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海關大樓上的大自鳴鍾敲了十一下,他轉身看過去,這沉悶的自鳴鍾響聲,讓他更加想念西湖煙雲籠罩中的南屏晚鍾。
跟隨著佘沁珠,石川置身於南京路上,看著這條用色彩豔麗的霓虹燈火織成了直線的街,嶄新的商店、旅館、酒家、遊樂場、大廈、公寓、小洋房,這邊剛剛破土動工,那邊也落成剪彩,越造越摩登,越建越漂亮。當人們看著這些崇樓大廈時,誰還會去想到那些貧民窟中的茅屋草棚?在這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太平景色之外,誰知道上演的卻是一幕一幕的悲劇……
石川和石崇本來都是在街上乞討流浪的孤兒,他們從小就沒有名字,本來就不知道父母是什麼人,姓什麼就更不可能清楚了,兩人之間有沒有血緣關係也已經不記得了,隻是從懂得記事以來,兩個人就總是摽在一起,要偷一起偷,要搶也一起搶,從來都沒有分開過。有一次偷錢時被發現了,抓緊巡捕房被狠狠打了一頓後又給扔了出來,被摔到大街上,沒有人會理會他們,沒有任何人會關心他們的死活。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多餘的人,沒有人在乎兩個小乞丐的生死,這兩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仇視,很快就為了吃飯什麼也不顧了,也開始幹些剝豬玀、拋頂宮的無賴事情來填飽肚子。在他們的眼裏不是沒有是非概念,隻是被這一路逃過來的苦難給遮蓋了眼睛。
這世界對他們而言是最肮髒的,沒有一個好人!一直到那個善心女孩的出現,他們的想法才正常了一些,蓮芸教他們識字,給他們飯吃,還給他們縫衣服上的破洞,當然,也給他們起了名字。
“我要叫石崇!”
臉上盡顯幼稚的男孩,固執又堅定地喊著:“我以後要做最富有的人!”
另一個男孩沒有反對,從此他也就隻能姓石了。雖然這個姓氏對他來講毫無意義,但他喜歡蓮芸每次從舞廳裏回來時,一進門就喊他的名字,不再隻是喊他“阿大”了。
蓮芸在舞廳裏陪客人跳舞,但她沒有太好的姿色和手段,賺的錢養他們三個有實在是太困難了,就用了多年的積蓄幫他們找到兩封介紹信,去碼頭扛大包,但上海的碼頭幾乎全都是幫派勢力在控製著,連扛大包這點微薄的薪水也是要交保抽豐的。
石川在這種情況下決定加入幫派,蓮芸激烈地反對著,她的家人就是無辜的慘死在幫派火並下的,但也隻是換來石川沉默的表情。因為石川心裏明白,這是唯一的出路了,而且他想盡快的發達起來,讓蓮芸可以不用再在舞廳上班,不用在被那些貪色的男人抱在懷裏占便宜,他想要有能力保護她。
可就在他為他們三個人的將來動刀動槍地拚命時,蓮芸卻突然離開了他們,跟著一個軍統走了。有人說,她是被強行帶走的,但許多在場的舞女說,她們親眼看著他是麵帶笑容跟那個男人上了軍車的,“肯定是為了錢,好不容易才有大人物看上了,誰會放棄呢?”
一個舞女刷著指甲油時,涼涼的說了這麼一句。
可能吧。石川不肯定的想,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她已經離開了,而且他根本就找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不管動用多少人脈也查不到她的任何一點點消息。漸漸的,他也就死心了,在石崇的生意都漸入軌道後,他選擇離開上海,去了杭州,那個生她養她的山清水秀的地方。
他就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靜靜地、慢慢地想著她,而且他也很喜歡杭州那裏簡單的生活氣息,所以很少回上海來,這次回來,隻是想證實一下石崇的太太,是不是他前兩天在杭州看到的那個女人。
在石公館門前,看見錦瑟的那一刹那,他的新猛烈地抽痛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蓮芸站在自己麵前……他是有些對她動心,但是這樣的動心還是強烈地連著對蓮芸的刻骨思念……
上午石崇出去時,汽車穿過寬闊的草坪時,他隻是隨意一看就會心笑了,錦瑟正在陽光下晾著被子,她站在被麵旁邊,上下左右地用力拍打著晾杆上的棉被。汽車開出石公館時,他又回了一次頭去看忙碌的錦瑟,而臉上的笑意立時凝結——
石川正向錦瑟走過去……
石崇的麵色沉了下來,心裏不自在極了,石川那天還口口聲聲地說要等著蓮芸呢,那他還去招惹錦瑟做什麼?那天說在上海還有些事情要辦,就是指要接觸錦瑟嗎?
那何不大大方方地講出來,這麼藏藏掖掖的做什麼?難道他石崇還會阻止他們在一起嗎?石川也太不信任他了,想要錦瑟,他石崇自然會幫他想盡一切辦法得到的!何必瞞著!
石崇心裏不禁倍感氣憤,生氣石川對他的不坦白,枉顧了這麼多年的兄弟情分了,連句實話都不肯說出來!一天下來,他翻騰的情緒也沒有平息下來,等他晚上回來時,已經是後半夜了,而且還吃的酒氣熏天。
錦瑟本來都打算關燈睡下了,已經過了十二點沁珠還沒有回來,今天上午連石川都過來問她,沁珠每天都出去忙些什麼。弄得她心裏慌慌的,隻能說是和同學們出去了,先生不喜歡太太總把同學們邀到公館裏來……也不知道石川相不相信她的話,她總覺得石川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剛剛把燈擰滅,就聽見了汽車喇叭響,她認得出,是石崇的汽車回來了,她掀被的手頓了下,但還是決定鑽進被裏睡自己的覺,但沒有一會兒的工夫,阿堂就來敲她的房門,她穿好衣服出來,阿堂心急地拉了她就走,嘴裏說著:“先生喝醉了,今天韓媽回家去過夜了!你快來照顧先生,我這麼個男人粗手粗腳的,怕照顧不好先生呢!”
錦瑟隨他來到二樓的書房裏,石崇剛從浴室裏吐完出來,走路都有些踉蹌,她從沒有見過石崇醉酒的樣子,他在她的印象中是個十分自製冷靜的人啊!驚訝之餘,她趕緊去扶住他,把他往那長沙發上帶,嘴裏也忍不住問阿堂:“這是什麼人敢把他灌成這個樣子的?”
“哪有人灌他!他自己喝的嘛!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看誰都不順眼的,連我都挨罵了呢!先生從來不這樣心煩氣燥的……”阿堂忙了這半天,早就渴了,斟了杯茶要喝,石崇這時卻是正渴得難受,搖晃著坐起身,接了阿堂手裏的茶杯,咕嘟一口都喝了。
錦瑟正擰了毛巾從浴室裏出來,立刻從石崇手裏搶過杯子,“不要喝茶了,酒後是越喝越渴的!怎麼喝成這個樣子了?”
石崇還不是十分清醒,頭疼得厲害,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大膽從他手裏把東西搶走的。他正想要喝斥的,但嗓子裏幹澀的厲害,他沒有力氣的躺回沙發裏,昏昏睡了過去。
阿堂一看他安靜地睡過去了,再看看去浴室裏打掃的錦瑟,心眼一轉,就說:“錦瑟,我今天有些不舒服,就不在這照顧先生了,你就一個人辛苦一些了!”話一說完,他趕緊就逃,不打算留下來接這個苦差事。
錦瑟再追出來時,早就不見阿堂的身影了,她看向沙發裏橫著石崇,認命的走回來,先把他長衫的領口解開,然後就坐在他的腿邊守著。
好在石崇的酒品還算不錯,沒有再折騰什麼,隻是安靜地睡著,她怕他半夜可能會醒來,若沒人照顧也不行的,就隻好定下心來準備守一夜了。
這樣安靜的深夜裏,這樣大的石公館裏,沁珠沒有回來,石川也沒有回來,石崇又喝成這樣醉的回來,她突然覺得大家都活的好累,好無意義,整個一個石公館,哪還有一個家的樣子?她看向石崇,他不舒服到又拽了拽衣領,身上的長衫經過這一天的忙碌都已經有些皺褶了,她無聲到笑了笑,恐怕連衣服都要喊累了吧?怎麼這麼倒黴的跟了這麼一位男主人?整天都看石崇忙得和陀螺似的,很少在家裏待上一天。
今天下午有一個人來找石崇辦事,那個人也是穿著長衫,想來也是特意想討石崇的喜歡,能把事情辦得順利一些吧?她忍不住暗地裏嗤笑,那個男人的肚子那麼大,怎麼能把長衫穿得出風度來?穿著長衫的男人,一定是要把這中國式的長衫穿得在不寬不緊中還要顯得出大有餘地來,所以就要求穿長衫的人必須涵養有素,不溫不火才行,就像……就像石崇這樣的男人才行……錦瑟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石崇。
這是她第二次這樣看他了,隻有在他熟睡時,她才敢這個樣子的正視於他。她轉過臉來,被倚向沙發,石崇的腿就挨著她的後身……她想著自己和石崇……她苦笑了一下,“你和石崇能有什麼關係啊?別胡想了,還是想想該怎麼阻止沁珠吧!”
可是,沁珠的事情她有能做的了什麼主呢?
唉……歎了口氣,錦瑟的頭倚向沙發靠背,仰臉望著天花板,心情沮喪,憂鬱地小聲哼唱:“……啦……啦……啦……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猜不透是你瞳孔的顏色,一陣風,一場夢,愛如生命般莫測,你的心到底被什麼蠱惑,你的輪廓在黑夜之中淹沒,看桃花開出怎樣的結果,看著你,抱著我,目光似月色寂寞,就讓你,在別人懷裏快樂——”唱到這一句時,錦瑟頓住,心裏微微刺痛了一下,她不理會那掙紮欲出的答案,理順了思緒,又繼續哼唱這首她愛極了歌曲,“愛著你,像心跳,難觸摸,畫著你,畫不出你的骨骼,記著你的臉色,是我等你的執著,你是我一首唱不完的歌……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猜不透是你瞳孔的顏色,一陣風,一場夢,愛是生命的莫測,你的心到底被什麼蠱惑,你的輪廓在黑夜之中淹沒,看桃花開出怎樣的結果,看著你,抱著我,目光比月色寂寞,就讓你,在別人懷裏快樂,愛著你,像心跳,難觸摸,畫著你,畫不出你的骨骼,記著你的臉色,是我等你的執著,你是我一首唱不完的歌……啊……啊……啊……你的輪廓在黑夜之中淹沒,看桃花開出怎樣的結果,看著你,抱著我,目光比月色寂寞,就讓你,在別人懷裏快樂,愛著你,像心跳,難觸摸,畫著你,畫不出你的骨骼,記著你的臉色,是我等你的執著,我的心隻願為你而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