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又是一年的青草綠,石公館又一次重新彌漫著草清香。1937年,過了舊曆年的新年後,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太陽曬在房脊的積雪上,中午時雪水就如雨滴一樣沿著房簷流下來,同時發出潺漸的聲響。
馬路上都是汙泥,似乎剛剛下過雨一樣。石公館裏來了兩個日本人,想和石崇合作一些生意。石崇考慮了幾天,還是婉言謝絕了,這兩年來,他的生意發展的很快,現在上海有三大富豪鼎峙,但基本上誰也不妨礙誰。三個人裏,他和裴智中都算是很年輕的了,以前倒沒想過,這小子還有點本事。
早晨起來,他穿著厚厚的睡袍走到窗口,今天的天氣不錯,路上的雪全都幹了,空氣也很好,雖然剛進入春天,寒氣還沒有完全的消退。但今天確實讓人心曠神怡。他往下看了看,錦瑟坐在躺椅上看著書。?
時間過的真夠快的,她在他身邊都有兩年多了,連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她陪在他身邊這麼久了。
錦瑟在躺椅上閉上了眼,手上的力氣一鬆,書掉在了草地上,她震了一下,卻懶得去撿。
石崇隻穿著睡袍下來,撿起那本書,又坐到她旁邊,喝了口她衝泡的碧螺春,“怎麼看上這種書了?什麼輪回轉世的?你信這東西?”
錦瑟睜開眼,坐直了身體:“隨便翻翻的。”
她不想讓他再問下去,就先發製人的開口:“今天不出去?”
“出去。你跟我上來幫我找點東西。”
進了主臥室,她問:“找什麼東西?你要在樓下吃早飯嗎?”她打開衣櫃,拿出長衫和西褲。石崇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突然說:“你收拾東西去杭州,明天讓韓媽陪你一起走。”
錦瑟一愣,放下衣服看向他。他仍然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的樣子。她幾乎要懷疑剛才的那句話是不是她自己的幻覺了。
錦瑟沉寂了一會兒,說:“好。”
石崇睜開眼看她:“你放心,那邊有石川在,你會住的很安全的。”
錦瑟曾經看到一篇文章上寫,杭州女孩敏感,但這種敏感是清淡溫雅的,而不是爆發性的時強時弱的那一種。當你感性的觸須伸到生活的細節上,突然被刺了一下或是冰了一下,換成北方的女孩也許會哎喲叫一聲,但杭州的女孩卻仍然試探著、適應著,或許一開始就不會貿然被刺。這種輕輕的感覺就是這樣長久而連綿,同所有的對杭州的感覺一樣,清淡穩雅四字足矣。
她相信,因為她也是這樣的一個杭州女孩子,再加上從小修習茶藝,使得她更加了解杭州這個城市的一草一木。當然,她指的是七十年後的那個杭州。
錦瑟站在斷橋上看著這一池碧水的西子湖,終於,自己又來到了這個地方,盡管這裏和她曾經熟悉的杭州有所差異,她還是覺得親切。
西湖景致六條橋,一枝楊柳一枝桃。西湖的風景,最盛為春日,而湖上之盛,更在六橋和斷橋兩地,而此時,岸上的柳樹正發芽,淡淡的影子在湖水裏搖曳著,輕盈的春風吹拂著她身上綠底碎花的繡花旗袍,下擺隨風徐徐飄動著。
在這晨光初露時,她漫步在斷橋上看著蘇堤的春曉,這裏錦繡依然,長虹臥波,連接著南山北山,給西湖增遞了一道嫵媚的風景線,在她步移景異的同時,領略著西湖的明豔本色,她知道,再過幾天,柳絲全綠時,這裏就柳桃夾岸,湖麵如鏡,映照妙影,無限柔情,當清風徐徐吹來,柳絲舒卷飄忽,那時她再置身堤上,才是更加的勾魂、銷魂……
遠遠的看見韓媽往這邊過來,她迎了過去,她已經出來有好一會兒了。她們兩人走在巷子裏,就見巷子裏是黛瓦粉牆,卵石鋪路,曲徑蜿蜒,在綿延數百米的街道上,有童真的小孩子們在套圈子、拋沙包,都玩得不亦樂乎。她帶著笑走過他們,快進門時,韓媽小聲說:“剛才石先生問你出去做什麼?”
錦瑟停下腳步,看她:“他是在盯著我嗎?”
在杭州,她們住的是石川的房子,最初的時候,她還以為是石崇厭倦了自己把她送給了石川,但住過來都有一個月了,石川也沒和她說過幾句話,有時在院子裏碰到了,他也隻是冷淡地點一下頭而已。
所以她慢慢地鬆了戒心,每天都出來走走。
“好像就是隨口問問的,不太認真的樣子。”
“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她邁進院子裏,直接上了二樓,這裏是純中國式的庭院,窗格都雕鏤地頗細,有一種私家園林的感覺,廳堂和住房全部用楠木製成,置身於中,都可以聞到淡淡的楠木幽香……
小巷深深細雨飄。
“你還要出去啊?外麵下雨呢!”韓媽追出來問她。
“嗯。”錦瑟撐開青油傘,回頭看了韓媽一會兒,才說,“我要去一趟靈隱寺的。”
“等雨停了再去吧。”
她卻是神秘地一笑,“我想現在去。”
外麵下著霏霏的細雨,但仍阻擋不住她上山的決心。雨絲斜打在她身上,引起了一種潤澤、輕鬆的感覺。細雨中,山上的古刹莊嚴,幽然而靜,讓她的心情也不由得莊重起來,升起了一股敬畏。
靈隱寺在西湖的西麵,群山中背靠北高峰,麵臨飛來峰,周圍竹密林深,溪淺泉清,環境十分幽靜,歲月流逝,它在西湖的群山秀水中,晨鍾暮鼓,香煙嫋嫋,是中國佛教禪宗的一個名刹。
進入靈隱寺,迎接人的是一堵赭紅色的照牆,牆上"咫尺西天"四個大字赫然入目,過了這堵牆就到了佛圍世界了。
錦瑟在門前的石經幢邊站了一會兒,然後深深呼吸,走進去,寺內古木參天,茂密的樹中林立著佛像,透出一種和諧莊嚴的宗教氣氛。
她撐著傘一直走到氣勢雄偉的大雄寶殿,抬頭看著高大輝煌的殿宇,這是一座單層重簷三疊建築,琉璃瓦頂。她拾階而上,殿內正麵便是一尊香樟木雕刻而成的釋伽牟尼坐像,金光四射,閃耀奪目。
錦瑟虔誠地走到大殿中央,首先合掌,跪下身來,右手放在蒲團的中央,左手再放置右手前方,右手再向前,收掌、翻掌,頭放在兩手之間,對著佛像行頭麵接足禮。站起來時,反方向依次起來,對著佛像恭敬地十指並攏,雙掌合十。
然後炷香禮敬,用兩手的食指、中指夾住香的末端,拇指頂住香的底下,將香舉到眉間,閉上眼睛默默祈盼,祁盼心願能了,最後將香插入香爐裏,往後退了兩步,再次對著佛像合掌,彎腰,兩手呈抄手方式,再起身結手印舉到眉尖。
退出大殿後,錦瑟又來到飛來峰的半腰處,那有一座翠微亭。細細的雨絲給天地撒下一層清輝,使天地朦朧而美妙,肅靜而且神奇,那日,同樣是下著這樣的細雨,她與父親如往常一樣來此品悟茶道,當她將衝泡好的龍井茶遞與父親手中之時,他們突然看見她的手在慢慢消失,茶杯跌落在了地上,她驚恐地看向父親,慢慢地失去了意識……
錦瑟把油傘立於一旁,然後坐下來,開始靜心地擺放起茶具,還有剛剛和寺中僧人求來的虎跑泉水。
靈台上--燃起星星微火,黯黯地低頭膜拜。
問:“來從何處來?去向何方去?
這無收束的塵寰,可有眾生歸路?”
空華影落,萬籟無聲,隱隱地湧現了:
是寶蓋珠幢,是金身法相。
“隻為問來從何處來?去向何方去?
“這輪轉的塵寰,便沒了眾生歸路!”
“世界上,來路便是歸途,歸途也成來路。”
……
她不停地念著冰心的《迎神曲》,期望著能有奇跡出現。那天,就是在這個亭子裏,就是在這樣的季節,就是這樣的細雨中,她和父親一同上山拜佛,然後衝泡西湖龍井。父親在車水馬龍的鬧市裏有著一家茶樓,外麵人世浮華,而堂室內卻別有洞天福地,烹茶長敘,竟夜不眠,於茶間安享人生況味--其實在各種國粹都發揚光大的時代裏,大街小巷,以茶入名的茶館越來越多,像他們這樣富麗堂皇,奢華深遮的茶樓確實是十分搶眼,但是,卻少有詠茶、品茶的真正意韻,許多的商賈大款、風流名士,之所以青睞茶樓,其意卻不在茶上,為的隻是附庸風雅罷了,父親置身於其中,似乎聞得出絲絲功利與虛浮的遊離,所以有的時候,父親寧願帶著她到山上來,在清溪和鬆濤之中品嚐清茶。隻是沒有想到,父親有感而發,隨意念出冰心的這段話,不過是想應和這千年古刹的幽靜,她卻聽見一聲碎響,手中的玻璃杯摔在了地上,她驚恐地看見自己的手在一點一點的消失,她再看向父親,他急切地跑過來想要抓住她,但他的手卻穿過了她的身體,她腦中一片空白,再次清醒時,全身都是濕漉漉的,她痛苦地咳出水來,意識到自己是落水了,然後又發現自己變成了小時侯的模樣。
她害怕、震驚,但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就隻能在這個時空裏努力生存,想讓自己還有活著見到家人的機會。
今天,命運把她安排到了這裏,她隻想改變這個狀況。十幾年的骨肉分離,僅僅是牽腸掛肚就足以讓人難受了。
錦瑟再次吸口氣,把龍井茶拿出來,投入到透明的玻璃杯裏,用鳳凰三點頭的手法使水壺下傾上提反複三次,茶葉在杯中隨著水勢上下翻動著。她舉起玻璃杯,觀察著茶湯和茶葉的變化。
湯色清澈明亮,茶葉嫩綠,勻齊成朵,芽芽直立,栩栩如生,可是……她還是站在這裏,沒有消失……
心裏最後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的眼睛開始禁不住的模糊起來,一種深沉的絕望包圍著她
等她哭累了,再抬頭時竟看見有一人站在麵前。
她看著他,慢慢站了起來,一時忘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