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三爺喟然曰,人生八字命生成,生來由命不由人。有人天生高貴,有人天生下賤。高貴者例如我們母親,別看她一介農婦,言行天然文雅,令好些讀書人汗顏。下賤者例如那些幫人下祭的嗩呐匠,幫一回,喝一碗燒酒、吃兩頓喪飯、吹三譜嗩呐、誤四時農活,吹得花屁邋股、拖衣陋食,還窮開心什麼。但這話,三爺可說,我不敢苟同。畢竟人各有誌,在我看來,不論富貴貧賤,第一要活得開心,開心不開心,是檢驗生活好不好的唯一標準。

但三爺的話們母親特別聽進心去。比如他說讀書是農村娃的唯一出路,這話她就特別信奉,再窮再苦,撫們讀書撫得矢誌不渝。

學校坎腳那口塘,不溢不涉(水位下降),三爺也呼神奇,常常扶杖在塘邊深思。有一天,他忽然語出驚人,說這口塘是嗄呦寨的“飯碗”。

三爺說這話時,塘裏早已自然生出魚秧,盡是鯉魚,青的也有,紅的也有,長大後會跳,尤其熱天的清晨傍晚,最愛跳出水麵。嗄呦寨人好像不會吃魚,們愛看魚跳,就是不想把魚捉來煮吃。不知靠近小箐包包那邊的水要深一點呢,還是靠馬路這邊隔人近點(有人洗衣服,有人挑豬食水)?總之魚最愛跳的地方還是靠近小箐包包那半邊塘。

看那魚跳,“撲”地跳出水麵,“咚”地落回水裏,砸得好大個水窩,水一圈一圈地擴散。下一跳有時要多等一會兒才看得見,但有時卻一跳接著一跳,才跳起個青的又跳起個紅的,才跳起個小的又跳起個大的,接二連三,目不暇接。

小堰塘是口神塘。至少是一口神奇的塘。

嗄呦寨曾經住過一名從縣城來的知青,就住在小堰塘邊的集體房裏。這位響應毛主席偉大號召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城市知識青年,在嗄呦寨插隊的勞動任務是當拖拉機手,負責駕駛們公社唯一的那台手扶式拖拉機。有一天,他不知從哪兒弄來雷管炸藥和導火索,捆了一小捆,點燃導火索扔進塘裏炸魚。炸藥在塘裏爆炸了,炸起來的水簾有塘邊的杉樹那麼高,但是,竟然一尾魚也沒見漂到水麵,殘留著硝煙的水麵冒了些水泡就恢複了平靜,仔細一看,甚至連魚秧也不見一個。沒過幾天,知青開著手扶式拖拉機去箐口上糧,從們家門口過時他僅僅是側臉跟們父親打了聲招呼,拖拉機腦殼忽然就扳了一下,他被扶手一挑,竟被扔出丈把遠,重重地撞在集體房門口的電杆上,雖然腰杆沒斷,也是兩月餘才好幹淨。

我三年級這年,學校來了個姓林的代課教師,也是縣城來的。記憶中,大方縣城和箐口來們公社工作的人比較多,有的在公社當幹部,有的在學校當老師,有的在養路隊打小工。因為,們這兒交通方便,一天有兩趟班車經過,所以成為那些必須下鄉工作的人的首選,拉關係也要安排在們公社。這個林老師的哥哥是縣裏的幹部,所以小兩口才能夠來們學校代課。林老師可能愛吃魚吧,哪裏見得塘裏的魚跳來跳去,有一天就特意坐班車回城弄來一副魚網,意欲將小堰塘的魚一網打盡。

斯時天氣已涼,林老師毫不怕冷,脫得隻剩一條短褲,和另外一名同樣不怕冷的老師,光不溜秋下了水。塘並不深,水隻淹到他們胸口。塘也不大,兩個老師一人撐著排網一頭,一個在北頭岸根、一個在南頭岸根,一張網完全鎖住了水域,從東至西刮去。時正中午,大人小孩圍滿岸邊,有的為魚的命運幸災樂禍,有的則很揪心,我屬後者。我不喜歡吃魚,但我喜歡看魚,我想,以後恐怕再也看不到它們美麗的身影了。

漸漸地,兩個老師的網收到了西岸前,隻留下一小塊水域。用竹竿將網固定後,林老師上岸用一個網兜,係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一端,伸到那一小塊水域裏舀魚。在他們看來,在們看來,塘裏的魚全被攔在這有限的水域,就像鍋裏舀豆,肯定是一舀一瓢。林師娘拎著一隻等著裝魚的水桶,滿臉喜悅地,就像們母親守在生產隊的糧堆邊等著分糧食了喲。

但出人意料的是,林老師一網舀來,卻空空如也。“怕不會哦!”他二網舀來,魚沒有,倒舀了一隻癩疙寶,慌得將網兜一甩,圍觀的人一聲驚叫,唯恐避之不及。第三網舀來,還是沒舀到魚。林老師急得差點把眼鏡甩了。他讓林師娘去毛毛家借了把撮箕,再次跳進水裏,就在那一方水域裏亂撮亂刮,結果是什麼也沒撈到。倒撈了好些渣渣出來,小堰塘西岸前的水域,都被他“整髒治亂”了。

林老師“不信邪教”,與同夥從頭再來,將塘裏又搜刮了兩遍。結果非常令他們沮喪。林老師失望地說:“白求恩的妹妹——白求娜娜。”(“白拉拉”,嗄呦話,“枉然”之意,這裏嵌進了髒字)

林師娘奇怪:“難道說塘裏一尾魚也沒有?”

可是第二天中午有一點點太陽,們又看見塘裏有魚跳了。

林老師以及和他下水捕魚的老師,同時患了重感冒,隻差沒把舌頭咳出來。林老師咳起肺炎,回城裏醫了半個多月。

後來隊裏買了一台抽水機,有人就想把塘水抽幹,看看魚都藏在哪兒。遊三爺說,抽不得!小堰塘一幹,隻怕嗄呦寨連飯都吃不起了!這話頗像咒語,從遊三爺嘴裏說出來,不由人不考慮。至今三爺的話還管用,誰也沒動小堰塘,它還是那麼不溢不涉,像神一樣靜靜地待在嗄呦寨的中央。