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時代(路苔生)
清晨的陽光明亮而不灼人,空氣清新而甜美。就連往來車輛的鳴笛聲都像隔著一層玻璃,顯得遙遠而低沉。
荊雷沿著鳳凰街的人行路往學校走去,頭發向上梳著,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襯衫鈕扣開著三個,隱約可見清晰的鎖骨,顯得略有些單薄。
“荊雷!等等我。”一個女生大叫著從後麵跑過來。
荊雷停下來,是同班的趙婷婷,昨天拿走了他的校服,說是要幫他洗幹淨的。
趙婷婷像顆炮彈似的衝了過來,不留神撞倒了一個正在仰頭看天上雲彩的女生,她都顧不上看那女生一眼,喜氣洋洋地站到了荊雷麵前。荊雷看見那個女生從地上爬起來,秀氣的臉上略有懊惱的神色,她的手臂擦破了一塊,血正從破損的皮膚處滲出來。
趙婷婷從紙袋裏拿出疊得整整齊齊的黑色校服,道:“我親手洗的,沒用洗衣機,怕洗壞了。”一邊接過荊雷的書包,看他穿上校服,“我第一次熨衣服呢,你看還平整嗎?”
荊雷整整領子,對她微微一笑,道:“嗯,謝謝你。”眼睛卻在看那個跌倒的女生,他在等著她過來責備冒失的趙婷婷,這是想當然的事情嗬,誰被突然撞倒了,都會火冒三丈的吧。
但是那個女生卻捂著受傷的手臂,默默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了。
趙婷婷的臉因為荊雷的微笑而變得酡紅,她帶著仰視的神氣注視著荊雷。
這個年紀的男生,如果像荊雷這樣擁有186公分的身高,或者更高,往往那手腳像憑空長出來一樣讓他們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像棵小樹般易折而且笨拙。但是荊雷的舉止從容,四肢修長而結實,雖然瘦,但卻已具有一種成熟的性感氣息,這是一種令男生羨慕女生愛慕的氣質。
像趙婷婷這樣甘願為他洗衣服、做便當、借複習資料的女生,在辰明中學處處皆是。但是當荊雷看到她們的時候,卻會想起有人說過:在都市的水泥叢林中,每個人都是狩獵者,也都是被獵者。荊雷想做那個狩獵者,永遠也不想被獵取。
這麼好的天氣,卻遇上這麼倒黴的事。沈衣的好心情跌落穀底。
手臂上的傷火辣辣地疼,校醫陸明一邊給她塗紅藥水,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你怎麼總受傷啊?我都快成你的私人醫生了。幸好都是小傷,幸好你的皮膚愈合能力不錯,不然好好的女孩子渾身傷疤多難看啊。”
沈衣低聲道:“意外嘛。”
當然是意外了,她相信趙婷婷絕對不是故意撞到自己的。雖然也有點生氣,撞倒自己之後她居然都沒有說聲“對不起”,而眼睜睜看自己摔倒的荊雷更是顯得無動於衷。可是畢竟都是同班同學,也不好多計較的。
何況,她知道趙婷婷喜歡荊雷,在喜歡的人麵前,周圍的一切都會變得不重要吧?也許當時她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撞到了人呢,全心全意地眼睛裏隻有喜歡的男孩一個人。
沈衣體貼地這樣解釋。
陸明拍拍她的頭,笑著道:“你呀,總是這麼替別人著想,可是會吃虧的。”
沈衣也笑了,道:“這樣才會覺得街上走的都是好人啊,才不會對人性太失望嘛。”
陸明不禁怔了怔。
沈衣吐吐舌頭,笑道:“開玩笑啦,哪有那麼深刻啊。”
高一(七)班,沈衣的座位就在荊雷前麵。
荊雷看見她已經包紮了傷口,便繼續低頭看書,什麼話也沒有說。
沈衣一邊預習功課,一邊走神,都沒注意到同桌的嚴儀山是什麼時候來的,直到她感覺到有黑影向自己俯身過來。一轉頭,“啊!痛……痛……”嚴儀山的頭結結實實地撞在她的鼻子上。
有熱乎乎的液體從鼻子裏流了出來,沈衣推不開他,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地上,沈衣被壓住了動彈不得。
旁邊的同學都湊過來看熱鬧,有人把嚴儀山拉了起來,沈衣這才渾身酸痛狼狽地爬了起來。她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衝嚴儀山大叫起來:“你幹什麼呀?”
嚴儀山躺在荊雷懷裏一動不動,眼睛空洞地大睜著,臉上的神情僵硬得恐怖。荊雷伸出兩根手指摸著他脖子上的動脈,過了一會兒,吃驚地道:“他死了!”
“啊——”膽小的同學已經跑出了教室,其餘的同學也被嚇得往後退去。
沈衣結結巴巴地道:“他、他、他……被我……撞死的?”
荊雷把嚴儀山放在地上,站起身,道:“別傻了,我想他撞到你以前已經死了。”
活生生的一個同學,轉眼間就變成了屍體,而這具屍體剛才還壓在自己身上。沈衣覺得胃裏有東西上湧,她害怕得幾乎要暈過去了。
陸明看見沈衣捂著鼻子走進醫務室,忍不住笑了起來,道:“這才幾分鍾啊?你又怎麼了?”
沈衣眨巴眨巴眼睛,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陸明一下慌了手腳,忙道:“別哭啊,哪裏疼?讓老師看看。”
荊雷和班主任章老師隨後也走了進來,章老師對陸明耳語了幾句,陸明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章老師道:“這兩個孩子是直接接觸死者的,我擔心他們受刺激,所以帶到你這裏休息一下。”
陸明道:“交給我吧。”
章老師又叮囑了幾句,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陸明給沈衣止了血,打水洗臉,又給她吃了鎮靜藥。拿藥給荊雷的時候,荊雷搖頭拒絕了。
藥效很快發揮了作用,沈衣躺在床上睡著了。陸明看著她睡熟,便對荊雷道:“你在這裏休息一下,我去看看怎麼回事。”便也離開了。
荊雷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翻開帶過來的課本看了起來。他不是多麼刻苦的學生,但也不會浪費自己的時間。
睡夢中的沈衣發出一聲哽咽,荊雷發現她睡得很不安穩,有些怕冷似的瑟縮著,便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她蓋上。
沈衣又發出一聲嗚咽,喃喃道:“焰,別走,我一個人會孤單。”
孤單?
荊雷在心底冷笑一下,什麼是孤單?小女生沒人陪逛街看電影就會覺得孤單寂寞吧。她有沒有經曆過高燒近四十度卻一個人躺在冰冷的房間裏,連杯水都喝不到?她有沒有在黑夜裏被肆虐的老鼠嚇得發抖,卻沒有可以依靠的懷抱?她有沒有口袋裏沒有一分錢,饑腸轆轆地在垃圾桶裏翻找食物?她有沒有汗流浹背地洗一堆比自己都高的碗碟,兩手都泡得裂開了深深的血口,隻為了掙到自己的學費?她有沒有被小混混追打幾條街,隻因為那個沒出息的媽媽欠了他們的錢?
也許當她經曆過這些,就不會再有力氣為孤單而感傷了。沒有什麼比生存更重要。
“焰,我好想你……”沈衣喃喃道,淚水從眼角滑落。
荊雷猶豫了一下,用指尖輕輕擦去她的淚水,這個被沈衣在睡夢中也不斷呼喚的“焰”是誰?也許,被人這樣切切地思念著,是幸福的吧。
當沈衣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醫務室裏沒有開燈,荊雷站在窗前眺望著什麼。
“你醒了?”荊雷轉過身來,他的眉眼在陰影裏看不清楚,但柔和的輪廓卻顯得更溫柔了。“陸老師剛走,他給你開了點藥,如果你晚上睡不好,可以吃一些。”頓了頓,他接著道:“我幫你把書包取過來了,藥就放在你的書包裏。”
沈衣道:“謝謝。”她坐起身,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蓋的是荊雷的衣服,忙站起來把衣服還給荊雷。她在床上躺得太久了,兩腳一時沒有力氣,幾乎跌倒,幸虧荊雷及時扶住了她。
荊雷扶沈衣坐下來,突然發現她正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道:“怎麼了?”
沈衣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道:“對不起!”
荊雷莫明其妙,道:“什麼?”
沈衣道:“從前,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自私、傲慢、冷酷、沒有溫度的人,所以很討厭你。可是經過今天的事,我才知道自己錯了。其實你是一個善良又溫柔的人。我不該對你有偏見的。對不起!”
荊雷一時哭笑不得,半晌才道:“你說得沒錯,我是自私、傲慢、冷酷、沒有溫度的人。你不用道歉。”隻是他心裏卻湧起一種落寞,霧一樣彌散,心情開始變得潮濕陰暗。
沈衣懊悔極了,怎麼一時口快把心裏想的都說出來了?這話有多傷人啊。她看著荊雷離開,卻已經沒有勇氣叫住他了。隻能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
沈衣的家在百合小區,離學校並不遠,等她走回家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沈衣打開門,喵的一聲,一隻黑白相間的花貓便跳進了她懷裏。
沈衣抱著花貓親了親,道:“小吉,今天發生了好多事哦。”
花貓喵喵地叫著,用舌頭舔著她的臉。
這隻花紋好像奶牛一樣的貓,是沈衣在街上撿來的,當時它渾身是傷奄奄一息,但當沈衣抱起它時,它還凶猛地向沈衣揮著爪子。沈衣一想到不知道是哪個愛虐待動物的人傷害了這隻小貓,讓它對人類如此戒備,心裏就很難過。經過細心照料,這隻被她取名“小吉”的貓傷好了,對她也十分的依戀,隻要她在家裏就必定寸步不離,就連她去洗手間,它也要蹲在門口等著。
雖然沒什麼胃口吃飯,但沈衣還是做了魚給小吉吃,自己就用魚湯泡了點飯聊以裹腹。小吉啊嗚啊嗚地吃得很開心,沈衣看著心情慢慢的就好了很多。
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腦,沈衣開始寫信:“焰,今天很想你。我好像又夢到你了,還是你小時候的樣子,抱著我在哭。在夢裏,你一直在哭,你對我說:‘姐,別讓我走。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如果我能讓你留下來該有多好,如果當初外婆不是執意要帶你走,該有多好。
“唉,好難過。你不在身邊,我就像缺少了一半的靈魂,很孤單。爸媽去新加坡了,還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在家,如果不是有小吉陪伴,我想我會慢慢石化的。
“焰,你還好嗎?外婆還是對你發脾氣嗎?你什麼時候能回來?你已經去了十年了,該回來了吧?姐姐很想你啊。”
突然QQ上的一個頭像亮了起來,一條信息彈出來:“姐姐,你在嗎?”
沈衣急忙回複:“焰,我在。”
沈焰在那邊回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沈衣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笑容:“什麼好消息?”
沈焰:“我就要回家啦!”
沈衣吃驚地張大了嘴:“真的?外婆讓你回來了?”
沈焰:“我十六歲了,長大了,外婆再也管不了我了。我一定要回去。”
一抹愁雲又罩上沈衣的眉頭:“你要偷著回來?那外婆會生氣的,爸媽也不會同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