心的堂皇。而我,頗有感慨。
那個清宮不過隻是一個舞台,不同的人在裏麵演繹著不同的角色,卻沒有一個觀眾。又或者說,那些旁觀的人也不過是生旦中的一個罷了。現下,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以旁人的姿態不再參與其中的任何糾紛。此般,難道還不值得高興嗎?可為何,我又要不安至此……
他並不好……他並不好……
柳品笙的話猶似夢魘般籠在四周,低沉地,無法趨散。下意識地用手撫了下自己的小腹,體溫過了掌心,才散開些許的溫存。仍未鼓起,但這是他的孩子。是,他的血脈……最後的交觸,似是有意要我,永遠地,忘不了他。
簫聲,點點滴滴盡入黃昏。走至窗邊向下一眺,見的是那修長的影,風過衣衫,拂起了一絲的擺動,幾分飄搖。低聲幽咽,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一曲又一曲,漸漸地仿佛感染了四周,木葉亦隨之低擺。
略有遲疑,但我仍是走下了樓去。
那個院子中,唯有他,以梅竹為伴,清冷而寂寞。
“柳品笙。”我突兀的一聲打斷了曲音,最後的一聲戛然而止,仿佛留下低泣。
他看向我,並沒有出言,而我亦是看著他,久久地。
風過如斯,時過亦如斯。天地間僅我們二人的互望,終於,我的聲色過耳,此般清晰而無一絲的遲疑,“笙,你可願意帶我離開?”
“什麼?”他愣然,不由問。
許是這樣說太過於促然,但我知道自己不會後悔。柳品笙,我對他的依賴依舊,同他在一起,絲毫不會感到委屈。他是個過於寂寞的人,不善言辭,卻有一種溫柔和內斂。當初我沒有挽留住他,那麼,而今呢?清宵月般的男子,他可還會接受這樣連心也已不再完整的我?
“浪跡天下,拋卻一切情仇,你帶我離開,日後便是以天為蓋地為廬,你可願意?”我問,直視於他的眸子。
深邃的眼,那一瞬我看到了其中的波蕩。柳品笙麵上看不透其中所含的思緒,卻隻道:“宛文,若你不會後悔,笙自無話可說。”
若我不會後悔?斂了眉,低頭間的苦笑未被他看見。
也許,我此時便已有了些許的悔意吧,隻是,倔強地不願承認。
粗過視線,恰見他手上的竹簫入眼,不由一愣。無怪方才一直感到不對勁,原來問題出在這裏。昔日見慣了柳品笙手持玉簫的身影,現下卻換成了一支普通至極的竹簫。而他家傳之物,應該還在澹煙宮中吧……
“讓我回去一次。”抬頭,我如是道,“隻要讓我回去一次,將該取的東西取回,便永不後悔。”清晰的聲色,在風的呼嘯中也沒有多少的消散。自己隻怕沒有徹底的覺悟,所以才想借這樣爛的借口,這個,連我自己都騙不了的借口。
替他取回玉簫嗎?我不過是想去看看那人才是。最後一眼,而後,會丟棄一切,包括此生唯一的一段愛情。至少有一點是明晰的,我已經累了,我的自私讓我不願再在那漩渦中糾纏,也不容那人步了順治的後塵。
柳品笙凝眸,卻沒有揭穿我的假麵。
“好。”他的聲音終於起在四周,平添了蕭瑟,清遠而悠長,“如果到了那時你仍想離開的話。”
如果到了那時我仍想離開的話……
他那份孤冷的寂寞啊……我的心陡地一觸下有抑然的低痛。指尖不由得一顫,似想留住什麼,終,隻是沉默地轉身離開。
此生我僅有的幾個心係的人,對他,我依舊是那種不明晰的情緒。想解開他憂傷的鎖,卻發現,竟然是自己使之愈懸愈多……讓我認為他已死,是因為怕給不了我幸福;放棄了滿門的血仇,不計那人親手刺入他體內的一劍,是因為不願觸及我的恨意。而現下,要離要回,所有的選擇他又默然地都交到了我的手中。
私入宮,即便他有方法,也是幾多危險的舉動。一旦沒發現,我或許還有脫身之法,可若是以他的身份……遠處的簫聲又起,淡然的,卻含不盡的情緒。我欠了很多人,也許,欠他最多。柳品笙,若我的心不會因他而痛,那麼我們之間可是會輕鬆幾多?又或者,這,本就是一個劫,無從阻斷。
早早歇下,一夜間的夢中滿是曲聲嗚然。過去的種種如影片剪輯,一幕幕清晰地過了腦海,一晌難眠。
待次日醒來時,乍睜眼所見的便是刺目的陽光。柳品笙帶了我出去,馬車一路顛簸,到了一處林子後停下,車夫收了賞錢也被打發了回去。抬頭,遠遠地便隱約可見那紅牆的宮城,透盡莊嚴。
“把這個換上。”柳品笙給了我一個包裹便離了一段距離,立在那替我把風。略好奇地打開,才發現竟是一套宮中太監的衣服。一時想到了小燕子偷扮太監的那副模樣,我不由莞爾。看來這古時同現代比也不見得有多少落後,至少這混入宮的伎倆倒是千古未變的。
看了眼負手而立,處在不遠處背對著我的那個男人,我的笑意淡淡的,開始解衫。
柔柔的風,把我同他之間的木葉吹得輕響。柳品笙一直沒有回頭,一直不曾。直到留下胸前的最後一個扣子,我突地“哎呀”了聲。
“怎麼了?”柳品笙極快地向我這移了幾大步,但仍未將視線投來。以背對我,多有焦慮但尷尬地不好回頭。而我,偏偏在這一問之下沉默不答。
他心下一橫,轉過眸來時便已是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但他所見的不是嬌瑩的玉肌,而是僅留一個扣子,微散領襟的束身宮服。一副嬉笑盈盈絲毫無事的神態迎上,我隻見那張臉陡地低鬱,便強裝正經地嗔道:“方才我隻是覺得這個袖子的工藝著實精致的嘛。”言罷,才不緊不緩地將最後一個扣子給扣上。
“走吧。”柳品笙的臉色更黑了,丟下一句話便顧自走去。
再也忍不住,我的笑聲幾多放肆地擴開。如是,他的步子複大,幾近落荒而逃。
莞爾間,我亦跟上。
其實怎不知他內心的煩亂與澀意。若一入宮,他便無法斷定我是否會再隨他離開,隨他去浪跡天涯的吧。在他看來,也許即將迎來的又是一別,卻又要他親手來安排上這次的離別……
但,隻有我知道,自己是不會留下的。如果留下了,隻會成為玄燁的一個羈絆,一如董鄂之於順治;如果留下了,便又失去了自由,一如雀鳥困於牢籠……而我,不願。
柳品笙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宮牌,帶著我便從宮門堂而皇之地踏過了那條界線。我不願意他隨去,於是便議定了會麵的地點後,各自別過了。
蜿蜒的宮道,雖然曾走過不知道多少次,現下以一個旁人的身份走來,又是另一番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